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五之后的三日之内,包括门主弟子在内的所有长老会围坐议事。
早几年,门主一般都亲自出席,门内大事都须请她拿主意。然而随着后辈越发得力,事务也逐渐繁复,门主现身的月份越来越少。现在除了习武,其他大小事务均由栖山堂内的几位直接拍板。而议事定在初五之后,是方便结算集日收益,庄、郑二人好做汇报。
所以,初六一般都是庄翊最忙的日子,各处收取货款、整理余货、账目核对等等一干事务,都要在会前完成。谁想这天一睁眼,就被外务那头缠住了。
沈喻沧下面的人通传,说城外北郊端了一个匪窝。窝里贼人不多,但受困人却不少——十几二十个,有男有女,女子多未及笄,悉数关一处山洞中。这些孩子少数是被卖去的,大多是在附近村子敲晕后硬捆去的。
贼人有门路,计划将其卖往西北,有些还想送去西番军中,着实能赚上一笔。这帮人手段残酷,也动了不少歪心思。奈何受困者有三四甚是贞烈,清醒后宁死不从,还鼓动其他人一起逃跑。贼人见状,丧心病狂,砍伤了其中二女,余下众人看着吓破了胆,都蔫儿了。
后来,消息辗转通报至梧桐门,沈喻沧认为案情复杂,还要与县衙通气,便安排了庄翊前去。
她一早带人出城,找到那山洞、进去救人时,只觉到了“人间炼狱”。
所有人,包括伤者都锁于一块,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整个空间里弥漫着腐臭与血腥气,闻后几天估计都吃不下东西。
自己身上扰到师姐的气味就是当时沾上的,还真不是她在外动手了。
从贼窝出来后,她又跑了趟县衙,待所有处理完,快马加鞭才赶上了议事。半途太急,手下还差点儿轧着一个少年。好在他没事。
直到坐定,庄翊才觉出些许疲惫。她扶了扶额,摇头甩开一脑门的事儿,集中注意听潘长老发言。
今日堂上先照例汇报了上月外务情况、入门人数与内务开销,潘长老尚在说着,郑玉儿便私下传来一张纸,庄翊展开一看,是刚刚核算出来的本月买卖数字。
入账计千二百两,出成本六百三十七,存数比上月足足多了一百一十两。
她向郑玉儿点了点头,对方一脸满意,圆润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梨涡。庄翊有些乏,使了个眼色叫她今日主述。玉儿欣然应允。
不一会儿,她们都说完了,董长老就让庄翊重点讲讲北郊匪窝一事。
庄翊点点头,收敛倦容,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道:
“各位长老有礼,我刚从城北回来,清了一处山匪窝点。他们有八人,原先在秦州一带活动,素来做人伢子买卖。后一路流窜至此,才让我原州百姓遭了罪。他们或拐或买,再将可怜人贩去西北,行事做派甚是残暴,惹得众怒。沈长老命我慎重处理,且略微高调一些,以——”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魏申,“以立梧桐门绝无掳掠之名……”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见沈喻沧也看向他处,专门躲避魏申的眼神。
近年来,淳教在原州的口碑一落千丈,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当中有支教众总下山掳掠童男童女。这些孩子上了淳山后的去向,梧桐门人也不清楚。但大家能猜到,此事肯定得了教主夏侯衡的许可。
魏申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却只“嗯”了一声。
长老们皆知,淳教教中事务,魏申早已不理。而梧桐门与淳教看似关系紧密,其实各管各的。其他教众做甚,魏申、凤翱和梧桐门众人,根本插不上嘴。所以,门内从上到下,大家的态度一致都是:
淳教是淳教,我梧桐门是梧桐门。不论他们行事如何不端,我们出淤泥而不染即可。
沈喻沧刻意安排撇清“掠人”之事,八成也是凤翱授命。
庄翊点了点头,“此次我带了四十人去,他们瞧见阵仗,立刻服软了,同意留下受害者——”
“何意?你没sha这帮孙子?” 董曼瑛皱眉问道。
庄翊看了她一眼,又递给沈喻沧一个眼神,沈喻沧一点头接住,庄翊便道,“我先佯装同意放他们走,待他们领我寻到关押受害者的山洞,清点出所有人,便立刻围了他们。洞中女子多为这些山匪所轻薄,我先给了他们下面一人一剑,清净清净。八人里着力反抗者有三,我又挑断了此三子手筋。而后,将所有山匪一齐捆送县衙。”庄翊并未提及洞中惨烈,她断那三人手筋,实则是因为他们早前在洞中乱刀伤人。
董曼瑛似是泄了火,微微点头。一旁的沈喻沧满意笑道,“阿翊自有阿翊的法子,做得甚好!” 董曼瑛剜了庄翊一眼,“姓于的怎么说?”她口中“姓于的”是指县丞。
庄翊:“因为受害者都是原州城内与城郊的在籍居民,衙门原本就接到好几次人口失踪的报案,县丞一听闻始末,现场便安排收监了。”
董曼瑛道:“那些可怜人呢?”
“县丞言,按梧桐门规矩。”庄翊其实没说完整。实际上,她先询问了这批人入门的意向,想回家和想来南门巷的,做了两手处理。
而董曼瑛自是认为应全部带回梧桐门。
“哼!料那姓于的不敢逆着我们。若是我去,那八个猪狗不如的就没这好运了——必须在人前直接全部了断!”董曼瑛一掌拍在茶几上,“啪”的一声,平日胆小的柔璇随之一抖。
庄翊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还是不出声为好。
董长老不知道,这“八个猪狗不如的”人中,有一人名叫熊三儿,他悔过之心尤甚,不止最先低头服软,带着梧桐门众去寻山洞,更跪求庄翊收自己入门,哭诉被家中老表所骗,原以为跟着去做正经买卖,没想到上了贼船,还脱不了身。他说,只要梧桐门愿意收留自己,做牛做马都可以。
庄翊见他意诚,暂且应下,说等县衙查案流程走完,便来捞他。
此事断不会在栖山堂上说,同样不会说的还有,她安排了人追着匪徒的买卖线西去,告知下家,这八人因抢劫sha人被流放,永远断了这条交易线。
董长老的“善后”之法素来与自己的大相径庭,此刻她该说的已说完,接下来除了报备潘、方长老今日入门之人在洞中被吓得不轻,登记后当着重开解,其他便无大事,可以一路歇到晚饭。
见庄翊不再言语,沈喻沧便接下了话头。
“董长老说的是,若这八人游街行刑,我定告知今日新来者,要上街丢一把鸡蛋——丢菜刀也行。另有一事,想听听各位意见。此次匪窝的消息,是其中一位受害人的夫家前来告知我们的,他原先将妻子卖了贼人换钱,送去北郊发现这帮人形容可怖,回城后竟良心发现,跑来南门巷通风报信。如此案例甚是少见,那位夫家只望我们救下了受害者,允他带妻子回家。”
卖妻卖子,梧桐门一向视为“负心”。被卖之人,梧桐门一旦救济便不会让ta回家。
但这位夫家吃了后悔药,情况特殊,沈喻沧是想问,当如何处置。
“卖出去了,还算妻子吗?想卖就卖,想要回就要回,他倒是自在!把我们梧桐门当什么地方了?”董长老忿忿。
“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此子告发有功,我个人觉得可以考虑从其意——”沈喻沧看了看众人征求意见。
庄翊认为问题不大,但必须叮嘱这位女子,莫告知夫家洞中之事,否则后果难料。如若夫家再将其抛弃,她想重入梧桐门,就难了。
但董曼瑛不松口,众人也不好多言。正僵持着,潘长老意外开腔了。
“董姐、沈哥,允我插一嘴。”潘令仪声线温婉清亮,语速缓缓,听得庄翊如沐春风,“我这里也有两位内务弟子,向柔璇提出想离开梧桐门。柔璇自是同他们解释了门规——”只见柔璇向董、潘、沈拨浪鼓一般点了点头,潘长老接着道,“凡离门者,须斩断一根手指,以名心志,且此生不可再入梧桐门一步。他们二位听后的确退却了,但家人却五次三番托人来找,据同屋人说,此二人时时唉声叹气,夜半独坐……”
“你说的,可是上月来过的,八大家族那常家五房?”沈长老眯着眼回想了一番。
潘长老:“便是常家五房的妾室与管家。”
“我记起了——那常五游手好闲,因祖上有钱才娶上几个老婆。但其正妻善妒,趁夫家外出吃酒时逼妾室饮绝子汤。妾室尚无子嗣,宁死不从,正妻再出奇招,言妾室与管家私通。眼看二人要被拉去正法,管家想方设法遣了送菜的找到我们,这才前去救下。妾室当时心灰意冷,便决定入门。管家见自己在常府也混不下去,又惧八大家族势力,跟着进来了。二人曾起誓绝不再与常家有任何瓜葛。”沈若沧细数家珍。
“确是如此,沈哥记性实乃一绝!常五不久便又娶了一门妾室,但他正妻旧性不改,前一段又给新来那个灌药,被夫家抓个正着,旧事新章都给翻了出来,常五便休了她遣回娘家。如今,常家人便觊觎着我们门内的这位前夫人,说想带回去。常五说,如今是喝了避子汤那位做正妻,定会宽待咱们门内这位。管家向来得力,回去也会给他涨俸。”潘长老徐徐道来。
“喝了绝子汤的做正妻,便料定了她再无可能兴风作浪,另一个接回去又能给他生大胖小子,不必再花钱娶新妇。这龟孙的小破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咱们淳山上的梁左使都听到了——”董曼瑛伸手向淳山方向一指,话还没说完,庄翊和郑玉儿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众所周知,淳教梁左使是个老人家,四十年如一日辅佐教主,兢兢业业。功夫也算可以,唯独耳力不太好,别人和他说话,得用喊的。
堂上的魏申咳嗽了一声,道:“阿翊,玉儿!”又瞄了一眼董曼瑛。
庄翊忙向魏申示意抱歉。董曼瑛却不理会,魏申知她性情如此,便也不追究,继续正襟危坐。
只听董曼瑛义愤填膺地继续道:“——这种人口里的‘宽待’,他们也敢信?”
“董长老明察秋毫,自是如此。但条件不差,对年龄尚小或心志不坚之人而言,确是诱人。那常五人品堪忧,怕是把人接回去后还会再生事端。”沈喻沧随声附和。
潘长老:“二位长老所言甚是。今日我提出此事,是想与各位再议一议,若是旧交求已入门的弟子离门归家,当如何规劝?
董曼瑛:“令仪,你这问题提的,就是多此一举。门主立下的,入我梧桐门的三条铁律是什么?”
潘令仪:“自是‘唯门主马首是瞻’,‘莫提男尊女卑’,与‘若离门便断指且不相见’三条。董姐明察,弟子在梧桐门生活,久了都有感情,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回火坑,着实不忍。但若旧交真的洗心革面,我们苦留人在门内,亦算强拧之瓜,他们心不在此,只怕也会影响其他门人……”
方柏衿在一旁点头附和,手中核桃也停下了,道:“确实如此,容易动摇‘军心’。老实说我这边也有这样的事儿……”
庄翊听完潘长老的话,心道,“又开始了”。
这个问题其实议过多次,从师父还管事儿时就反复讨论,这才立了“离门去指,不复相见”的规矩。但潘、方皆是良善之人,断指再怎么说也是身残,出了梧桐门定会被低看,若弟子苦苦相求,二人往往心软不忍。
庄翊估计,潘令仪是希望门里增加一个类似“要接回家先交五百两银子”的规矩,吓退了故交,也让弟子看明白,对方心不诚。
但如此“怀柔之策”向来不是董长老风格,沈喻沧又从不搅这趟混水,只道交钱多少难定,多了一般人一辈子都凑不齐、少了又毫无威慑力,此事还是听门主的。
于是董、潘二人议来议去,月复一月。无果。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议事终于结束,果不其然,没得出任何共识。众人起身离席,庄翊留下了潘令仪,待其他人出了院门后向其详述洞内之事。她唏嘘半晌,言世风日下,盗匪如今酷戾的程度,已经超出人伦,正说着,忽听见敲门声。
“姑娘——”是庄翊的侍女兰儿。
庄翊示意她进来,只听她道,“沈长老请姑娘去前厅。来了一对祖孙,说遭了负心人,赢了比武招亲却拒不娶亲。”
比武招亲?庄翊灵机一动,想起昨日路过东市听说的西京祖孙比武招亲的事儿——竟还真有人赢了?怕不是八大家族里哪个不长脑的上去玩玩,而后翻脸不认账吧?
“阿翊,你所言之事我记下,必定照顾好入门弟子。快去忙吧。”潘令仪说罢起身。
“有劳潘长老!”庄翊作揖告辞,奔前厅而去,心道,这劳心劳力的一天怕是没那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