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禅房,段玉裁负手看着面前三宝佛,缓缓开口道:“嘶~这么说你亲眼瞧见她进了时府?”
“并未,她轻功了得,我追不上,但她中了我的金雀丝,气味停留在时府附近,我知道您信重他,不敢妄自入院。”
“信重?只怕他早生了异心。”段玉裁嗤气,面色不豫。
姜家一案,即便是张之年举荐,可他时镜夷查起来丝毫不见迂回,原本段玉裁指使汪纪纲处理了齐亮,自己再安插一个巡盐御史是水到渠成的事,偏偏他时镜夷查得彻彻底底,断了自己的财路,事后又隐下汪纪纲提到自己的那份口供特意让他知晓,他段玉裁是斗倒李长春的人,这点把戏还能看不出?
“此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留不得。”段玉裁面无表情道。
离人绝不明白,微微抬首说:“可相国,先前他不是您门下的吗?”
“哼,”段玉裁冷笑一声:“什么我的门下,我与他同朝为官数载,此人深藏不露,表面与我曲意逢迎,背地里却处处与我作对,断我臂膀,如今李乘歌也叫他捏在手里,还不知日后要掀起什么风浪。”
离人绝眉目狠戾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不可!”段玉裁忽而转身:“我与他并未撕破脸,若他意在高位,假以时日,以利诱之,还可用之,只是那女贼,真如你推测般进了他府中,他隐瞒不报是为何?”
“因为那女贼姓孔,是孔佳良之女孔时月。”
话音刚落,李乘歌箭步迈入,段玉裁望向她身后,沉色问:“谁叫你来的?我不是告诉你这些时日不必来请安了?”
李乘歌不动声色打量面前那位着青衫道袍之人,四十上下,蓄着山羊胡,应该就是离人绝了,离人绝撤了几步,低头别过脸。
李乘歌俯身施礼道:“义父,女儿本不想打扰,可。。。时镜夷。。。”她观察着段玉裁的脸色,继续说:“女儿不得不来,义父再信重他,他到底是外人。”
段玉裁面露狐疑道:“哦?他怎么了?”
“时镜夷已探清汪纪纲真正的死因,那女贼花袭月又将段府所见悉数告之,恐怕,要对义父不利。”说着看了一眼离人绝。
离人绝乍然一惊,这时镜夷果然如段玉裁所说,深藏不露,一个朝堂中人,竟能看破他的暗器。
段玉裁眼底晦暗不明,思索片刻,沉吟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义父希望女儿知道什么?”
段玉裁嗤笑一声:“哎呀,你到了他手下不过几日,倒是学会官场上这一套,往日,不论我怎样劝诫,都不肯低头,如今倒是上赶得来报信,说吧,要什么。”他仔细瞧着她的神色,前些日子还因的齐亮的事来质问自己,今日却避开府中仆从,偷偷潜进来,再看她腰上那把剑鞘,脸色微微一变,随即似笑非笑道:“你是我养的,你的心性我再清楚不过,不必在我面前做戏了,今日所见所闻,你若权当不知,还是我段府的女儿,倘若泄露半个字,你我父女缘尽,日后阻我大业,莫怪我不念旧情。”
“义父,”李乘歌直起身子看了一眼离人绝说:“他还活着这件事,不是秘密了,义父想做的事,女儿不必东躲西藏就可以办了,这不是投诚,是筹码。”
段玉裁面上一怔,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哦?什么的筹码?”
“我要坐他的位子。”李乘歌直视段玉裁试探的眼神,汪纪纲的案子,她上赶得办,段玉裁对她已然心中不满,此刻她来投诚,段玉裁是万万不信的,但。。。李乘歌若是如段玉裁一般流露出对权势的渴求,那便真了些许,毕竟没有人不对权势趋之若鹜的。
“我原本是都察院佥都御史,不出意外,副都御史本是我囊中之物,如今我却成了区区七品主簿,上京的七品主簿是连汪纪纲那般的酒囊饭袋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论能力,论学识,我不在他人之下,红丸案也好,盐务也好,凭什么功绩都在他?”李乘歌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段玉裁:“义父,难道他比我更有本事,更能助你成就大业吗?”
段玉裁甚少见过李乘歌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一时间竟分不清她的不忿是来自自己还是时镜夷,“乘歌,坐他的位子可没那么容易。”段玉裁后退半步,转身注视着三宝佛,说:“他坐到今天这个位子,为父是帮衬了不少,可他手上若是干干净净,为父也不敢帮。”
李乘歌的手上太干净了,干净到没有把柄,正是因为段玉裁看着她长大,人的秉性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变得,除非。。
“我替义父杀了花袭月,永诀十年前那场风波的后患,义父以为如何?”
“好,”不等段玉裁有反应,李乘歌躬身施礼,“若是义父不能全然相信,那便等这件事成,我来换新的筹码。”李乘歌一口气说全了此事,怕的就是段玉裁与她置换的筹码她做不到,也不想做。
待李乘歌离去,段玉裁伫立在原地,良久不语,半晌,看着离人绝沉声道:“方才她讲的那些,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我与她虽为同门,却无接触,丞相乃是最了解她的人,不知。。。。”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此般行径。。。罢了,如今你我之事她已然知晓,却无动作,我也看她不透,且等消息。“段玉裁似是有些动摇,转而目光一寒说:“如若,她有别的目的,也不宜让她继续留在京中。”
离人绝面色一变:“丞相的意思是。。。”
段玉裁面无表情看着离人绝,并不答他的话。
“区区女贼能翻起什么风浪,不过嘛,若她真除了那女贼,倒也算有点诚意。”
离人绝还在揣摩段玉裁方才的意思,这会回过神,躬身抱拳道:“是,属下这就去盯着。”迟疑片刻,又说:“那女贼自报家门,乃云隐派门下,丞相。。。不如,借此机会,一锅端了?”
段玉裁眼神凌厉地盯住他,说:“你若轻举妄动,别怪我无情,你当我不知你私心吗?你自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离人绝心下惴然:“是,丞相。”离人绝入山旧派为的就是修习上乘的功夫,好去寻自在道人报仇,他转拜他人门下本就是江湖大忌,山旧派没人瞧得起他,也没人教他功夫,段玉裁曾允诺过他助他复仇,这些年迟迟不兑现还将他当作泥腿子使,他都忍了,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必须忍,三十六路夺魄针的功夫他一定要替师父传下去。
***
朝天殿。
朱启天单手撑膝,阴鸷的眼神扫过堂下缩成鹌鹑的朝臣,压着一触即发的气性,沉声问:“怎么?这接迎使无人自荐吗?”
“启禀殿下,”启令阁蔺阁老自队列出,俯身跪地,说:”这史丹国进献恐怕有诈,我朝数年来与之交战,胜多败少,若真有意建立邦交,何需至两国交界处接迎?依老臣看来,我朝不必此般重视,派仙鹤邑的地方官员接待即可。”
史丹与大黎相接,过去几十年不断碰撞,近几年新君临朝,忙着收拾内乱留下的烂摊子,数月前,不知起了什么心思,要与大黎建立邦交,恢复商贸往来,这建立邦交也就罢了,也不知谁替新君出的馊主意,不进京,只在边境交接,说是试探彼此的诚意,朱启天有意止战,十几年来,史丹打不过大黎,大黎也赢不了史丹,就这么胶着,早些年,大黎打诏国,打西夜,着实耗费军资,他也不想打了。
朱启天不置可否,他能不知道史丹目的不纯吗?可大黎不能露怯,他搓着眉心说:“廖兴,你说。”
鸿胪寺寺丞廖兴本就将身子隐在张之年后头,登时心虚,不停拭着额角的汗,低头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这烫手的山芋,谁接谁倒霉。
史丹与大黎交界处,是个叫作仙鹤邑的地方,一半在史丹,一半在大黎,近年,仙鹤邑人口失踪闹得沸沸扬扬,因得管辖争议,迟迟没有彻查,如今史丹进献美人八位,奇珍异宝无数,倘若有个闪失,不仅接迎使难辞其咎,恐使两国再起硝烟,这罪名还不是要落在他头上。
“微臣。。微臣复议!”廖兴下蛋般蹦出几个字,朱启天倏然起身,疾步下堂,朝廖兴胸口踹去,他头上的乌纱帽滚到一边。
廖兴的心脏往嗓子眼里冲,他立马爬去捡乌纱帽,抱在怀里,脑袋磕得当当响:“陛下饶命!陛下息怒!”
朱启天怒目圆瞪,骂道:“一群废物,区区史丹怕成这样?难不成要朕亲自接迎吗?!”
“臣愿替陛下分忧。”
朱启天循声望去,时镜夷立于殿中,面无波澜。
“分什么忧!区区史丹接迎史还轮不到我朝三品抬举!”大袖一挥,脸上怒气不散,返身坐回龙椅上。
“回陛下,”段玉裁敛衽恭敬道:“时大人见微知著,行事谨慎,若史丹有诈,可当机立断,若无诡术,时大人可趁此查清仙鹤邑人口失踪一案,可谓是一举两得。”
时镜夷微微抬眸,见朱启天仍是面带踟蹰,便进一步说:“陛下,相国考虑周到,臣愿替陛下分忧。”
须臾片刻后,朱启天呼出一口气,抬袖摆了摆,意思是准了。
***
散朝后,时镜夷趋步靠近段玉裁,说:“多谢相国御前助臂。”
段玉裁微微侧身,似笑非笑道:“时大人年纪轻轻,便已坐上大理寺卿之位,当真是后生可畏,老朽惜才,愿扶大人直上青云,不过,大人自己可要稳当些,别借了旁的妖风,一着不慎,跌得粉身碎骨,得不偿失啊。”
“谨记相国教诲,晚辈定当谨言慎行。”
段玉裁抬手不轻不重捏了捏他的肩头,笑得意味深长,拂袖而去。
时镜夷注视他离去的背影,远处阴云压着天幕,他走进灰色的天幕,犹如撕开一道红色的伤口,这道伤口,恐怕段玉裁要划在他身上了。
回到府上,时镜夷唤阿荆收拾行装,准备三日后动身。
阿荆接过时镜夷的大氅抖了抖寒气,讶异道:“小官爷,离史丹使臣到达仙鹤邑还早呢,此时便动身会不会太早?”
院子里静悄悄的,阿荆见时镜夷看着门外怔怔地,便静静站在他身后,半晌说:“小官爷,恐怕相国已经怀疑您了,这次去仙鹤邑,凶多吉少。”
时镜夷又怎会不明白,今日段玉裁在御前替他请命,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仙鹤邑他必须去,据大理寺的探子来报,人口失踪或与段玉裁有干系。
***
时镜夷动身去仙鹤邑,偌大个宅子,只她花袭月一人。
这日,入夜,她从椒舒院听曲回来,哼着小曲,手指上转着一只从琴扶子那偷来的香囊,忽然,脚下一错,腾空跃起翻入墙内,院中漆黑一片,她闪身躲进房中,暗暗观察院中动静,有人跟踪她。
果然,不多时,有人翻墙而入,悄声绕步靠近,双臂藏在身后,待那人走近,花袭月破门而出,右掌裹风直拍那人颅顶,那人避闪不及,右颊挨了一掌,登时肿起,后跳三丈开外,双臂一震,自袖口贯出数枚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花袭月抽出斜阳鞭,在空中卷起一道旋风,将暗器卷入风流中,用力一抛,暗器全数飞向那人,逼得他连连闪躲。
花袭月哂笑道:“你师父不是我师父的对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惜命。”
离人绝听她讥讽,愤然作色:“上次让你逃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看招!”
那日李乘歌说要替段玉裁处理了花袭月,离人绝唯恐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打算先发制人,心里还包着私心,这女娃子极有天赋,师父的一身绝技得有传人。
只见离人绝脚下滑步,左腾右奔,身影似幻,将花袭月围住,以她为点,绕圆,迟迟不出招。
花袭月动也不动,嗤笑道:“呵,我当是什么绝技,弄了半天,是同我兜圈子,好好,本姑娘便陪你戏耍一番。”
说罢,足底一蹬,追着离人绝绕圈,追到近身却不发招,只是面带戏谑瞧着他,离人绝只觉大辱于面,当下,默不作声,加快速度,可无论他如何快,花袭月都紧紧尾随身后,极尽挑衅。
约莫跑了一盏茶功夫,离人绝霎顿足,似是到了极限,躬腰撑膝大口喘气,花袭月瞧他大汗淋漓之态,狼狈可笑,学着他弓腰撑膝大口喘气,嬉笑道:“哈,你这假道士当真有趣,你是想累死姑奶奶才好动手吗?啧啧,你这师父,他该不会是当过戏班子的班主吧。”
离人绝缓了缓气息,起身,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丝狡诈:“小姑娘,人不大,口气不小,到底江湖险恶,你那妖道师父没教过你,奇招藏诡吗?”
“呸,你这也算奇招,笑死人了,一大把年纪,吹大牛,不害臊吗?”
话音刚落,花袭月只觉头晕,目眩,眼前模糊一片,方知上了当。
怒骂道:“堂堂正正打架,你打不过,竟使些卑鄙下作的!”
离人绝哈哈大笑:“当年,你师父也使了下三烂手段赢了我师父,怎么,没传授给你吗?”
离人绝自知正面迎战不是她对手,方才疾跑间,将冰魄针全数都落在地,花袭月紧随其后呼吸大开,虽未全数吸入,可还是中了招。
眼瞧,离人绝慢慢靠近,花袭月挥鞭直击他胸口膳中穴,虽不至死,却能叫人四肢不灵,神志不清,可那鞭子扎扎实实打在离人绝胸口,离人绝却无半点反应,花袭月暗道不妙,难不成是自己学艺不精,当即收鞭。双掌运力,蹬步腾起,凌空倒翻,直拍他颅顶。
她有意留活口,力道收了五成,可连拍三掌,离人绝却只是身形不稳,晃了几晃。
倏然抬臂将她从空中扯下,花袭月出腿扫他下盘,挣脱缠斗,冷哼一声:“我瞧你才是妖道,竟练成错穴的本事。”
离人绝面上一怔,诡笑道:“怎么,怕了,小小年纪,竟瞧出这等功法,可惜呀,你若不是妖道的徒弟,我倒真想收你为徒,欸,不如,我今日不杀你了,你随我回去磕头认错,乖乖认我做师父,我留你这条命如何?”
花袭月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满脸不屑道:“错穴的本事有什么好学的,你呀,三脚猫把戏,还想收姑奶奶做徒弟,不如你现在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姑奶奶师父,我便饶了你。”
离人绝无师自通,练就错穴转换大法,本就引以为傲,如今被嘲三脚猫把戏,登时,火冒三丈,一边暗自惋惜,一边出了杀招。
此刻,花袭月身形渐渐不稳,勉强躲闪,正待离人绝运足内力,打算将其一招毙命之时。
忽听身后轰然巨响,大门被撞开,李乘歌大喝一声:“拿下!”
院中涌进来不少人,离人绝眸子一闪,足底运力,朝上蹬去,飞越屋顶瞬间,偏头瞥向院中。
花袭月被一众官兵扭住动弹不得。
李乘歌朝离人绝方向看去,冷切道:“追。”她等的就是现在,若花袭月没中毒,她还真不好拿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