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前一日庄翊带周竹走过的路线,很快抵达了庄门主的院前。
院名“倚山”,坐落在东院中线上,除却北墙根边的一排罩房,倚山院的主屋便是东院内最北之所。屋后其实并无山丘,但主屋楼宇建有双层,高于梧桐门所有其他建筑,一眼望去,确有依山而建、攀坡而上的态势。
可见居者之尊。
倚山院东临崇山院,西靠昨日路过的静姝院,三扇院门皆闭,门前有小厮看守。
兰儿向倚山院前小厮郑重行礼,其中一人拱手复礼:“翊姑娘早已通报,但入院必搜身,这是规矩,望贵客见谅!”
兰儿朝周竹使了个眼色,转向他悄声道:“让大哥搜个身,这是长老们定的规矩,门内必守。”
周竹点点头,张开双臂站在了小厮面前。他什么都没带,身上穿的是滕婶儿给的梧桐门常服,全部家当只有脖上的一枚玉锁。
“小厮大哥”搜得甚是满意,向他点点头就放行了。兰儿领着周竹踏入院门之中,还未站定,她便道:“周公子,门主现下在晨习打坐,请你稍待。结束后她自会唤你。”不待周竹反应,她便作势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又抬头道:“门主武艺高超,全原州无人能伤她。”
说罢,快步踏出院外。
两个小厮径直关上院门,留下尚未反应过来的周竹孤立院中。
倚山院内的布局与立羽、栖山类似,不同的是,此院竟栽种了不少树木,一丛一丛的。树丛深处还设有一座比人高的假山,山下放置着一口巨大的水缸,缸中漂浮两片舒展的荷叶。
花期未至。
东厢房门紧闭,西厢的房门却开了半扇。周竹斜了斜身子,想看清屋内可有人,但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清。
他亦不敢轻举妄动,门主让他候着,他便站在同个位置候着,未挪动分毫。
如此待了半柱香时间,周竹已从刚进门的紧绷慢慢放松,忽然便听见主屋的方向有“吱呀”响动,他心生疑惑,刚要抬头,正前方主屋二楼的窗口霎时飞出一道黑色残影——
不好,有危险!
周竹本能地飞身闪避,就在他奔离原先站位的一刻,黑色残影直直射中那片地面!他一个大喘气回身,发现地上竟是一把制作精良的短箭,箭头黑色金属,剑身轻木。如被射中,必然重伤!
他根本没来得及感叹劫后余生,主屋的同一位置再次飞出几道黑色残影,径直冲他而来,且随着他站位的改变随之改变方向!
周竹急忙起势,继续向东翻身躲闪。他近日都未曾练功,身形稍有迟滞,但性命攸关,必须倾尽全力。短箭如潮水般追着他连翻好几个跟头,他没有武器,只能以腿代手使出罗师傅教的“拨云见日”,与庄翊用来对付他的飞踢,但他不识轻功,威力大减。
纵使如此,依旧成功击退了五根短箭。
偷袭者却毫无暂停的意向,且除去主屋,院内围墙上也开始有短箭袭来,四面八方,越来越多,防不胜防。周竹根本看不清发箭人有几个,单单四窜、踢箭就已左支右绌,避之不及,眼看着就要给射中,他抬头一瞧,直直扑入了西厢房敞开的大门内,“扑通”一声倒地,好不狼狈。
厢房外墙勉强为周竹提供了庇护之所,他喘着粗气躲在门口一动不动,胸前不断传出隐痛,只能生生按住。屋外的射箭人竟也跟着消停了一瞬,他趁此张望房内,是一处近似书房的地方,有书架、书卷和书桌,靠北墙处还陈放了好些兵器。
不待看清,箭就又追了过来,从大门和窗口直直射入房内。周竹委身躲入窗户下的墙边,但短箭像长了眼睛般,追着他藏匿的位置袭来。他手脚并用,翻身移动,不一会儿就给逼到了兵器陈列之所。
虽然他学艺不精,但有兵器阻挡总好过赤手空拳,便飞身扑向兵器架边的书桌之下。
他在桌下躲避了片刻,未想窗外的短箭就这样忽然停了。与来时一样,无丝毫预警。
周竹缓缓立起后背,向桌面探出脑袋,看向窗外。
射箭人如骤然被浇灭的火盆,寂静如斯,余烟袅袅。
正当他感到疑惑之时,书桌上的一个匣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似是一个专置书卷的木匣,盒身有雕花,但并不过分绮丽,有种古朴之美。刚刚的短箭似是擦身而过,带动匣子偏离了原先的位置,此时它正歪七扭八地斜横在桌边。
但盒盖依旧关闭着,没有打开。
周竹上过学堂,见过夫子爱书之态,对书卷书匣有种本能的珍视。见此情景,想都没想便一把将木匣端下书桌——他怕短箭再来,会射穿它。
回身坐到地上,他捧起木书匣,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书,但卷数一定不多,因为并不很重。端详几眼,只见盒子没有积尘,正上方还安了一处把手,光色锃亮,可见被保管得很好。
在盒盖的右上角,用汉体书刻了三字。桌下光线不足,周竹微微抬高,才借到光,瞧见古字何为——
《千骑归》。
周竹并不记得书墅先生曾教过此部经典,他也从未听罗师傅、黎师傅等人提及过叫此名的武功——况且,这三个字并不像武功,倒像是前朝流行的军中诗歌。
他好奇地举起匣子,翻看了每个侧面,瞧见其中一处卡扣,如果按动,再提起盒面把手,应当就能打开。
但这套书不知来源,他也不清楚主人何在,还是不去动别人的东西为好。念及此,周竹将书匣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台脚边的地上,此处有屋墙遮挡,短箭无论如何都伤不到它。
安置好书匣,周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墙边,那里有一排他第一眼便萌生了兴趣,却没来得及细瞧的兵器。墙面上挂有弓、戟、长刀与弯刀,与梧桐门正厅院中的甚为相近。而单立墙外的,是一个多层剑架。
其上,静置了三把宝剑。
虽然刚刚才被莫名其妙的暗器“追杀”至此,既不知下一波短箭何时会袭来,又不知自己缘何遭此险情,但在瞧见这三把宝剑的刹那,周竹双眼立刻亮了,尚未解决的疑惑与担忧被抛到脑后,他不受控制地走向剑架,直直端详起来。
可以说,它们都是上品。
三把剑呈上、中、下排布,剑身都从鞘里抽出,分别放置。最上一把装饰得极为繁丽,剑鞘与剑柄都镶有宝石,名贵夺目。剑身头尾雕花,周竹看不懂纹饰,但粗粗数来有三五种不同纹理。剑鞘正中那颗宝石可能是绝世珍品,在略暗的屋内隐隐透着蓝光,入夜了怕更是光亮如昼。周竹心道,此物造价不菲,必是名门望族才配得上。
中间一把剑身甚宽,约是普通长剑的两倍有余,其剑鞘更是铸成了铁盒大小,非习武之人难负其重。剑身漆黑,却丝毫不影响它寒光逼人,原是剑刃双开,看得出极硬极利,削铁如泥。这便是重剑罢!周竹回忆起罗师傅描述的云州吕氏之剑,种种特征全然符合。这世间,可能只有功法极卓绝、心智极坚韧的侠之大者,才值得给予这样一把重剑。
相比于前两把,最下面一把剑显得很不起眼。这是一把明显被人使用过许久的故剑。其剑鞘通体金属,但可能因为从前的日晒雨淋,现略显暗沉,周竹着力辨认,认为其原本当是浅青色。剑鞘近口处,镶有一小块青玉,色泽通透,似是被人婆娑过许久。剑柄上也反常地套有一圈玉,若伸手握剑当恰好是人虎口的位置——正常来说,玉极易碎,对方剑气攻来很容易把剑柄上的玉震碎。持剑人当是有多大的本事,能保这小小的一圈玉至今无虞?
周竹原本是有些洁癖的,从不触碰不是自己的东西。但这圈极罕见的玉,引起了他巨大的好奇:
它会是什么手感呢?
于是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取下,握住剑柄,轻轻一挥。
周竹握剑的虎口从微凉很快升至温热,陡然生出一种将剑“唤醒”的奇妙感受,仿佛它已与人合二为一。不待他细想,剑身寒光扑面而来,叫人汗毛一竖。周竹轻弹,发现剑体韧性极佳。剑术本是以敏捷著称,动则行云流水、轻巧如风。若将这把剑交于武功高超之人,当演绎出怎样的招数啊!
他爱不释手,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半晌怔在原地,愣愣端详手中兵器。
正当他对着这青玉剑神游天外之时,窗口突然之间再次射来短箭,而周竹为了取剑,早已直起身子。那短箭也奇怪,直直往周竹身上跑,一点也不触碰墙上和架上陈列的兵器。他见状,只能迅速翻身躲避,原是为了取一支兵器抵御袭击而来,但此时却根本不想使用——
这把剑如此好,别让自己弄坏了!
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俯身躲避,趁着短箭飞来的间隔,一探身将青玉剑稳稳放回架上,复而回身卧倒。窗外的短箭再次变得密集,周竹踢落几根后躲回屋墙之下。重伤未愈,这么连续折腾,他很快便要力竭。纵使如此,他的双眼依旧望着架上那把青玉剑。
若有机会能看它的主人使它一回,那真是至高的快乐了!
周竹气喘吁吁地想着心事,那“短箭雨”竟然再次停了下来。只是此次刚停,屋外便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仿佛回荡在整个倚山院内:
“周竹。把窗打开。”
周竹从未听过有人以这样的声线和口吻叫自己的名字,那女子年纪应当不轻,说话掷地有声,某种巨大的威慑力和说服力迫使他们必须从命。若在半夜,胆小之人定会被这声音吓出冷汗。
周竹听罢,心下却生出某种奇怪的笃定:说话之人,应当就是梧桐门门主,庄凤翱!
她的声音里有着什么与庄翊一脉相承的东西,表面看上去威严可怖,实则只是为了吓住心术不正之人。至少周竹一直这么看待庄翊。
抬头看了看窗户,周竹发现窗纸早被短箭射成了筛子。寻常人刚刚遭此攻击,断不会选择开窗。但周竹心道,自己此趟前来就是为了见门主,先前答应过庄翊,要亲自向门主感谢救命之恩。
他不能畏缩于此。
努力平息了呼吸,周竹利落地起身,轻微一滞——好在窗外并无动静。他往书桌边边探身,双手推开了摇摇晃晃的窗户,一扇,接着又一扇。
窗外,正对着周竹的东厢房屋顶,立着一位身着赤色衣衫的女子。她的袖尾衣角都秀有大片金色纹样,在若隐若现的晨曦折射下流光四溢,如谪仙临世,又如她的姓名,凤临梧桐之木。
周竹仿佛看见一个神话中的人物般,一时间竟呆了。
凤翱见那少年真的打开窗户,且讷在原地,不禁带着几分嗤笑道:“呵,你不怕我sha了你?”
周竹被这阵新的“洪钟之音”惊醒,反应了一下她所问为何,而后摇了摇头。
凤翱扫视了周竹一圈道:“地上这些箭,每一根上都淬有剧毒。”
周竹随之四处张望,那些黑黢黢的短箭箭头在阳光下果然闪着异色,脊背顿时泛上阵阵寒凉。他抬头回望凤翱,满眼疑问,似是忍了一忍。周竹想不通,她为何先救下自己,再叫自己来院中,放出毒箭?他皱着眉头,发自内心地向东厢方向问道:“你为何要sha我呢?”
凤翱移回目光,看了这小子一眼,发现他只是疑惑——好单纯的一个小子呵!竟露出了一个几近于无的笑容。
但周竹所在的位置,是看不清这笑容的。他见对方不搭话,也不再放箭,心道,答应庄翊的事无论如何要做到,于是趁着此时没有危险,抓紧时间向凤翱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而后恭敬道:
“周竹今日前来拜谢梧桐门庄门主与庄翊姑娘的救命之恩。”说罢,对着凤翱拜了三拜。这是当时入学堂时每个孩子须向老师行的大礼。
不待他拜完,凤翱便径直“哼”了一声,“sha你或救你,于我都易如反掌。”
“嗯,我知道的。”周竹坦然接话,“虽然我不明白刚刚为何又要杀我,但门主救了我是事实,我也答应翊姑娘当面感谢您。”
这番话似是叫凤翱提起了兴趣一般,她忽而起势,几步分别落点在垂脊、屋瓦上,而后飞身飘于西厢房窗前。其身姿如鸟儿轻盈,速度却相当快,不禁带动一阵风袭来——周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但凤翱却就此站定。
“这屋中,可有什么好东西?你说一个,说得我满意,便送你。”凤翱的声音近了不少,先前因距离而生出的、不太真实的感觉消减了大半。
周竹定睛瞧了瞧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容,虽是肤白剔透,但眼角依旧有一些岁月之痕,直至此刻,他才觉得自己面前的,是个真人。
但这真人却又叫人迷惑——半炷香前向自己发了少说四五十根淬毒暗器,半炷香后又要送自己屋中宝贝。这是什么喜怒无常的门派老大?
“无功不受禄,你为何要送我——”他还没说完,凤翱便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收藏,数不胜数。这屋中的,你说一个,我便可送。”凤翱向兵器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单看表情,能读出几分“恃才傲物”。
周竹并不擅长琢磨人心,他回忆起刚刚那把青玉剑,确实是叫他心生喜爱的兵器。但这剑是梧桐门的财产,自己根本没理由开口求取。况且,即便他真的握剑在手,就凭那三脚猫招式,又如何配得上它呢?
于是便直直道:“没有。”
“呵!”凤翱听他说完,竟移动了脚步,从西厢房的正门绕进屋来,边走边说:“刚刚你不是取下一把剑?”她步履轻盈,避开了地上散乱的短箭,径直行至周竹三步开外之处,饶有兴趣地指了指兵器架道,“这架子上三把剑,你觉得哪把最好?”
周竹本想对自己未经准许擅动他人兵器之事道歉,听凤翱这么一问,刚好问到他兴趣所在,想也没想便道,“这三把剑之中——自是我取下那把最好。”
“哦?它好在何处?”凤翱回身审视周竹,一垂眼,刚好看见被周竹放到桌下的木质书匣,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周竹却并未发觉,只道:“好——便是好。”
凤翱负手厉声道:“竖子,目光短浅便会胡说八道。你瞧那架上第一把,是前朝西北王的佩剑,为了锻造它,九九八十一位工匠花费了100天时间。其上夜明珠,放去黑市,价格能抵这半座城!那第二把,是七十年前,云州樊门吕骁掌门的佩剑,为当今存世的重剑之最。而你所说的第三把剑——根本毫无特色,它出自一位老铁匠,至多算加了些巧思,轻便好用而已。无论从何而谈,第三把都逊色太多。”
周竹听罢,不为所动,“但是,我依旧觉得第三把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同先前一样。
“为何?”凤翱也真的想问。
“刚刚我握住剑柄,它很快就温热起来,仿佛与人手融为一体。那圈玉就像一圈试金石。这把剑原先的主人,着实叫我钦佩,若能看到他使上一招半式,便是千金也不换的。”周竹顿了顿,看向兵器架,“第一把——的确很贵,但于习武之人没什么用途,剑鞘上的装饰又重、又累赘,不好携带。而且若有一位剑客带这么值钱的宝石行走江湖,可能会被人抢,招来祸事。第二把重剑于善用之人是绝世利器,但我武艺低微,见它只觉寒光毕现、分外心冷,生不出之为伴的意愿。反而是第三把,刚柔并济,百折不挠,能驾驭它的招式必是——行云流水、轻巧如风。”
周竹说起武功便有些沉浸其中,话不自觉多起来。凤翱听得倒也认真,待周竹话毕,她追问了句:“你由云州吕氏入门,你师父未授重剑之术?”
周竹听罢,面上的光登时暗下来,“我……我尚未有幸行拜师礼,也不算入了云州樊门。只是学了些拳脚,都是皮毛……”他声音越说越小,头也不自觉地低下了。
凤翱见他低头,忽而道:“那地上的书匣是怎么回事?”
周竹转头一看,忽而想起来这又一处“擅动”,便俯下身,双手将匣子端了起来。
凤翱见状面色一瞬紧绷,她盯着书匣,仿佛要将其盯出个窟窿。
“对不住,门主,我挪动了这书匣的位置。刚刚窗外短箭太多,我怕它被射穿,便挪下来了。”说罢,将手中器物轻轻放在了台面上原先位置。事毕又寻求认可般地看了看凤翱。
凤翱神色稍稍松弛,她看向周竹,眼神里仿佛透出了一丝凶狠,却又似有似无。周竹正被她盯得发毛,对方却突然发难,从身侧的兵器架上一把取下第三把剑道:
“小子,听说你看招过目不忘,我出几招,你用这把剑试试!”语毕,一把将青玉剑抛向了周竹。
周竹不及思索便接住了剑,刹那之间凤翱竟从窗口翻身入院,声道:“看好了——”
周竹不好意思从窗口跳,却又着急出门,只能大步流星地一蹦一跳,避开地上的毒箭绕道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