不日,大理寺生擒女飞贼的消息在上京传开。
李乘歌被召入宫,行至宫门口,见有人站在那东张西望,李乘歌上前颔首道:“李总管是在等我吗?陛下让您来的?”
李平微微躬身,示意她凑近些听,可等了半晌,见李乘歌直着身子居高临下睨着自己,心有不悦,低声道:“李大人,奴才此次来迎大人,是有些交代。”
李乘歌瞧他要说不说心里冷笑,上回李平挨了四十大板,他怪到自己头上,一个宦官也配在她这里拿乔,当即不作理会朝前头走去。
李平见状,原想着李乘歌说两句软乎话,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她偏偏软硬不吃,连时镜夷同他说话,还存一分谦和,她一个主簿,皇上本就不待见她,她还拿皇上身边的人不当回事。
当即,肚子里酝酿出一股坏水,踏着小步撵上去说:“李大人,皇上的意思,这事不能闹大了。”
朱启天的意思是,审可以,但不能审出十年前那件事,可李平掐头去尾,他深知李乘歌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料定她听到这一席话,必定不会罢休,自己的话又带到了,心里正得意着,前头的李乘歌忽然停住,转身看着他,眼底拢着一丝玩味说:“李总管,上回的事,您怨不着我,我带着证据进来,按照规矩,搜身查验,禀明圣上,事后也不会挨了陛下责罚,您说是不是?”
李乘歌是明白李平的心思,她更清楚朱启天特意差他来交代为的是什么,李平仗着自己伺候在皇帝跟前,跟天子脚下的近臣套近乎,他不过是看在自己幼年在宫中走动,这一层关系也想攀一攀。
况且,他若真是花袭月在宫中的线人,此人当真是居心叵测。
他的主子只有一个,那些心思用错地方了。
“李大人。。这。。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平面上一赧,额角微微渗出细汗,让风一吹,汗毛直竖,一时间不敢再看她。
入了朝天殿,李平附在朱启天耳侧,小声说了些什么,朱启天瞧她的眼神顿时慈和些许,段玉裁手持笏板于身前,他身旁立着刑部尚书陆乔生,小老儿打她进来,鼻孔朝天,不屑看她一眼。
“微臣李乘歌,参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
朱启天含笑抬手,说:“乘歌起来说话吧,今日召你进宫有些话问你,这女贼你打算如何处置?”
“回陛下,”李乘歌起身恭敬道:“审过后按罪责处置。”
朱启天色变,横了李平一眼,方才的祥和倏然不见。
“咳,嗯!”朱启天抬手掩住口鼻,清了清嗓子,看向段玉裁,沉声问:“右相怎么看?”
“一个贼,闯了大内,本不该被外人知晓,惹民间非议,说我大内疏于守备,若皇宫任歹人来去自由,那我大黎百姓岂不人人自危,依臣拙见,她既不是本朝子民,在本朝作乱,处决便是,陆大人以为如何?”段玉裁侧身看陆乔生。
陆乔生仰着头,阴阳怪气地说:“问老夫?老夫哪有能耐左右李大人,我堂堂刑部连个人都提不回来,陛下与您二位商量便成。”
李乘歌一听,只觉好笑,这小老儿当真记仇,前几日他差人去大理寺提人,让李乘歌搪塞走了,眼下正厌着李乘歌。
“陆大人,往日多有得罪,请您大人有大量,莫与晚辈计较,下官请陆大人直言相谏。”李乘歌侧身向陆乔生拜了拜。
陆乔生一听,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李乘歌这是求着他说话,那自己就不客气了。
只见陆乔生来了劲头,直了直身子,说:“回陛下,微臣认为要审,这女贼闯了大内不说,搅得相国府上不得安宁,却未曾盗取任何财物,定是另有目的,只有审了才知,才可定罪,才可处刑,我大黎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
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中,这陆乔生是个硬茬,不好糊弄,但也是个耿直的人,花袭月交给她,性命无忧。
朱启天脸色阴郁,冷冷地盯着她,李乘歌面不改色上前一步说:
“回陛下,微臣赞同陆尚书,若陛下首肯,今日便可将犯人移交刑部。”
陆乔生面上一怔,这李乘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两日要人她不给,今日殿前她倒主动请旨,不由得心生疑虑,眯起眼睛绕着她走了一圈说:“嘶,不对啊,人是在时大人府上捉的,是不是也该召他回来问上一问,不对,不对。。。”陆乔生边摇头边后退,随即双手一拱,说:“陛下,这里面有问题,李大人,时大人都有问题,都得随我回刑部审一审。”
陆乔生虽年事已高,朝堂之上毫不避讳,可他这么一搅,搅出了朱启天的疑惑,是啊,这女贼为何在出现在时镜夷府上。
李乘歌正愁他不提这茬,当即俯身跪地道:“请陛下恕罪。”
朱启天眉头一紧,向前探身,问:“怎么,要朕恕你什么罪?”
“她功夫在我之上,屡次从我手上逃脱,但,微臣也是有心放她走,”李乘歌抬头瞧了一眼朱启天,继续说:“微臣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不简单,牵扯皇家秘辛,微臣不敢托大,她乃——”
“李大人,朝堂之上,谨言慎行。”在大殿静可闻针落时,段玉裁沉声打断,眼神示意她闭嘴。
“叫她说!”朱启天面色阴鸷,向后仰去。
“她乃孔家后人,屡次作案意欲翻起十年前的旧案。”
李平胆战心惊,合上双目,唯恐天子之怒波及自己,段玉裁深呼一口气,陆乔生微微探身颠手出袖问道:“你说她是孔佳良的后人?她意欲何为?”
此刻,朱启天捏住龙椅扶手似要发作。
“回大人,她不是,她是诏国细作,不知从哪听来十年前的事,假借身份,在上京作乱,实则掩人耳目,安插桩子,引发朝堂纷争,意图对我大黎行不轨之事,依臣之见,犯人转交刑部,待陆大人核查后,便可依历律处斩,震慑四邻,以显天威。”
朱启天的手松开了,搭在扶手上说:“你想告诉朕,你接近她是为了查案?”
“正是,”李乘歌面色不改继续说:“微臣技不如人,只得巧取,微臣与时大人做局,引她去府上偷盗信息,埋伏数日,本想将她与同党一网打尽,事急从权,这才没有同各位大人商量。”这一席话,撇清了时镜夷的嫌疑,也解释了都察院那封投书是怎么回事,朱启天似是信了几分。
“陆大人,”李乘歌见朱启天面色缓和,转身朝陆乔生说:“大理寺不似监卫署,晚辈区区主簿,不敢僭越,特请陆大人出面,晚辈定当鼎力相助。”
“连个犯人都审不了,”朱启天刚想训斥,陡然回过神,她是在拐弯抹角的骂监卫署刑讯手段严苛,滥用私刑,又不显山露水的暗示自己的官小,许多事,不便插手,朱启天心中冷嗤,自己偏不着她的道,清了清嗓子说:“陆乔生,这个案子归你刑部了,务必审出同党来。”
“啊,”陆乔生陡然一惊,他是老,不是糊涂,他大理寺不用重刑,但不代表没有用过刑,人都审过了,再移交他刑部,逼着他动大刑,人人都知,陆乔生瞧不上监卫署那套,这李乘歌当真是小人,陆乔生横了她一眼,对朱启天拜了拜说:“老臣定不负圣上所托。”
李乘歌垂首抿紧唇线,她知道陆乔生不会滥用私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刑场部署,把来救花袭月的同党一网打尽,朱启天能不能听懂她话里有话,不重要,只要陆乔生着了她道就成。
***
散朝后,出了朝天殿,陆乔生挡住她的去路,小老儿须发俱白,眯着眼打量起李乘歌,浑浊的眼珠滚动着不信任,李乘歌躬身施礼等他吩咐,谁料小老头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了。
陆乔生是三朝老臣,年轻时出了名的硬脾气,朱启明在位时,对他重信,处处敬着,他行事风格果决,但也会审时度势,加上他无背靠,也不结党,朱家用的着实放心,只是越是年纪大,脾气越是捉摸不透,年轻时还迂回有度,现在倒是不肯了,言官都没有他敢说。
李乘歌瞧着小老头的背影,哑然失笑,他倒是对谁都不客气。
“乘歌,陪为父一同用饭吧。”段玉裁已然站在她身后,李乘歌谦然点头,跟在段玉裁身后,随他同乘回了段府。
膳厅内,只李乘歌与段玉裁二人,下人传话,问相国可要与夫人同席。
段玉裁祥和地瞧着李乘歌道:“告诉夫人,不必等我,乘歌陪我一同用饭,闲杂人等切勿来扰。”
李乘歌面前摆了一盘湖阳鱼头,段玉裁提起筷子夹了一颗鱼头,放在她的碟中,回忆起往昔,怅然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头,今日我让厨房将鱼头全数斩下烧给你吃。”
湖阳鱼高山冷水鱼,湖阳水冷,它需要在水中捕食活动的小鱼小虾,不停地游动,因此这鱼味美却机敏难捉。
“今日为父当真替你捏了把汗,还当你若往日般不知进退,”见她不动筷子,段玉裁也没动。
“义父,”李乘歌干脆搁下筷子,正色说:“时镜夷这个人远比您想得诡诈,今日我在堂上替他周全,只因我乃区区七品主簿,日后还需仰人鼻息,无论您要成就何等大业,但凡不能将他揽入门下或彻底扳倒,那他将来定成您的肘腋之患,届时,我也无能为力。”
李乘歌的意思段玉裁再明白不过,眼下时镜夷对他还有用,自己不会轻易动他,待来日自己身居高位,便无须忌惮,家宴上,她谈的是官场。
段玉裁瞧李乘歌越发陌生,此番话,从前的李乘歌是决计说不出的,到底是几番官场沉浮,转了心性,他心里哂笑,权是这世间不可独予的东西,她想爬上去,势必有人要跌下来。
“我今日将人推给刑部,为的就是撇清关系,这女贼要死也要死在刑部手里,”说着李乘歌拾起筷子,扎在鱼头白滚滚的眼珠上,她剔除眼珠迟迟不送进嘴里,说:“义父,她死了,我能做寺丞吗?”
朱启天今日在殿上并未提起拔擢一事,是不打算升她,她此刻开口,是在向段玉裁讨要,李乘歌不贪心。
段玉裁面无波澜,心底却生了一丝震荡,少顷,他抚须点头,说:“好,好,到底是虎父无犬女,乘歌的青云之路,为父定为你铺好,只要你同为父一条心,”说着,顿了顿:“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却见李乘歌搁下筷子,鱼眼珠子在盘中滚出一条油花花的线,她起身拜了拜说:“女儿不吃了,女儿还要将犯人移交刑部,待此事尘埃落定,女儿再陪义父用饭。”
李乘歌不爱吃鱼头,她刚入相府那几年,相国夫人不叫她上桌,她得等着,等到府中夫人少爷用过后,才能上桌,她用饭时,段玉裁空了还会陪着坐一会,她爱吃鱼,可桌上的鱼只剩下鱼头,她只能挑着鱼头上不多的鱼肉吃,段玉裁便将鱼头都夹到她碗里,她能吃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