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周竹按庄翊的吩咐,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庄翊却没再出现过。
滕婶儿每日端上来的饭菜说是与其他门人一致,但当中竟有鸡鸭羊肉,每日一种。这些荤食周竹离家后几乎没吃到过。他再三追问滕婶儿,这些菜是给自己的吗?要付多少钱?自己没有钱,只能康复后帮梧桐门做活计还债……把滕婶儿问得哭笑不得。
滕婶儿:“小公子,你是翊姑娘带回来的客人,哪有让客人给钱的?”
“但我……无功不受禄……”周竹捧着一碗鸡汤,想喝又觉得不该喝,左右为难。
滕婶儿:“快喝,待会儿凉了。咱们东院不少人,吃饭多你一个碗而已。你这小身板,炖一整只鸡可能都吃不完。”
“那……应该还是能吃完的。”周竹暗暗接了句。
滕婶儿:“正好,快把这几口吃了,否则滕婶儿不信。”
嘴里的嘀咕被滕婶儿听见,周竹脸上添了绯红,便低头喝汤。
他已经可以起身,却还未下地走路,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厢房中。喝完汤,他觉得有些撑,屋里呆得着实有些憋闷,便第一次下床,站了起来。
正在收拾的滕婶儿赶忙叫他小心,要来扶。他言,就走两步试试,不用扶。
重伤初愈,浑身都有些发颤,走起路来后背、胸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他坚持走了几步,来到了房门前,第一次张望这片小院儿。
自己住的是一间小厢房,坐落于一侧,院中另两面都有房间,其中一间为主屋,当为坐北朝南,另一间略小,但比自己这边的疏阔些。院门开在正南。这在原州城内不算豪门大院,但在周竹看来已是富足,与云州自己的家宅相当。院子里种有几株花树,远看似是海棠,此时已至花期末尾,香气清淡,花叶交杂。
一座别致的小院。
忽而,主屋房门打开,周竹一惊,想回到房内,但行动迟缓,门内走出的女子一眼便看到了他。
“哎!你就是那个养伤的。别走!”她关上主屋门,快步走到周竹屋前。
周竹一脸窘迫。
滕婶儿招呼她:“兰儿。”
“滕婶儿。我刚刚收拾好姑娘的屋子。”女子转向周竹,打量一番道:“终于看到你长啥样了。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武林高手,却不想——竟是个孩子。”
周竹脸色更窘迫了。
“小公子,你姓甚名谁,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受伤?为什么姑娘让你住进东院?”这个女子的追问环环相扣,很是伶牙俐齿,却也并未真正冒犯周竹。
“我……”周竹不禁后退一步。
滕婶儿不待周竹说什么,立刻接上话头:“翊姑娘没说的事儿,别问。”
兰儿:“姑娘吃穿用度,哪件事不告诉我。唯独这人,从天而降,人在东院,又好像没在东院……竟然还劳驾滕婶儿来照料……”
“胡闹,外务之事,哪件告诉我们了?跟着翊姑娘那么久,还没学会谨言慎行。”滕婶儿难得表露出一丝愠气。
“滕婶儿~”女子竟撒起娇来,“我有分寸的!若真的事关重大,我连他人都见不到,还能在这里‘胡闹’?”转向周竹,“不逗你了,没劲儿。姑娘说了,这间房你能出,但是其他房不可进。院门也不能出。一句话,别乱跑!可明白?”
周竹看向滕婶儿,对方点了点头,“确实,之前你一直躺着,就没嘱咐。你还需静养,不走远为好。”
“好。”周竹应声。名叫兰儿的姑娘施施然向院门走去,看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此后几日,周竹只出过一回房门——他感到,庄翊出于何种原因并不希望他在梧桐门内“乱跑”。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坐实他“伤重不治”的说法,或许是为了其他。
但他莫名“听话”。梧桐门不似西码头,那位翊姑娘更不是胜哥,像从前一般“阳奉阴违”地询问船队云州的事,或许并不适合这里。况且,周竹对身处境遇至今迷茫,即便走出这个院子,他又能去哪儿、干什么呢?
每日晨昏,院内其他房间都有人鱼贯出入,夜晚掌灯亦有人影。这两个时段,周竹往往紧闭门窗,待其他人都出去了,他才开窗透气,偶尔站在门前张望。不远处会传来一些声响,好似有人在呼和、练武。不知何处的街上,也有马车车辙滚过。
但隔壁庄翊的屋前却总是轻悄悄的。周竹不曾靠近,也再也不曾拉动卧榻边的铃铛,怕打扰到她。
唯一一次踏出房门,是个午后。这个时辰,侍奉打扫的门人都在休息,周竹四下张望后,缓步行至院中的花树下。
他的身体快速复原,如今缓步行路不再喘粗气、出冷汗,胸前的闷痛也越发不明显。但他不敢造次,短短一段路,中途还停下了一次。
走近花树一看,才知是西府海棠,两株。
今年春天暖和得晚,即便如此,现下亦到了花季尾期。是日无云,小院地面大多被屋子遮光,唯独花树这片沐浴在阳光下,晒出了慵懒之态。
灰墙粉花,轻盈娇嫩。绿叶之中,花瓣比前些天更少些,偶来无情风,一树飘飞洋溢。树叶摇摆,发出沙沙声响,而花瓣却悄然落地。一片星星点点。不多会儿又被吹散,微如不系之舟。
花香清淡地笼罩住周竹,他一时出了神。
树下未设桌凳,可见院中人都很忙碌。唯独自己一个误入的闲人,在树下呆立半晌,赏尽暮春之色。
周竹忽而觉得一切被暂停了。
无论是城外兵荒马乱、满地饿殍,还是自己切切望乡之心,无论是西码头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还是丁氏祖孙叫人不得其解的仇视追逐,都告了一段落。整个院外的世界被允许偶然停转,露出一个时间的缝,望向其中,正是这春日里的两株西府海棠,与其下为花瓣无意抚过的自己。
周竹甚至在宁静中体悟到了一丝罪恶感。
他何德何能。
若周竹此刻回头便能看见,隔壁房间的窗户正向内开着,坐在桌边望见、而后起身凝视海棠树下少年身影的,正是庄翊。
少顷,她轻轻关上窗,未去惊动少年难得的自在。
这天傍晚,正是东院热闹之时,周竹静坐屋中,实则在听各处声响,想象街上、院中的人都在作甚。
忽而有人敲门,叫他一惊。来人没像滕婶儿那般唤“小公子开门,是我”,只是定定等着他应。周竹略显慌张地走到门前,现在他活动起来已经相当熟练,胸口的伤亦少有动静。开门一瞧,淡淡的熏香之气扑面而来,寻常人或许难以察觉,但这个气味于周竹实在太过熟悉。
果真是庄翊。
周竹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局促,手和脚有些不知往何处摆放。
庄翊快速打量了他一眼,粲然一笑。
周竹更慌张了,这无来由的羞赧让他甚至有些着急。他狠狠握住了拳头,定定了神,这才向庄翊点头道:“翊姑娘。”
这是输真气那夜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庄翊。她穿着和码头比武日相同的墨色衣衫,神采奕奕。
庄翊:“滕婶儿说你恢复得甚好,看气色,不错。出去走走如何?”
“出去走走……现在?我?”周竹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又慌了。
“是啊,走得动不?歇了十来天,活动活动,有助复原。”庄翊向他胸口抬了抬下巴。
“走得动。只是——”周竹心道,明明是不允许我“乱跑”的。
“只是什么?”庄翊真诚发问。
“之前滕婶说,别出这个院子……”周竹低头。
“啊,是了,那是之前。现下可以。走吧!”庄翊爽快地说完,便要转身。
周竹见她如此爽利,相比之下自己扭扭捏捏,干脆应了声“好”,关上门随庄翊而出。
院中已有一人,正拿着扫帚清扫吹到满院皆是的花瓣。见到二人走来,便低眉问安,其余什么都没说。
是那日伶牙俐齿的侍女。
庄翊介绍:“这是我的侍女兰儿,滕婶儿说你们见过了。兰儿你忙。”
兰儿低头应“是”。
周竹心道,滕婶儿原是事事都同庄翊禀报的。今日兰儿安静乖顺,简直判若两人。周竹多看了几眼,她也偷偷往这边瞧,待庄翊背过身走远,她才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盯着周竹看,眼睛圆溜溜的,很是防备。
周竹无奈地收回目光。
二人很快行至西府海棠树下,庄翊停步,细听周竹的气息,发现已经较为平稳。
“这两株你可知是何树?”她问。
周竹点了点头。
庄翊:“你家也种?”
周竹摇了摇头,“我家在云州是经营香料生意的。西府海棠是唯一一种可入香的海棠。”
庄翊:“可以啊,博文广知!你看这两株生得如何?”
周竹抬头看看道:“生得颇好。”
“是了。但从前它们可没有这么好。”庄翊走到树下,仰望花枝,缓缓道,“幼时,我不住在这个院子,住在北面,这两株就长在院外庇荫处,无人打理,长不高、也从不开花。
“有年春天特别热,它俩加一起勉强开了十来朵花,门人才知,竟是海棠。后来,十四五岁吧,我搬到此处,将它俩也一起移了过来,选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修枝、施肥,栽种了许久,却依旧枝叶稀疏。每年秋分后不久,叶子就都掉光了。花,更是没有。我想,它怕是不会开花了,但只要能活下来,多长几片叶,我便欣慰。
“谁知养到第三年春天,忽然抽条一样长高了许多!南向的枝桠上还生出了三个花苞,然后五六七八,再到诸多枝桠,一夜之间,满树都是红色花骨朵。我怕它俩‘临阵脱逃’,当晚在树边守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睁眼,看见花苞开了大半,灿若朝云!我竟看呆了。此后愈发枝繁叶茂,年年花期,从未失约。”
庄翊摸着海棠树,亲昵如老友。
周竹听得入神,见树下女子,明眸善睐,目光随风摇曳。
“这几年春天,东院的男女老少都排着队来赏花。先前多年,他们从不知晓有这两棵树。它俩过往的萎靡就像一场梦一般,消失了。”庄翊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但是我记得。我也记得它如何奋力挣扎,从细细的麻秆长成碗口般粗。植物会用它的枝,它的叶,它的花,告诉你它欢不欢喜,它有多努力。”
周竹同样抬头望树,心道,它们如今,很欢喜。
庄翊:“你瞧,我读书时打开窗户便望见它,亦随它欢喜。”
周竹顺着庄翊所指,回头看了看,果真对着一处窗口。
“嗯,很美。你——很爱救人,还有树。”周竹冷不丁来了一句,差点把庄翊噎住。她心道,你是这几天第二个这么说我的人,却甩了甩手,指向对面的屋子。
“你对面住着我门一位长老,亦是我副手,是自己人。一会儿去了南院当可见到。咱们这个院子在东院里是最小的,常住两人。你暂住于此,不会打扰其他长老。”
周竹虽自知愚钝,但依旧听出这段话里的信息。庄翊年纪不长,却已有长老做副手,可见门内身份甚高。她告诉周竹长老是“自己人”,便也把周竹当成了自己人。
他感动得脸颊发热,一句话也接不上,只“嗯”了一声。
庄翊却未在意,带着他径直走出院门——这是周竹第一次踏出小院,他抬头一望,见匾额书二字:“立羽”。
周竹心道,这是何意?却没有发问。
二人沿着院前小路向东,步速适中,路上未见其他人,倒是路过了两处紧闭的院门,第一处匾额书“敏行”,第二处书“复礼”。
庄翊:“这两处,都是长老和师父直系弟子的居所,就不带你进去看了——也没比咱们院子漂亮多少。”
“不必进去——打扰长老们。”周竹顿了顿,喃喃道,“敏行……复礼……”
“院名是不是很迂腐!都是门内教少年读书的方长老起的,看他满院子掉书袋,还要亲笔写匾额,搞得跟官家学堂一样,说是梧桐门的地方都没人信!还好门众学问不高,无人追问深意,否则……”她想到方柏衿给董曼瑛的院子起名“静姝”,董长老常年在外“横行”,平日竟住“静姝堂”。若她知晓个中意味,怕不是要大刀挥向方柏衿,满院追着他打。念及此,庄翊禁不住笑出声来。
周竹见她一笑,心中放松许多,多问了一句,“那‘立羽’,出自何处经典?”
庄翊抬了抬眉毛,“那是我嫌他烦,自己改的。你把字儿合起来瞧瞧——”言毕机灵一笑。
周竹一愣,却立刻反应出“立羽”就是将“翊”字拆开,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呵,你终于笑了!这么些天,我以为你是个不会笑的人。”庄翊看着周竹道。
周竹的心“咯噔”一下,这才发觉,此刻的确是自己多日来最轻松的时候。他原想再同庄翊说两句,对方却已转头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