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翊在南门巷梧桐门院前下马,刚过申时。
高远如常等在门口,要将她的马一同牵去后院。虽然赶时间,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往后外务弟子不论多着急,但凡过街,不可快马!
“像今天这样差点撞上人的事决不能再犯,明白了?”她言语里带着一丝责备,高远虽然与她年龄相当,但作为下属从来言听计从,便应声道:“是,姑娘!我一会儿便通报下去。”
庄翊颔首,快步走入大门,直接拐去了东院。
院里,侍女兰儿也等了许久,她快步迎上来提醒,长老们已围坐议事,才开始半刻。庄翊衣服都没换,便直奔栖山堂。刚到门前,听见隔壁院有响动,她好奇心作祟,于是行多两步,探头一望——
果不其然,是林振君独自在院内练剑。
“师姐!”庄翊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唤上一声后才想起拱手行礼。
林振君面容消瘦,但鼻梁拔高、眼神坚毅,专注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她素来不喜梧桐门赤墨二色常服,偏爱浅色衣衫,今日着月白男装。
从庄翊记事起,林振君便是男装打扮,只有最初几年出外务时才极不情愿地换墨色武服,自五年前那次闭关后,师姐外务也不出了,日日关在南门巷里练剑。平日站在门人之中,遗世独立,像极了乌黑夜空里的一轮皓月。
林振君停下回礼,朝庄翊点了点头,示意她进院。庄翊心道,不知能不能拉个人陪我遭这无聊罪,便屁颠儿屁颠儿地奔向林振君,狡黠一笑道:“师姐,长老们正议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出席?”
林振君就势退后半步,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讨论的我都不懂,就不去添乱了。”
毫无意外,又是这句。同样的理由她听了几年,师姐连个新借口都不找。
庄翊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林振君,半晌不动。林振君看看她,又看看门,眼见就要开口下逐客令。庄翊只好讪讪道,“是。师姐慢练。”正要离开,林振君却又叫住了她——
“等等。”
庄翊:“怎么了,师姐?”
林振君:“东市有间香料铺,你去找老板阿纯,请她配副香。杜衡、和罗与苍术按四、三、一,其他二分从你喜好。”
“是。”庄翊迷惑地追问一句,“师姐需用多久的量?”
林振君摇摇头,“不是我用。你自己用。”
庄翊指了指自己,“我用?”
“是。这个方子,压血腥气。”林振君朝她衣服上使了个眼色。
庄翊一愣,抬起手闻了闻袖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这才明白,自己身上沾染道的气味当是扰到了对方,于是忙道歉:
“惊扰师姐了!阿翊向师姐赔不是!”
林振君皱了皱眉,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气味除一除为好,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从前,用的便是这个方子。你去吧。”
庄翊鞠了一大躬:“拜谢师姐赐教!小妹五体投地!”她本是真心的,林振君却对她的“大礼”露出一副更不耐烦的表情,只想让她快走开。
庄翊莞尔一笑,转身向栖山堂奔去。
林振君与庄翊同是梧桐门主庄凤翱二十年前收养的弃儿。凤翱初入江湖时,曾返回祖籍凤县,在一处破庙遇见两个饿着肚子的女孩儿,大的九岁,小的尚在襁褓。二人同村不同族,村里饥荒难耐,被人蒙着眼送到了不知几里地之外的庙里,再难寻返。
凤翱心生怜悯,便救下二人,一路带到原州,后收为入室弟子。大弟子姓林,凤翱舍了她原名“招娣”,重取“振君”;二弟子姓什么都不知道,便随凤翱姓庄,单名取一“翊”字。
庄翊每念及师姐乳名便忍俊不禁,师父当年怕是越喊越气,这才给她改了。
师姐一心只有习武,对门内事务的参与仅限两样:配合师父管束、指导门人练功,和出去打擂台。习武门人几乎都受过师姐的指点,也有正经想拜她为师的,却不想全被婉拒了。师姐也不解释原因,只向师父禀告“能力有限,难当大任”。
庄翊深知又是托词。
但门人却始终敬她,不知谁想出了“林师傅”这一名号,似“师父”而非“师父”,叫得久了,师姐便默许了。庄翊也经常跟着门人这么叫,偶尔被师姐发现,便会遭她一瞪。
一念远飘,一脚却踏入了栖山堂。庄翊正了正衣冠,恢复正经面容。
栖山堂位于东院西南角,因了长老们都住在东面,便将每月月初议事定在了此处。庄翊悄无声息地进了正厅大门,向堂上的董曼瑛和潘令仪点了点头,后落座末席。潘令仪朝她一招手,侧了侧身子,意思是让庄翊坐到自己身边。庄翊摇了摇手,一是自己迟到,二是怕身上的气味再熏到人。
厅内刚要掌灯,庄翊适应了片刻光线,便看见堂上端坐七人,董、潘之外,还有梧桐门长老魏申、沈喻沧、方柏衿和郑玉儿,以及自己的三师妹衣柔璇。
门主不在,魏申一如既往端坐正中。圆滚滚的脑袋架在圆滚滚的身上,仿似一棵长势喜人的葫芦。据说,梧桐门刚立门时他还是个精瘦强悍,甚至颇为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这些年怕是山珍海味吃多了,竟发福成这般。但也并不怪他,对于门内大多数人来说,魏长老发福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
魏申曾是淳教教主夏侯衡的随从,自幼跟着教主鞍前马后。二十年前,他被派到原州城内,辅助刚刚立门的淳教圣女庄凤翱打理梧桐门事宜。最初的梧桐门,除了正规习武出身的庄凤翱和二三长老之外,都是老弱病娇,夏侯衡大手一挥批了笔银子,让颇懂经营的魏申带下山,其他便由他们去了。梧桐门从分部设置到居住饮食,都是魏申一手安排,可谓劳心劳力,居功至伟。
之后门派步入正轨、逐渐壮大,许多事都交由下面的年轻人做,魏申也慢慢清闲起来,主要工作只剩下收钱:每年带着梧桐门向总教交的银子回淳山复命,一去俩月。其余十月便在门内,定期和门人讲讲淳教教规,偶尔陪庄凤翱练练功、叙叙旧,时常品品凤翱安排专人为他搜罗的珍奇美味,甚是满意。长老议事时,魏申大多不会插嘴。庄翊望着他,越发觉得像一尊吉祥物。
魏申左手边坐着董曼瑛,她刚满四十,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然常年眉间紧锁,“川字纹”深刻。她与身边的沈喻沧皆是门主二十年前,未抵原州城时就相识的。据说当年董、沈二人都是江湖游侠,先后与凤翱不打不相识,觉得此女子气度非凡,便跟着她来到原州,加入了刚刚创立的梧桐门。
如今,此二人专管“入门”事务,门内又称“外务”。
梧桐门在原州一带可谓远近闻名,城内外但凡有可怜人遭了不公,尤其是为负心人所伤,只要他/她主动寻了梧桐门,或是此事被外务弟子发现,梧桐门人必定前去搭救,并“善后”。从前,搭救落难人皆是门主庄凤翱亲自出马,她带着武功颇佳的董曼瑛横冲直撞,踏平了城内不少门槛。如今二人都近不惑之年,尤其是庄凤翱,不知从何年开始便不再热衷于打打shasha,入门事务都交给了董、沈负责。但董长老却热血难凉,纵百来号门人一起上,都不敌她的苍莽气魄。
但沈喻沧可以。
沈长老一颗七窍玲珑之心,一张遮天蔽日之嘴,上自权贵县丞,下至浪人乞儿,没有他说不通的人、摆不平的事。庄翊言谈,多学自他。二十年来,董、沈二人配合得当,沈喻沧安排消息灵通的外务弟子前期调查,董曼瑛则带着擅长武功的弟子打架救人,之后留下的“烂摊子”无论多糟,沈喻沧都能收拾得片甲不留。
庄翊师从庄凤翱,自幼习武,十来岁开始便被派出去做外务,如今纵使分管了门内事务,依旧时不时被董、沈二人抓去干活,专门处理疑难杂案,摆平一些普通弟子摆不平的事儿。
可怜人获救后,大部分会选择留下,如此便开启了梧桐门内的新生活。方柏衿与潘令仪便是梧桐门后院总管,二人分管男女弟子,为每一人登记造册,安排衣食住行。
潘长老人如其名,原是大家闺秀,身形娇小却仪态端庄,曾跟着家族里的嬷嬷学过打理宅院,很有一套。可惜后来家道中落,被卖至烟花之地,一开始还凭音律之长卖艺不卖身,后被逼无奈,却宁死不从,正要踏上高楼围栏自我了断时,被骑马路过的庄凤翱飞身救下,直接带回了梧桐门。
方柏衿三十出头,前朝覆灭那几年,原州一片曾有地方义军对抗西番人,他是当中师爷。读书人出身,一心却想着保境安民。但义军实力不敌,在城外被打得七零八落,直到新朝派兵西来援助才得以解围。方师爷与同僚当时在南郊遇伏,中了一刀,瘫在路边奄奄一息。庄凤翱与魏申自淳教回城时,顺手救了他,便收为己用。
方长老完全不通武艺,但对四书五经、孙子兵法倒背如流,加之门内男弟子不算多、好管束,凤翱便让他兼了院内教书先生之职。庄翊觉得他甚是享受,可能是早年军旅生活使然,让一群人围着自己言听计从简直是方长老的人生至味。今日他又握着宝贝——三粒核桃来议事。只见核桃表面已被盘出油光,甚是“贵气”。
潘令仪主管女子内务,此外还总管后院采买,吃穿用度。因为女弟子多,这块工作量太大,所以凤翱安排了三徒弟衣柔璇协助。
有关柔璇的来历,凤翱并未向长老们交待,魏申似乎都不清楚,只说也是救来的。但私下里,凤翱却同林振君和庄翊讲了缘由。原来,柔璇是由淳教教主夏侯衡的乳母衣嬷嬷送来的,来时七八岁,衣嬷嬷说这是她家唯一后人。教主不允许教众未经许可离山,但淳山上冬季苦寒,实在不适合孩子,便央求教主托凤翱收留她。凤翱知是看夏侯衡的面子,自是应了,没几年,那衣嬷嬷故去了,柔璇便长久地留在了梧桐门。
身世相近,林、翊二人一直很照顾这个小师妹。她只比庄翊小了两三岁,但二人性格却大相径庭。柔璇温和敏感,一双眼里总闪着水色,像有什么伤心事般楚楚可怜,可能因了这长相,刚入门的弟子最是喜欢同她说体己话,凤翱便安排她跟随潘长老办事。
庄翊自幼活泼,喜同长辈说话玩闹,无论是外务还是内务弟子,都爱与她逗乐。凤翱看在眼里,便时不时着力敲打这个孩子,以免她恃宠而骄。习武方面,庄翊的造诣自比不上颇有天赋又狠下苦工的林振君,师父不求她出去打擂台,但寒冬酷暑,日日操练,一刻钟都不能少。门内武功,轻功、剑、刀、暗器、用毒,每一样都必须学;读书认字,之后外出办事,亦都规训提点,几乎可以说是手把手教,便是要避免她长成一个混世魔王。
若是遇到擅长的,庄翊自是学得开心,而遇到不擅长的,练至筋疲力尽时她便向林师姐抱怨,“师父何苦如此折腾我?要我看,梧桐门有且只有一个混世魔王——那便是师父自己——”每次没说完,便被林振君一巴掌拍脑袋上,呵责一番。
混世魔王不见,却培养出了一个人精,这是凤翱让庄翊介入门内事务后最深的感受。庄翊自小便不爱听方柏衿说话,偏喜欢跟着沈喻沧鹦鹉学舌。她十四五岁出外务,喜调查,喜援救,对打打shasha既不恐惧,也无偏好,究其根本,是不像受过苦的前辈那么仇视世间不公。但她在几方周旋、调解善后方面却天赋异禀,一张嘴说得不算多,却就是叫人信服。
凤翱暗暗满意,没几年便将门内的生意盘交给了她和郑玉儿。郑玉儿比庄翊大六岁,但入门甚晚,不通武艺。她身形微胖,下巴有肉。原夫家是开布庄的,有些经商经验。从嫁过去开始,玉儿便在铺子里劳心劳力,但因小事儿和婆婆拌嘴,便被婆婆和小姑子污蔑私藏钱财,丈夫信了,对她毒打,叫人痛不欲生。有一回,庄翊前去买布,发现了她身上的淤青,玉儿便抓着她哭诉。庄翊当时还小,立刻请凤翱带人救下了她。此后,郑玉儿就对这二人死心塌地。
虽然玉儿得力,但生意却不易做。梧桐门救回的弟子,不通武艺的为大头,能入门习武并成长到处理外务的,毕竟是少数。余下大多人在门内得吃得喝,便是要自力更生。
起初,凤翱听魏申的建议,只安排男子编草帽,女子织布,算是自给自足,余下少量可拿出去买卖。后来在庄、郑的持续经营下,门人分为几个组别,分别做织布、刺绣、制衣、草帽、剪纸、塑泥人儿等手艺活计。庄翊找了专人来教,门人又大多勤勉,做出来的物件品质甚好,她便联系了城内商铺、掮客,四处销售,有些还能卖去西域。
庄翊想了各种法子把好名声传出去,久而久之,梧桐门的手工制品竟变成一个特色,手艺最好的内务弟子名声在外,其绣品、成衣一旦推出便畅销原州,门内收益年年在涨,回来的钱不止养活了手艺弟子,还补贴了外务弟子一批新刀剑。
凤翱着实没想到,这生意盘能给庄翊做到这么大。不久,门内便告知所有外务弟子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对负心人“赶尽sha绝”。庄翊不知这是否与自己的生意有关,但若董长老安排她出去打架,她也必会刀剑无眼,时常惹得满身血气。
董长老还是很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