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屋内有五排又长又宽的木桌,门人围坐着吃饭,三五成群,边吃边聊,一张桌子可以坐上十五六人,却并不很挤。
什么年龄的门人都有,青壮年偏多。但门口一排打饭菜的却是比滕婶儿还年长的大爷大妈。每入一人,都自备饭盆,有些还特意叮嘱大爷大妈多打一点儿。
这场景叫周竹看出了一种温馨的氛围。庄翊领着他走得颇快,吃饭的门人大多没注意到,即便看见身影,也只当是其他门人。
周竹回忆其幼时上学堂、吃午饭的场景。彼时他有许多伙伴,也是这样围坐在私塾院中。周家开香料铺,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衣食无忧,和他相熟的都是背景类似的孩子。大家随身带着馒头、饼,时常也见些肉干。你吃点儿我的,我吃点儿你的,总是其乐融融。
前朝倾覆未几,新朝甫立,前途未卜,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时不时兵临云州城下。近几年虽复开了举试,但云州赴考举子寥寥,有点门道的人家都让孩子学门手艺,不至于饿肚子。周竹十二三岁离开学塾,开始在铺子里学习经营香料生意,此后就和这种许多人其乐融融呆在一起的生活告别了。
至于秦州至今、颠沛流离这几年,他更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虽在西码头时也呆在人堆里,但周竹未有一刻感到过轻松。
如今复见那明黄夕阳下三三两两说笑的人群,周竹感慨万千,一时间生出了许多羡慕。
食堂最西单独隔出了三个小间,庄翊说这是西院一些级别较高的外务弟子议事吃饭之所。二人刚刚踏入其中,便迎面看见高远与几人聚餐。相较于其他人,高远更快注意到门前来人,刚想起身问庄翊好,又瞧见周竹,表情有些惊讶。
庄翊对他摇了摇头,示意高远不要反应,紧接着轻声唤周竹入了另一处单间。
高远便不动声色地坐定了。
“你不希望门人看到我,是因为告知了他人,我——重伤不治吗?”周竹其实一直想问,此时恰好说了出来。
“倒是还没有和外人说你的伤况——最近我实在太忙。而南门巷之内还是低调为好,因为师父如今很少插手门内事务,一年到头带弟子习武的次数,单手都数得过来,许多新弟子她都不认得。你的出现和她救你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别人。”庄翊边说边引他入座。
周竹很想接一句,庄门主究竟为何救我?而后发现自己早已问过,而庄翊并未作答,便决定噤声不语。她想说的,自然会说。她不想说的,怕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到。
单间中有一张不大的靠窗方桌,其上已布好碗筷。屋内候着的小厮见庄翊到来,便张罗着上菜。
“请坐。你来我梧桐门十数日,一直未曾款待,我很是不安啊!今天就简单吃几道小菜,也算庆祝你康复。”庄翊坐定,她话说得客套,语气却温和,仿佛与自家亲人闲话日常。顺手帮周竹翻开倒扣的瓷碗,周竹赶紧双手接过,却又不知作何反应好。他想了想,接话道:
“这些天,滕婶儿做了好些菜,都是我平日吃不上的。翊姑娘,你们已经待我极好……我……”
庄翊见他有些支吾,轻快道,“嗨!讲这些可不就是见外了。再说了,坐上桌才算吃上饭,是不是这个道理?”
周竹点点头,庄翊笑道:“一会儿试试我们西院胡大厨的手艺,看看和滕婶儿的孰高孰低!”
周竹道好,而后两人等菜、夹菜,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的事儿,隔壁高远那单间里时不时传来说话声,让着沉默显得不那么突兀。
“翊姑娘——”终是周竹打先开口,他想问的事情太多,但庄翊愿说的又太少,挑挑拣拣,唯有这一件与梧桐门没有直接关系,这意味着,她或许愿意聊聊。“我有一困惑想请教你。”
庄翊:“请讲,我知无不言。”
周竹:“丁氏太君说我偷学丁氏武功,这在武林中人看来是否是不义之事?”
庄翊对这个疑问是有些意外的,她反问,“你十分介意此事?”
周竹:“唔……我……不愿行不义之事。”
庄翊措辞了一阵,尝试用周竹可以理解的语言解释:“这个事是这样的:若你光天化日之下趴在丁氏门墙外,从门缝里偷看他们的招式,学为己用,那算是‘偷学’。但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起势,甚至直接向你喂招,你能看穿她的气口,见招拆招,这叫‘比武的正常环节’。你对丁氏,不过是多看了一天,‘见招拆招’的过程久了些罢。她斥你‘偷学丁氏双刀’,纯属颠倒黑白。”
周竹:“啊……那,我的确琢磨了双刀招式,也的确能使出那两招……这又算吗?”
庄翊:“一不论你不知她内功心法,二不论你到底能学到几成,单看比武——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几百年前先贤就说过了。行走江湖,与人对峙,常见的门派招式必须要熟记一些,以备不时之需,但不要使出来就好。我们入的哪一门派,便用自己门派的招式。”
“原来如此!那我就是没有偷学。太好了。”周竹放下心来,却又皱眉道,“只可惜……”
庄翊:“可惜什么?”
“可惜我并无太多招式可用。”他一整个苦瓜脸,“我并没有拜入哪一门派之中。”
庄翊顿时想拍大腿。饱食之下,说错话了吧,戳到少年的伤心事了。
便着力挽救:“这是哪里的话,你若无门无派,武功又从何学来?”
周竹:“虽然我七八岁就学拳脚,外出跑商队后跟着罗师傅学了一些樊门入门功夫,但他不让我向他行拜师礼。樊门为何,江湖有哪些门派,这些事他也从来闭口不言。我还是来了云州后,听东市黎师傅说的。”
庄翊:“”为什么闭口不言?他曾和你解释过吗?”
“在云州时,他说江湖纷杂,我一个香料铺少爷知道得越少越好。其后我二人在秦州走失,又来到原州,路上偶尔遇见一些江湖中人,若是那日食能果腹,他便同我讲讲这门派的轶事。若恰为流寇追逐或吃不上饭,便毫无兴致谈武学、谈江湖了。”
“哎……”庄翊长叹一声,道,“多吃点。”
周竹不好意思地低头:“谢谢翊姑娘。”
庄翊:“那你知道多少樊门的事?云州樊门与洛州本宗的渊源他们告诉过你么?”
周竹点点头,将杂耍黎说的樊若海将军、樊门五系同《万里明月》的传说,悉数说了出来。唯有关于魔教教主争夺秘籍的传闻只字未提。
在他心底,始终不愿意把庄翊和魔教联系在一起。
庄翊:“嚯!你知道得不少,连《万里明月》都有所耳闻。”
周竹:“那这本秘籍是真的存在吗?”
庄翊眨眨眼:“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
周竹:“嗯?”
庄翊:“你刚刚只提到樊门五系之四,最后一系没说,是他们没告诉你?”
周竹:“啊——是了。黎师傅似有难言之隐,并不愿讲。”
“呵呵呵……”她忽然就笑了起来,“的确是挺难言的。你可知世人为了有意忘却这第五系?”
周竹摇摇头。
“因为这最后一系,不是其他,正式——原州夏侯氏,当时是樊将军最小的徒弟,擅轻功。”
“原州,夏侯氏?是淳山上——”进入梧桐门之前,周竹身边多数人都避免提及“淳教”二字,即便说到,也称其为“魔教”。而梧桐门与其渊源颇深,他一时间不知怎么称呼才合适。
庄翊却直接接下话头,“正是,名满原州城的淳教教主夏侯衡,其实是樊门后人。”
周竹瞬间忘了咀嚼,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庄翊:“这件事,武林中人,和原州城内年长一些的人,通通知晓,但如今也没人提了。两百年沧海桑田,新朝并非前朝,淳教也不是樊门,能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谈济世。”
周竹:“但那是百年武学基业,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是啊,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庄翊笑笑,喝了一口水,“这也算一桩武林奇案吧。我当时刚学会握剑,事儿都记不全,这些都是后来听门内长老说的。”
周竹很想继续问,洛州本宗和渝州裴氏到底为何一夜之间倾覆,是否和淳教教主有关。但当真实与淳教有关联的庄翊坐在自己面前时,他却退却了,不敢开口去触摸所谓的武林真相。
再次沉默一阵,他转而道:“翊姑娘——梧桐门的武功,与樊门是否也有渊源?”
庄翊:“此话怎讲?”
周竹:“西码头那两日,我反复琢磨你的招式,尤其是轻功,总觉得与罗师傅教我的功法有说不出的相似。
庄翊:“哪里相似?”
周竹:“我说不清,樊门招式不像后来黎师傅教我的,攻为攻守为守,而是攻守进退互相转换,进时亦守,退而亦攻。就好像寻常人看来日落月升,实则清晨傍晚时,总是日月同辉的。你的轻功步伐亦是如此,这才会让人乍一眼看不出破绽。”
庄翊:“你便是想清楚了这个道理,才破了我的招?”
周竹低下头。他最多算接上两招,何来“破招”一说呢?“我……并不算破了你那两招……”
庄翊:“你的观察很准确,我只当你有天赋,未想已走了这般远。”
周竹不解:“你说——什么?”
庄翊:“我是说,确如你所言。我师父的母亲,姓夏侯。这也是门人皆知的。”
周竹恍然大悟:“原来——原来如此。所以,梧桐门也是樊门余脉,只是不知与最初樊将军的招式变化了多少。”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与庄翊可说是——师出同门?
庄翊却并未接腔,她显然不愿再继续这一话题,转而道:“带你回来养伤之后,我遣人问过西码头管事的,他说你平日除了出工,只干两件事。”
周竹:“什么?”
庄翊:“一,是四处打听有没有船能带你回云州。二,是练功夫。”
周竹不好意思地避开目光:“啊……是……”
庄翊:“那我能否问你个问题。”
周竹抬头:“嗯。”
庄翊:“如若现下让你二选一,你是愿意回云州,还是练功夫?”
“啊?”周竹微微张嘴,欲言又止。哪有那么多好事可以同时发生,还叫人随意选择呢?
“我如今——回不去云州。”
“嗯?这是为何?”
“云州一带是前线,因了战事——全城封禁,没有商队敢靠近。战事不停,城中人也出不来。”说着,他眼里便流露出深深的暗淡。
庄翊惊叹于这少年三两句便把处境说得一清二楚,“这些,你是在码头问到的嘛?”
周竹:“嗯……也有被封在秦州时看到的。”
庄翊:“所以你不是想跟船回去,只是问云州战报?”
“战事吃紧,即便我今日站在云州城门外,也不会让我进去。何况——”周竹哽咽,“何况云州无河,若真找到船商愿意带我一程,半路还是要改道。我身无长物,独自一人——”
庄翊明白,他没有盘缠,功夫又一般,成功回乡的几率太低了。她顿了顿,待周竹的情绪平复一些,道,“你可知我是怎么拜入师门的?”
庄翊忽而说起自己,周竹生生一愣。
“我师父祖籍凤翔,二十年前她回乡时,当地正闹兵变:土匪头子拜入朱家军门下,借着起兵前朝之名,到处烧杀抢掠,折腾几年下来,地也没人种,牛羊也养不活,生生从兵变闹成了饥荒。
“师父原是想寻根溯源,去了才发现,县城破败荒凉,时遭匪盗,为了躲灾,还留有一条命的农户走的走、散的散,许多村落十里无人。她虽然自小习武,但若遇上成群结队的匪徒,也不占优势。于是不敢久留,连夜出城,宿在西郊一处人迹罕至的破庙中。这庙安全是安全,但你可知,其中有啥——”
周竹摇头。
庄翊一笑,颇有几分无奈:“那破庙里,有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一个9岁,另一个尚在襁褓,都是女子。师父上前一问方知,9岁的孩子被双亲蒙上双眼带来此处,到了之后还塞给她一个小婴孩。等她反应过来摘下蒙眼布,才发现方圆五里早已空无一人。”
周竹:“她们的家人为何要蒙上眼,送她们来破庙?”
“是啊,为何呢?大概是家里揭不开锅,又不忍心眼看着孩子在面前饿——”庄翊没说下去,周竹望了望她的眼,平时神采飞扬的双眸中只剩失落。
他第一次见到庄翊如此神态。
庄翊不看周竹,又道,“那大点的女孩说,家里有一个多月每人每天只能吃上两口饼。襁褓里的孩子也饿得像根小柴火棍,哭都没劲哭。二人是当天早上搭着牛车被送去那儿的,傍晚师父便到了。若是师父旅途上耽搁了,晚一日去那破庙,怕就遇不上她二人了。”
“啊——为什么?”周竹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
庄翊:“很可能当晚就被荒郊野外的狼叼走了。”
周竹眉头皱作一团,不知要说什么。自从他命如浮萍地开始飘荡,路上也见过不少饿得皮包骨头的乞儿,一开始他还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们,后来他的干粮也寥寥无几,只好转过头不去看。此刻,他真不愿去想那两个孩子的另一种可能。
庄翊见他面露不忍,安慰道,“嗨,这不是遇上了师父嘛,那两个孩子都活下来了,其中一个正坐在你面前。”
周竹虽猜到七八分,但转头看庄翊时还是不禁面露惊讶。
“是了,那便是师姐与我。”她说,我们同村不同族,她姓林,而我——连自己原本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只有师父,从未见过爹娘。”
周竹声音有些发涩:“你——可会怪他们?”
庄翊:“怪他们——什么呢?怪他们弃我于荒野?还是怪他们让我未满周岁、吃不上一顿饱饭?”
周竹无言。
庄翊:“如此世道,离散之人太多了,如你这般在父母身旁长到十来岁,不愁吃穿,偶尔还能学学自己喜欢的拳脚的孩子,已是大幸。我这样的人,说不羡慕你,是假的……”
周竹从未想过,看起来潇洒恣意,出门动辄跟了十来个小厮的梧桐门主之徒庄翊姑娘,竟有着这样的身世。听她说得轻松,自己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去安慰。
庄翊慢慢也习惯了这小子的话少,只望他能听进去自己的劝慰。半晌,又问了句,“你自是担心家人?担心他们陷于前线?”
周竹终于听到了一句自己能接上的话,略略思忖道,“秦州封禁时,我在城中。城不破,寻常百姓就还能吃饭、睡觉,只是吃不香、睡不熟而已。”
他的意思是担心也没用,庄翊听出了,赞许地点点头。这小子想问题还挺实际。
周竹继续道:“我在西码头每日打听云州战况,守城将士死咬不放,乱军攻不下来。加之援兵北上,声称有八万。算一算,我刚受伤那几日就应该到城下了……”
“确实,前线之事,担心也无用,你能这么想着实不易……”庄翊嘴上说着,心下却若有所思——这少年凭自己本事在原州过活,脑袋不清醒是做不到的。但是,为何他碰到与武功有关的事儿就显得有些痴?比武招亲是其一,被自己挑衅了便应战是其二,见丁老太一掌劈下冲上来挡是其三。
这脑瓜子的清醒水准忽上忽下的。
她看了一眼周竹,道,“咱们刚说的二选一——你这便是选练功夫了?若按你的说法,其实还不算哪个武功门派的入室弟子,为何又如此中意习武?”
刚刚说了这么多,周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听到这句话,直接放下了筷子。他吸了一口气,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了认识庄翊至今最长的一段话:
“起初,家父让我习武只是想我强身健体,若在外遇上坏人,能自保一阵。后来离家,尤其是来到原州、罗师傅离去后,我发现,唯有习武时,我不需记得身在何处,离家多久,明日凭何果腹。也会忘记这一路上看见的——流民如草芥,如蝼蚁,我亦只是其中一根浮萍,随波逐流。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手中刀剑,心中口诀。唯有习武,可以让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招式本身。练得越久,胸口仿佛越沉得下来,有了片刻的安宁。”
他说罢,轮到庄翊语塞了。
若是放在平时,其他人说出这么一段颇有修为与境界的自白,她早已鼓捣出大段辞藻,去盛赞、去恭维。但线下她一方面是惊叹,惊叹周竹这样一个白衣少年,凭着自己并不深厚的阅历能参到这一层。另一方面,周竹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实在人,恭维他的结果可能就是让他更窘迫,憋红了耳朵还是闷不出一个响屁。
庄翊正寻思着如何给一段相对真诚的肯定,却听见有敲门声。
回头一瞧,是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