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前小路很是干净,东面和南面都隐约传来路上车辙的声响。二人行不多久,又遇一院门,门前匾额书:
栖山。
与前二院不同,这里守着两人,皆着黑色常服,与码头时见到的武人如出一辙,当是看门小厮。见到庄翊,二人齐声道:
“翊姑娘!”
庄翊点头,向周竹介绍,“这里是东院议事之所,里面还设了一处宴客厅。‘栖山’是师父起的,风雅多了,方长老可不敢改。走,进去看看。”
周竹停住了脚步,“我……不是梧桐门中人……不方便进去……”
庄翊看看他,又看看小厮,“他俩都没说不方便,你有啥不方便的。今日东院不设宴,现下无人。”说罢,径直入了院。
周竹踌躇半晌,他看了看小厮,二人也看看他,后面无表情地挪开眼神。直到庄翊快要走远,周竹才咬咬牙,一脚跨入院内。
这个院子比立羽许多,东厢为宴客厅,此时窗门洞开,据庄翊说是为了透气,“油香酒香多了易招老鼠”。望进去可见一张足以容下十二三人的大圆桌,红木漆制,天光渐暗却依旧看出品相不凡。
西厢房屋窗门未开,庄翊未做介绍,直直将周竹领到了正厅门前。周竹注意到,栖山堂的正厅与西厢在样貌上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究竟特别在何处——他来回看了许久才发现,这两座屋子的窗户,比寻常房屋窗户的尺寸,要小上不少,甚至只有普通屋的一半大。此外,正厅前还建有一个横廊,廊本不宽,却沿墙边摆放了一排盆栽黄杨,树枝似是从未修剪过,四仰八叉,如今刚生出密密新叶,视觉上很有一番冲击,让原本用来走路的廊道显得局促不堪。
周竹站在一边等庄翊开门,他不愿碰到那排黄杨,往后退了退。
庄翊见状,笑道:“这树没成精,不吃人。”
周竹不好意思,只好又往前挪了挪,问:“为何……如此布置?”太奇怪了。
“你看,你这么瘦都觉得路窄,其他人更不好走了。”庄翊推开正厅门,“此处是长老们的议事之所,西厢也是。如此布置,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听。”
周竹重新打量了半大的窗户、屋前的横廊与占了大半廊道的树,恍然大悟。他略显诧异地望向庄翊,如此高门大户,又人人俱通武艺,还有人敢来偷听?又是何人来偷听?外人,抑或是门众?周竹不解,但他也模糊地明白了,这样一个原州城内人尽皆知的门派,必然是根盘错节的,各种各样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潜入这长老议事厅,行各种各样之事,不足为奇。
他面色懵懂地点了点头,庄翊也并未过多解释,直接领他入室。
正厅室内布置得并不出格,堂上二座,座顶又见匾额,书二字:侠义。字体与各院额似是出自同一人手笔,想必是那位“掉书袋”的方长老。匾额下设一副尺寸巨大但风格古朴的水墨,画中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岭,山中有一人身着青衣,手持长剑,身形飘逸,其招式很像罗师傅教过自己的“逸兴遄飞”,却又不尽相同。
画作题跋书:梧桐岭。其后并未留下作者名款,只盖有“梧桐门印”。
周竹不擅水墨,但旧日在学堂与父亲书房中见到的画作,一般会列上年份与作者,为何这幅画什么都没写?
庄翊见他看得出神,半晌才问:“你可知这座山在何处?”
周竹回头神来,他自是不知,便摇了摇头。
“这是我师父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名字的由来。”庄翊郑重道。
周竹想起比武招亲第一日黎家大姐和庆原饭馆伙计的对话,仿佛已是多年前,但实际上也就过了十余天。黎家大姐说过,梧桐门门主名叫庄凤翱,如今见到梧桐岭,“凤栖于梧桐之木……所以你们叫梧桐门。”他陷入回忆,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嗯?你知晓师父名讳?”庄翊略显惊讶。
周竹听罢,一时语塞,“只是……听同伴说起过,并没有冒犯尊师的意思!”
“嗯。没事儿。”庄翊并不追问。
周竹的注意力仍旧在画上,他觉得此山甚有精神,便问:“这座山,究竟在何处?”
庄翊似是没料到周竹会对山如此有兴趣。她看了眼画,又看了眼周竹,微微一笑道:“待她自己告诉你罢。”
“啊?”周竹猛地从画中醒来,“她自己?”
“正是。师父说,想见见你。”庄翊负手而立。
周竹忽而有种感觉,庄翊每次来见他,总会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无论是当初要与自己比武,而后帮自己挡了一掌,还是深夜突然出现为自己疗伤,到如今提出传说中的梧桐门门主想见自己,于他而言皆属天方夜谭。
但庄翊出现了,就稀松平常般地将他一把拉入了夜谭之中。
周竹接受了这一以贯之的“意料之外”,坦然道:“现在吗?”
“明日一早,兰儿会来唤你。”庄翊面容平和,仿佛在说明日一早吃个早饭。
“庄门主为何要见我?”周竹神色郑重。
正厅堂道两侧各置两排木椅,庄翊转过身,就势坐在了右首一把上,抬头道,“那一日你情状危急,并未细谈。其实——你的命,是我师父救的。”
周竹的惊讶霎时再次冲破头顶,他只听庄翊娓娓道,“你经脉尽断,需有内力深厚之人,在伤后几个时辰内行气重塑。我内力尚浅,不足以救你,这才求了师父。若非她亲自出手,你怕是很难好端端站在这儿——赏画。”
周竹大骇,说不出话来。其实自重伤醒来,他就有太多惊讶、太多疑问。而这惊讶,在听到梧桐门掌门亲自为自己重塑经脉时,达到了顶峰。
庄翊看出他的震惊,又道:“你可是想问,为何堂堂梧桐门门主肯救一个西码头的小脚夫?”
“嗯。”周竹点头,他眼色略显空洞,胸脯却起伏了起来。
“你不如——自己去问她。”庄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面孔。
周竹看向地面,脑海被疑问充斥,转不过弯来。庄翊见状,站起来拍了他肩膀一下:“师父出手,你的伤定不会留病根。”说罢,又露出那标志性的笑容,如春风化雨,荡涤周竹之心。
少年被庄翊这一笑弄得有些无措,慌忙低头,忽而又想起什么,问道:“为何你也受了一掌,却没事?”
庄翊:“事儿嘛,还是有的,你躺那儿不能下床的时候,我也在疗伤。但是我们修习内功,知道承力、泄力之法,丁氏的掌风劈来时被我泄了七八成,所以受伤不太重,即便再受一掌也无妨。”
“啊……”周竹语塞。从前,罗师傅并未教过周竹内功,杂耍黎更是只通拳脚,如今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泄力”一说。这当是多么厉害的功夫!
庄翊:“师父救了你的命,她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要求不为过吧。”
周竹:“唔,我应该当面感谢门主的救命之恩的。”
庄翊:“客气了。但是你既知师父姓名,定是听过她的传闻。”
周竹顿了顿,道:“嗯。”
庄翊:“见她,可害怕?”
周竹急忙摇了摇头,“你与庄门主救了我,我为何要怕?”
庄翊摇头笑了笑,“呵!这倒是,世人只道梧桐门主sha人如麻,心狠手辣,这才生惧。如今她反而救了你一命,你——确实没有什么好怕的。”
周竹看了一眼庄翊,眼里依旧满是疑问。庄翊视若无睹,接着说,“你当她是个普通长辈,说话做事都恭敬些,其他如常便可。她问你什么,你照实说就好。”
周竹:“好。她要问我……什么?”
庄翊发现,周竹平日沉默寡言,若是打开“话匣”,也会一路追问问到底。她思忖一瞬道:“我也说不清,大约是——为何不愿娶亲?”说罢她一顿,看见周竹瞪圆了的双眼和忽而发红的耳朵,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踏出栖山堂时,日头西落,天光却依旧明亮,庄翊加快了点脚步,带着周竹沿一条南北廊道北行,穿栖山堂侧抵达一条新的东西廊道,正前方便是新的一处院落,名“静姝”,周竹想,此处一定住着一位淑女。他向东北面瞭望,发现是另几处院子,从院门和隐约露出的屋顶屋墙看,比早前见过的几处更宽敞、亦更精致考究些。
“那边是师父的院子。明早你来此处。”庄翊指了指考究的屋舍道。周竹听罢,心下了然。
“滕婶儿住在此道东南端一处边房,她们一家是东院唯一的伙计,你房里的铃铛连着那里,如此方便照料。”庄翊提及铃铛,周竹不禁复道:“那铃铛实在精巧,如机关一般。”
“没错,就是小个机关,我门有专制机关之人,做的都是武器。有些我瞧着实用,就拿来改改,自己用着玩儿。”庄翊说得轻快,周竹望着她,觉得真是个奇妙的女子。
“那夜我……摇铃,先来的竟是你,而非滕婶儿。”周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些什么。庄翊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夜深人静,院子就这么芝麻点儿大,铃铛声不需要机关也听得到。”
周竹点了点头,“大恩——不言谢……”
庄翊却话锋一转,拉着他指了指面前的灰墙道:“此处是东院与正厅之隔,穿过这扇门,便到了我门迎外客之处。”
原来二人言谈间穿过廊道,径直西行,已来到一处南北走向的灰墙,与寻常院落外墙等高,正中开了一扇红门。
到了此处,周竹才终于将“梧桐门”三字与外人口中的高门大户对上号,因为这个正厅,着实是足够大、足够气派。
院道两侧靠着墙,各摆了一排盆景苍松,每个瓷盆盆口都有水缸大,一盆树如何也要两人才搬得动。苍松虽不及人高,但树型修剪得遒劲有力,甚至有些张狂,可见工艺高超,造价不菲。周竹走近之后才发现,树后立有一排木架,定睛一看架上竟是兵器!
架上齐刷刷立成一排的,正是与人等高的长枪,木杆打磨得锃亮发光。枪头开刃,寒光毕现。头下垂有红缨,虽然日晒雨淋不免暗沉,但依旧相当显眼。沿着长枪架一路走到正厅前,木架最顶头,单独放有三杆比寻常长枪更高、更粗,形状类似的兵器,但其头开有双刃。周竹认不出这是什么兵器,不及询问庄翊,转头便看见这三杆器物的正对面,同样是苍松后一排长枪,至顶头厅门处,是三把形状显著不同的刀——一把长刀,一把短刀,最后一把竟是极具西域特色的弯刀。
院道两侧的兵器上一沉不染,打理得很好,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周竹站在兵器架前挪不动步,这些长枪短剑里藏了多少武功招式,令周竹心驰神往。但他知晓自己武艺微薄,且重伤初愈,如今即便伸手去握,也根本挥不动这些宝贵的兵器。他沿着木架来回来去走了半天,却根本没有伸手,最终又回到门厅前那三杆不知名的宝器前,向庄翊问道:“这是何物?”
庄翊行至其身边,复道:“这是戟。行军时,战马上用的。”
周竹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从未听闻哪一武功门派有适用于战马上的武功招式。
庄翊:“这是师父收藏的。前朝军队里唯有先锋重将,才能用戟,因其耗材大,制作起来很贵。前朝原州官家军库被新朝派来的人接手后,并没有合适的人能用戟,新朝便想将其折了,做成弓弩。此事被师父无意听闻,便想了些方法,斥重金买了三杆回来。当时新旧交替,军队的人也愿意讨好师父,卖她个面子……”
周竹心道,为何梧桐门主想收藏长戟?未待问出,便听庄翊道,“走,进屋看看。”
正厅院口和门口各守有一对小厮,屋内却是无人,天色微暗,还不需掌灯,依旧能看出屋内门梁、桌椅用材品质卓越,木头上都新刷了漆。
堂前匾额书:济人之困。
匾额下同样是一副画作,但这幅却热闹许多——画中是一派人声鼎沸的集市风貌,仔细辨认,能看出原州城东市与西市旁标志性的钟鼓楼,还有许多老字号铺面。如此匾额配如此画作,竟有几分“心怀天下”——至少是心怀原州之感。
周竹不禁正了正衣冠,甚至站直了身体。他觉得此处从院内到正厅,都十分威严,幼时路过云州老家的府衙,气派也不过如此。
正厅北侧开门,其后还有一间屋房,进入后分东西二厅,庄翊言西厅供来客暂休,而东厅则是一处特别的集会之处——
“这里是所有新来门人起誓的地方。你看墙上,书有我梧桐门门规三则,来人当按此起誓,方能成为我门正式弟子。”庄翊指了指墙面,其上果真有三行清晰的字,分别是:
忠于梧桐门 唯门主马首是瞻
莫提男尊女卑 女儿当自强
离门断指 不复相见
“许多人觉得我门离经叛道,你读来这门规,可是惊讶?”庄翊问道。
周竹看着墙上文字,若有所思,“嗯,的确有些惊讶。”
“是因为哪条?‘女儿当自强’,还是‘离门断指’?”梧桐门内女子,一向被称为“妖女”,一半是因为庄凤翱、董曼瑛之辈早年行事做派甚为不羁,另一半便是因为这独断独行,能把老夫子气到吹胡子瞪眼睛的奇葩门规。周竹是正常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怕也是很难理解。庄翊做好了被他提问的准备。
“都不是……我以为梧桐门会要求门众——勤于习武……”周竹的脸上露出了真实的疑惑。
“啊?勤于习武?”庄翊同样瞪大了双眼。
“武功门派,定是要求弟子日日习武,不可倦怠。”周竹说完,发现庄翊脸上依旧满是不解,脸颊一烫,转口道,“不过,能在门内不愁吃穿,整日习武,当是世间顶好顶好的……确实不需要在入门前起誓……”说完再次习惯性地看了看地面。
谁知道庄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之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轻拍周竹的肩膀,“周竹,你真乃奇人也!哈哈哈……”
庄翊略显亲昵的举动引得周竹又手足无措起来。
再往北是一相对独立的院落,院门有人看守,不似前厅这般安静,院内三间屋房时不时传来人声,或高或低。最北临街处,有一排低矮的边屋,每间面阔甚窄,数过去得开有五六扇小门。据庄翊介绍,该院是外务弟子议事之所,遇上复杂的外务,弟子们需在此商议解决方法,再出门执行。
而北侧边屋则是外务弟子与门外探子联系之所——梧桐门在原州及周边江湖行走,及时的资讯是为左膀右臂,因而在各处部排了探子或暗桩,数量相当,他们时不时就带着重要“情报”来此交差。这些探子身份对外保密,彼此亦不互通,平日由小北门进出边屋小院,不会亦不能进入梧桐门主院。
正厅以西,同样有一面灰墙,墙上红门仿佛刚刚东院的镜像,但庄翊并没有从此门穿行,她领着周竹,从灰墙最北端的一处小门入了西院。尚未看清此处何地,周竹便闻到了气味,一拐弯,果然瞧见一排马厩,隔壁停着大小三五驾车。虽然周竹不识豢养马匹之术,但眼前十几二十匹良驹各个身强体健,神清气爽。周竹心道,梧桐门的马吃得可能比门外许多人都好!
“我很喜欢来这里。”庄翊指了指马房,“有事想不通时,我便给马梳毛。你听过毛刷子刷在它们身上的声音吗?”
周竹摇了摇头。
庄翊:“很叫人放松。有机会刷给你听。”
周竹点了点头。二人绕过马房车库西行,尚未走入内院便听见喧哗声。
“西院是普通弟子的吃住之所,这个时辰恰好休息吃晚饭,大家都在。过会儿有晚课,他们就去南面习武、做工了。”庄翊引周竹进入西北处的院门,周竹听见“习武”二字,竟就地停下了,眼里忽而多了些光亮。
庄翊见状,赶忙道,“咱们也可以去看看他们的晚课。”
“真的可以看吗?”周竹难得迫不及待地接了话头。
庄翊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摇着尾巴的小动物。“可以。不过咱们要先去吃个饭。”
周竹:“好。在哪儿吃?”
庄翊:“就在西院。”
周竹听罢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内院。没走两步,他就发现西院与东院大不相同:东院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小院落,格子式布局,而西院则是联排式,每排三座长屋属同个院子,院门统一面东,对着一条直通南北的长走廊。
“刚刚你瞧见了,最北是马房车库,往南依次是男宿、女宿,最南一排自东向西分别是厨房、食堂和书塾。”庄翊沿着长走廊一个门一个门地指给周竹看,远处廊上时不时有门人来去进出。周竹受伤后一直穿着滕婶儿给他的衣服,如今他才发现,这是门人常服,自己和庄翊站在一起就仿佛一个普通门人一般,丝毫没有引起他人注意。他向庄翊点点头,跟随对方的步伐缓缓前行。
在东院住久了,忽而来到西院这样一处地方,周竹甚至有些不习惯。东院安静祥和,西院却热闹非常。无论哪座院墙里都传来叽叽喳喳的声响,男宿里有人在练功,呼和阵阵,女宿则多是笑闹声,周竹不好意思向其中张望,怕瞧见别人私隐,路过两处院门都快步走过,直到厨院才慢下脚步。
此时恰是晚饭时间,厨院里喧嚣得有些吵闹,周竹步伐快了两步,候在正门口,却被庄翊叫住,带着他从院北小路抄了过去。这条小路恰能看见食堂,是一间进深宽阔的长屋,屋北一排窗户开了一两扇,周竹极其好奇地望向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