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高远已从隔壁的单间出来,立在庄翊、周竹门外——刚刚坐定后,庄翊就将小间之门虚掩,高远轻推出了一个探出脑袋的宽度,礼貌地敲了门框。
庄翊见状,点头示意,高远便入内行礼,言简意赅道:“姑娘,前厅急找。”
见他神色如常,庄翊估摸是外务有客,便向周竹道:“抱歉,我有急事,你自己在这儿吃饱可好?”
周竹巴巴望了望庄翊,有些着急道:“但你还什么都没有吃……”
“我回头让他们留点儿。”庄翊只简单答了周竹一句就转而道,“高远,待周公子吃完,领着他去南院,瞧瞧大家晚课。玉儿也想见他。之后送周公子回东院休息,他大病初愈,别逗留太久。”
高远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姑娘。”
庄翊起身,又追了句:“在南院,万事低调。你带他去陪练房里。”
陪练房是负责教授门人功夫的师傅们日常休息之所,窗上挂有特制竹帘,屋内瞧得见屋外,屋外却看不清屋内。
高远瞥了一眼庄翊,又瞥了一眼周竹,道:“是。”
庄翊又回身叮嘱周竹:“咱们改日再聊,武学这个话题可有的说——但现下,吃饭最重要,吃饱了你跟着高远,万事听他安排。”周竹应好,庄翊正要出门,竟又想起什么一般,对高远来了句:“玉儿话多,你把握着,半刻内叫停……”她边说边不经意抬头,恰好瞧见了高远因略微惊讶而瞪大的双眼,遂微微一笑,打住了话头,转身出门。
庄翊这几句事无巨细的叮咛,叫周竹听得有点心热。
早几次碰面,她都不算话多的人,周竹心中许多疑惑,她至今不曾解答过。这也算另一种程度的“惜字如金”。今日,或许是二人头一回敞开心扉,说了这般多前尘旧事,庄翊竟显得格外热络,甚至是亲切。
但周竹并不是个孩子,也不再是要谁照顾的“香料铺少爷”。庄翊待他已经照顾到极致,他实在不想再给她惹麻烦。于是,庄翊刚一离去,周竹就三口并两口扒干净碗内饭菜,起身望向高远。
自己同庄翊这位侍从并非第一次见面,只是世事变化得太快——前两回见,周竹都是高远“拿人”的对象,谁想这第三回却成了座上宾,得好生招待,甚至要照顾他“大病初愈”,“半刻内叫停”郑长老的“话多”。
这层身份的转化,无论是周竹还是高远,都有些适应不来。
“我吃好了。有劳——”周竹原想客气一些称呼“高少侠”,但却悍然发现,庄翊一离开,高远面上就收敛了所有善意,换上了一副不解、怀疑,甚或防备的神情,冷冷凝视周竹。
周竹的眼神也随之蒙上凉意,顷刻间回到了在西码头卸货时,面对陌生人那种硬邦邦的状态。
仿佛一块石头。
高远尽管不满,话还是周全地说:“翊姑娘吩咐带周公子去南院,请跟我来。”
但这句之后,他就再没多蹦出过一个字。
周竹也乐于沉默。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长屋。
谁知这沉默还没出西院,就被打破了。
在食院通往西侧小门的窄道上,他们迎面遇上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着绢纨色常服,身形消瘦,眼大而圆,瞧见高远便挥了挥手,上前两步站定。
而高远——周竹惊异地发现,他的耳朵,倏然红了。
“柔璇——姑娘。”高远躬身行礼。
“高远哥哥!都是一同长大的,千万别称呼我‘姑娘’了,怪不好意思的。”柔璇声线温柔,一点不叫人感到压力,但高远似乎更紧张了,他瞥了眼周竹,意思是有外人在。
柔璇好奇地看着周竹,向高远道:“这位——弟子,我从前似是——从未见过?”有些吞吐。
周竹对生人向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此时便也看向高远。
这位青年一扫片刻前的敌意,眼里放光、嘴角带笑,透着某种过度的赤诚回柔璇道:“他是翊姑娘的客人,不是门内弟子。咱们自是没有见过。你不必放在心上。”
“哦……怪不得呢……”柔璇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听说,立羽院中有客人……”她向高远点点头,有些茫然,接着却神色一变,略显委屈道,“师姐她是否……不希望他人知晓?啊……高远,便当我没遇上你们!”说罢闪身作势要走。
高远这下有些着急,他想伸手拉柔璇,又觉得不合适,只能退后两步挡在她面前,“怎么会呢!姑娘从未说过不让你知晓,她定是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周竹——”高远说出口方才觉察不礼貌,又改口道,“这位周竹公子,是姑娘救回来的,受了伤刚刚能下地。是不是?”说罢,竟转向周竹问话,还使了眼色。
周竹不认识这位柔璇姑娘,并不想帮腔高远,但也不好全无回应,便低沉地回了声:“嗯。”
“是了,你千万莫多想。不信可以问姑娘的。”高远又解释了一句,对面的女子方才放松神色,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她的神情里带着腼腆,但总体还算得体。
高远被她这一笑顺了毛,也跟着傻乐起来。但周竹却觉得,这个女子笑起来有些刻意,不似庄翊那般,要么不笑,要么就笑得随心自在。
“这位,是门主第三位入室弟子——衣姑娘,你应当问好。”高远不情不愿地向周竹介绍了一句,又不经意地朝后者飞去一个眼刀,刀上似是写着:没规矩的乡下人。
没规矩的周竹本人木讷地回礼:“你好!”高远连对方闺名都不愿说,他也不愿问。
柔璇却毫不在意般微笑道,“周公子有礼了。唤我柔璇便可。高远,你们去往何处呀?周公子重伤初愈,可需要我们内务帮忙?”
高远:“哪儿能惊动你——和内务长老。姑娘刚刚同他在西院吃了饭,现在我们去见郑长老。”
“原来是去见玉儿姐。看来,师姐和周公子交情斐然,只是我都不知呢——你与师姐,认识许久了吗?”明明是问周竹,柔璇却还是边说边看向高远,面上有股天真之气。
周竹觉得她每看一眼,高远就要怔一下,耳朵也更红一点。但一听到“我都不知”这句,周竹就想起东院的兰儿,莫名感觉不太舒服,于是决定沉默到底。
柔璇的话没人接,高远很快反应过来,代为回答:“他们——他们也没认识多久。柔璇——这位公子向来话少,你莫在意。你——这是从哪儿来,去哪儿呀?”
“我去南院帮潘长老送文书。一会儿还要去西院和几位初入门的弟子谈心。师姐将她们从北郊匪窝救回不久,你知道的——好几位姐姐心里,难受得紧……”柔璇说着便皱起眉头,仿佛感同身受般跟着难受起来。
高远看向她的目光顿时要融化了似的:“柔璇,你便是这般人美心善。若世上女子都像你这般,那——”话没说完,他忽而反应过来周竹还在身边,竟一下语塞了。
周竹对他们所言并无兴趣,他知趣地转过头,看向墙角。心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南院看晚课?低头间,一股淡淡的气味浮上鼻尖,陌生而熟悉。
周竹使劲嗅了嗅,立马警觉地反应过来——是血腥气。
他四处张望一圈,并无异常。这气味先前从未出现,此刻也是若有若无。周竹怀疑,是自己嗅觉出了差错,见身边二人还在黏黏糊糊,也不好打断,只能站在原地装木头人。
高远与柔璇又寒暄了两句才道别,继续领着周竹南行。二人从侧门鱼贯离开西院,天色已暗,院内掌了灯,周竹这才发觉,自己先前与庄翊说了许久话。高远脚程相对快,他似乎也没有等周竹的意思,周竹快步跟在后面,未几竟有些喘。
好在出了侧门便有条坊街,周竹四顾,原来二人已离开梧桐门大院,坊街上零星几个门人穿行,高远见状,挡在周竹身前,向几人点头示意。待他们离去,才引周竹去向一街之隔的南院。周竹趁机休息了片刻,只道重伤对身体确实有影响。
而刚刚的血腥气,始终若有若无,有一段路似是消失不见,过会儿又冒出来一丝一毫。周竹可以确定它的确存在,并非自己疑神疑鬼。
南院的结构非常简单,它更像一个演武场。最西是一排长矮房,看着像是库房,正中有两处庄翊说的“陪练房”;西北角单独划出去一个方形片区,建了高墙,看不出其用途。
春季风大,骤刮骤停,东南风停的瞬间,周竹再次嗅到了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味。他思忖一瞬,望向不远处的高墙。
“你在看什么?缘何停下了?”高远见他站定,回身询问,后发现周竹目光所至,略显狐疑。
周竹不答,反而问高远:“那是——?”
“你关心那里做甚?”高远道。
周竹顿了顿,道:“你可闻到什么气味?”
高远用力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没有啊。”
“像是那座房子里的。”周竹指了指高墙所在。
高远随之一望,若有所思,而后向周竹道:“那是——我门的关押之所。但只对门主、长老和负责的弟子开放,你不能过去。所谓气味,我稍后自会查探。”
周竹看了高远一眼,觉得同他说话不如不说,就不再多言。
二人沿着北墙边的小路东行,院中有一大片习武空地,其中零星分部着木架、沙包与兵器,供门人操练。最东面是三排修建得较为简朴的横屋,二人在此见到了郑玉儿长老。她告知周竹,这里便是闻名全城的“梧桐门锦绣”的诞生地——门人编织、刺绣之所,秀玉堂。
郑长老个子不高,一脸富态,确实如庄翊所言,热情而话多。
“我就住在立羽院东厢,你对门。做了小半个月邻居,今儿才一窥真容,小模样真挺俊,哦呵呵呵呵……”
她笑起来像只大鹅,直爽且富有亲和力。周竹对她印象不错。但她话太密,周竹听多了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他看向高远,那人却移开了眼神。郑玉儿继续滔滔不绝,她说起工场内的工种,还想带着周竹进屋瞧瞧。周竹不知如何开口婉拒,连续“呃”了好几下,高远这次啊缓缓开腔,以“翊姑娘叮嘱,周公子低调行事,不见外人”为由打断,最终把人领走了。
二人出门时,郑玉儿还在说:“让庄翊再带你来玩儿呀!”
周竹跟着高远一溜烟跑了,直到回矮房边才长舒一口气。回头张望,夜色已将来路吞没,看不清郑长老还在不在工场门外,只有窗户还透着灯光。
相比于工场,更吸引周竹眼球的,始终是武功。
庄翊说了,只要正大光明地看,便不算偷学。高远让他在陪练房中呆了半刻,他便把眼睛黏在习武门人身上痴痴望了半刻。
暮色之下,习武场南北各立有一排布局疏朗的灯架,不及一人高,此刻全数掌灯。到场门人数量不多,约有二十余位,但周竹只看得清灯架附近门人的招式。
近工场那头的门人多练拳脚、棍术,相对基础;近自己这头的门人许多已有连贯有力的剑招,相比于罗师傅,他们脚下灵动轻巧,剑风极快极利,叫他忆起庄翊飞身前刺时把自己晃得几乎没看清的剑招——梧桐门果然与原州夏侯氏一脉相承,庄翊说过,原州夏侯氏,擅轻功。
高远:“刚刚的事,我会和翊姑娘禀报。你——不必说什么。”
周竹被这忽然响起的声音一惊,才从自己的思量中反应过来。他转头发现,高远在自己身后寻了一处坐下。
周竹:“刚刚——什么事?”
“嗯——”高远咳嗽了一声,“遇到柔璇姑娘的事。”
“哦。”周竹几乎已忘了此人。
“现下参加晚课的,要么是年轻门人,要么武艺低微的。”高远似是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说了,“像我们外务弟子,晨起练功便可,晚上不需加练。”
周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眼前人的武艺算低微,那早上的弟子与他们的师父该多厉害啊!他一时间没忍住,问道:“是门主教你们功夫吗?”
高远见他目光发亮,像极了第一次见卤猪蹄的乡下人,便大发慈悲道:“门主是何等高手,哪会日日陪我们练功?晨课师父有好几位,最厉害的自然是林振君师姐——也就是门主首徒,翊姑娘的大师姐。”
哦,是门主一同从破庙里救回的师姐。周竹心道,对她们又多了几分崇敬。
高远:“弟子练基本功,练到一定程度才能正式拜师,得梧桐门武功之精髓。我门弟子资质参差,并不是各个都能练出样来。”
周竹听罢,点点头。
高远却没有打住的意思,他见周竹目不转睛看着屋外,一边打量一边讪讪道,“那日在西码头,你真是第一次见翊姑娘的招式?”
周竹分出一些注意力回答:“嗯”。
高远:“那你是问了谁才破了她那几招?”
再迟钝之人也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挑衅之意。周竹被迫收回全部视线,转身看向高远,说话的声音都冷了些:“我——没有问谁。”
高远还是有度的,他缩了缩气焰,目光转向别处,“你别告诉我,是自己想出来破解之道,但凡练过功的都不会信。”
周竹却一直看着他。
“你那一招——曲肘点剑——”高远学了当日周竹的动作,“——从何而来?谁教你的?”
周竹看着他的招式,原本并不想回话,但高远是庄翊的随从,他不想让庄翊觉得自己有任何失礼之处,便答道:“我并不算破了翊姑娘的招式,至多是接住。你说的那一招——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高远面上依旧写满“不信”。
周竹便以手指代剑将庄翊当日题目的最后一套剑式,刨除掉轻功的部分,现场施展了一遍。只见他从不同方向点向不存在的对手,与庄翊当日的节奏、频度分毫不差,观者稍稍分神,便要跟不上他的节奏。
一使完招式,周竹就捂住了胸口——这套动作幅度不小,牵动了胸前伤口,隐隐作痛。但他不愿示弱,竭力平息之下对高远道:
“我把翊姑娘的招式练了一千次……接着……不知如何……就想到后招……”声音断断续续。
高远看着他行云流水,完全不似刚刚接触梧桐门功夫的新手,已经很惊讶,听了这句话,更是瞪大双眼:“一千次?怎么可能!”但瞧周竹面色苍白、一脸严肃,根本不像撒谎,也不似炫耀,又问,“你一晚上练了一千次?”
周竹:“嗯。一天一夜,第二天你们来之前,除了上工搬货,其余时间我都在练——翊姑娘的招式。”
高远表情凝固地看着周竹,脸上的神情缓缓写满“不可能”“这人疯子吧”,而后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他不说话,周竹反而轻松了,回过身,继续从门帘里看门人习武,却因了独到的设计,院内其他人都看不清他。
待高远提出时间不早,领他返回东院时,已是前几日入睡时分。
周竹却十分兴奋。
下午一路与庄翊的所说所谈,晚上门人卓越的剑术招式,走马灯一般在脑海变幻。周竹尝试在屋内比划新见的剑招,没两下胸口的伤就再次痛起来,叫他不敢再动弹。又想起明日一早要拜见庄凤翱门主,便准备关窗灭灯。
走到窗前,发现庄翊屋里的灯一直未亮,东厢的烛火却影影绰绰。他想起邻居郑长老大鹅一般的笑声,倏地关窗、吹灯,爬上了床。
周竹不知梧桐门总共有多少门人,但今日所见,这里更像一个大家族的聚居之所。外人言梧桐门主庄凤翱心狠手辣,是邪魅妖女,武林公害,但她救了破庙里被遗弃的两个孩子,收为爱徒,还培养了二十年,如今二人武艺高强,庄翊行侠仗义,机智勇敢,未曾轻信丁氏说辞,反而救了自己,甚至为此受伤。庄门主更是用内功救活了奄奄一息的自己。
其人所作所为,与前厅高悬的“济人之困”可说完全一致。
周竹不明白,如此是非明辨、英勇豪烈的梧桐门,为何还有人骂“邪魔外道”?
他想不通。
而近日过度的活动直接酝酿出疲惫。未几,困意袭来,周竹酣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周竹一睁眼便翻身下床。前一日的种种仿佛在心里点燃了一颗小小的火苗,他对即将要见的门主更多了几分崇敬。洗漱完毕,又等了一刻有余,兰儿才来敲门,递了些吃食。周竹风卷残云消灭干净,二人便出门北行。
周竹原本就话少,对着兰儿更是额外沉默。女子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看他,倒是一脸跃跃欲试。刚出立羽院,她便按捺不住道:“如今门主都要见你,姑娘怕是认真的——你倒是好运气。”
周竹还沉浸在某种豪侠之义的情绪中,听她这么一说,登时冷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愕然”与“不解”慢慢爬上周竹的脸,而兰儿却在对面灵巧地眨着眼,两相对比,颇有种对牛弹琴的错觉。
周竹不知所云,兰儿却继续自说自话道,“不过看你这次受重伤,功夫怕是还得精进精进——至少要和翊姑娘不相伯仲,门人方才不会说三道四。”
周竹脱口而出:“门人——为何要说三道四?”
兰儿却仿佛听出什么言外之意般瞧了他一眼:“是了,你有翊姑娘撑腰,自不怕有人说三道四了!”兰儿忽然打住,话风一转道,“往后——我兰儿还要承你多关照。”
周竹被说得更糊涂了。但兰儿却就此收声,她皱皱眉转过身去,似有嗔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竹心道,有不明白的还是回去问庄翊——甚至问滕婶都比跟这莫名其妙的兰儿说话好,于是也躲入沉默,不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