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找上门的外务,一般是沈喻沧负责接待。但庄翊到了前厅才发现他并不在。想必是听守门小厮报了大致缘由,直接安排了庄翊。
还没进门,肚子就饿得一阵叫唤。她轻叹一声——自早上吃了两个饼后,至今颗粒未进,如此一谈又要错过放饭时间了。
这沈叔叔,真的拿我当牛马使!
庄翊腹诽,却也猜到,来人大概不好对付。她再次正了正衣冠,出了东院,稳步迈入中厅大院。
院口和门口各守有一对小厮,厅内甚是威严、开阔,门梁、桌椅用材品质卓越,木头上都新刷了漆。堂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
济人之困。
匾额下是一副画作,画中一派人声鼎沸的集市风貌,仔细辨认,能看出原州城东市与西市旁标志性的钟鼓楼,还有许多老字号铺面。如此匾额配如此画作,竟有几分“心怀天下”——至少是心怀原州之感。
庄翊见厅上一坐一立,与传闻中的西京祖孙形象完全重合。端坐的老太头发花白,右手拄着一根长手杖,颇有几分威仪,身侧女子衣衫上沾了污灰,看着像刚与人动过手,不慎摔倒蹭脏了。
庄翊发现那女子手握一柄刀,刀鞘纹样甚是精巧。定睛一看,那刀柄颇窄,竟是一双刀共纳入鞘。
双刀——西京双刀丁氏?庄翊暗道。
丁老太太见有来人便起身了,丁婉芸习惯性地走到祖母身边。她只见进来了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一身黑衣,唯腰上系赤色腰封,虽厅内蜡烛点得足,但那女子的衣衫与夜色相融,丁婉芸看不清其身姿,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阴冷的气场。
丁老太太也感到了这股气场,只见进来这女子下盘极稳,却又健步如飞,可见轻功很是不错。但怎么看都是小姑娘模样,且眼角上扬,有几分邪魅之气——
丫头片子,真能帮她们摆平那姓周的小子吗?
庄翊率先向祖孙行礼:“老太君,姑娘,有礼了。在下梧桐门门主入室弟子,庄翊。二位请坐。”
丁老太太点头回礼,就势坐下,她见那女子并未坐上堂前,而是坐在了自己正对面。跟着她进来的侍女为自己上了茶,也站在对面,便心道,还算有几分礼貌。
“庄——姑娘,我祖孙二人是西京人氏,姓丁,这是我孙女婉芸。此前家逢变故,辗转来到贵县,今日遇到了一事,叫我二人抱屈衔冤,忧愤难平。老身听闻,你梧桐门专为天下人鸣不平,特来拜会。”丁老太太中气十足。
庄翊听到“贵县”二字,说不出哪里有些刺耳,面色却是如常,“丁太君过奖!我梧桐门立门二十载至今,门人且百人有余,断无照应天下人之魄力,仅仅是一群曾身陷不济之人,为其他不济之人力所能及地排忧纾困而已。太君忧愤之事,庄翊愿闻其详。”
“贵门竟已立门二十年了,着实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过,那时你应当尚未出世吧?”丁老太不自觉地上下打量起面前女子。
庄翊眼皮一跳——西京人都这么说话吗?她耐住性子,依旧含笑:
“家师已闭关月余,未在门内,实有不巧。太君有何见教,我可先代为操办,待家师出关再为您二位引见。”这是实话。
丁老太太始终盯着她,“嗯,我们丁家在西京,三代武将,门楣高洁,每年上元中秋,辅国大将军家的蒋太君都会邀我赴宴,所交之人,皆是名流。我丁氏女子,各个习武,从未荒废——”
庄翊听得云山雾罩,辅国大将军?是前朝官职吧,看来这位老太太的想法还停在老黄历之中。
丁老太太:“——我见你与婉芸年纪相仿,如今她武艺有成,想必你也不差,应当是贵门能说得上话的青年才俊。”
庄翊再次客套地笑了笑。
丁老太太:“我祖孙在贵县逗留已久,准备不日归京,但此地人杰地灵,我着实想为婉芸物色一门亲事,便于今昨二日,在贵县城东集市设擂台,比武招亲。今日午后,有一年轻男子前来比武,赢了我孙,却顷刻之间翻脸不认,毁弃嫁娶之约。我与婉芸原先对贵县男子寄予厚望,却不想遭此不公,实在——实在叫人愤愤难平!”
庄翊:“太君莫急,消消气。喝口茶。”
丁老太太:“如何不急!我祖孙在此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谁能为我们做主。好在贵门大义,如今原州的良心全指望你们了!”
庄翊眼皮又一跳,原州良心?怕是没听过城中人背后骂我们“邪魔外道”吧。嘴上却无缝相接:“太君与姑娘皆是西京贵客,若能与我原州儿郎结为秦晋之好,自是我原州之福。那比武赢了丁姑娘的男子,二位可有询问来历?”
“说是姓周名竹,在什么码头——”丁婉芸开腔,还没说完,便被她祖母打断了。
“叫周竹!在城西码头,做脚夫,住西码头棚屋。”丁老太铿锵有力道。
丁婉芸在一旁附和:“没错没错,是他比武前自己说的……”
“太君好记性!”庄翊嘴上讲着,心里却疑窦丛生。
西京双刀,早几年也算名满武林,听这丁老太说话之气魄,武艺应当不错。她孙女丁婉芸手握双刀,尺寸标准,鞘身用料很是昂贵,唯有真真习武之人才会配如此武器——
西码头何时有如此人物,能把这俩人打败了?
此间种种只能她亲自去查,嘴上应付道:“事情始末我大致清楚了。那太君如今,是何打算?”
“我——我是何打算?我丁氏招亲之心,一片赤诚,天地可鉴。那周姓儿郎小有武就,又确与婉芸有缘,若他良心发现,不悔求娶之心,我丁氏大可不计前嫌,允他与婉芸即刻择吉日成婚。
“但若他依旧执迷不悟,枉顾约誓,贵门江湖重义,遇到这等背信弃义之人欺负我弱质女流,应当如何打算?哎!我老了,说话没分量了。只是可怜婉芸花样年华,配这小子全是抬举,如今被他当众羞辱,让我怎么对得起婉芸故去的爹娘!” 丁老太太说罢,用木杖向地面狠狠一顿。
那丁婉芸霎时红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委屈极了又满带怒气道,“祖母,我……我……是我无颜见爹娘了……”
庄翊瞟了一眼丁老太,很久没遇到求人办事,要求这么多、态度还这么强势的了。还好我梧桐门内没有这么难搞的老太太。
她掂量了一瞬。不平之事定是要平的,明日她便遣人去西码头。但无论结果如何,这对祖孙于此乱世想单枪匹马回西京,几无可能。如能劝服其留在原州,并吸纳入门,丁婉芸倒是一颗苗子,将来出外务、打擂台想必是一把好手。这位老太太嘛,假以时日,也未必不能降服。
打定了小算盘,庄翊便答:“丁姑娘名门之后,何来此说?莫要妄自菲薄。太君、姑娘,二位所言我已记下,这事儿,梧桐门管了。”
丁老太太面色一松,却没完全松。
庄翊接着说:“平不平之事,救可怜之人是我门要旨。往常我们对待负心人,或有断指,或有钱筹,视其‘罪行’,酌情处置。”
丁老太太:“太好了,那你——现在便跟我去西码头寻人吗?”
庄翊:“太君见谅,我门有我门之行事规矩,况且这个时辰早已夜禁。接下来的事需交由专门的弟子跟进,请您给我们一些时间,最多三日,定会有答复。”
丁老太太穷追不舍:“最多三天,你带着姓周的小子来见我,任我处置吗?”
庄翊只笑不答,见丁老太不下台阶,顿了顿言,“如若一切顺利,您可以这么理解。”
丁老太太将信将疑:“好,我信你。你说你姓——”
庄翊:“庄。”
丁老太太:“庄女侠,我们祖孙等你的消息。三天后我们再来。”
庄翊:“太君抬举,叫我阿翊便可。您在城中可有住所?是否需要留宿我门内……”
丁老太提:“不必了,我们先行一步。告辞!”
庄翊将二人送至前门。这个时辰坊门已关,她便安排了有通行例牌的车马,将二人送回暂居的客栈。
“姑娘待这二人,很是敬重。”兰儿迎回庄翊,略有好奇。
庄翊心想,那因为她另有所图。但就是这老太太的脾气怕是不好对付,想成事或有好一顿折腾。
不过,庄翊就是干这事儿的,啃硬骨头,她专业。念及此,便向兰儿道,“留饭了吗?”
兰儿:“自是留了……”
庄翊:“有肉吗?”
这一问把兰儿问得无言以对:“姑娘——门主说了,要敦促您与玉儿长老……少吃肉……”
庄翊皱眉:“少吃肉哪有力气干活?师父是让郑玉儿少吃,不是我。你看她都胖成什么样了……别废话,快走,吃饭!”
兰儿撇了撇嘴:“是……”
次日卯辰之交,开坊不多久,南门巷东院小北门外便陆续来了五六人,有的驾马,有的步行,皆戴竹笠,看不清面貌。他们在北门口亮了一块铜牌模样的东西,便飞速闪入门内。
一炷香之后,来人鱼贯离开,迅速散向不同街区。
小北门进来后的一排边屋,是梧桐门外务弟子联系城内眼线之所,只需提前招呼,便可隔绝他人使用。此时,庄翊正坐在屋内,刚刚她遣了眼线去东市、西码头和丁氏祖孙住的街巷打探消息——昨夜,丁老太太并未让梧桐门的马车将其送至旅店,看得出,她心存防备。
因事出突然,且丁氏“难啃”,庄翊并未假手他人,而是自己直接跟了。她在心中过了一遍今日之事,确认无虞后便起身离开。
庄翊虽不像林师傅那般厌恶梧桐门常服,却同样不喜赤色。但门规要求,三人或以上同行外务,必着常服。于是庄翊外出能不带人便不带人。今日她着姜色箭袖外袍,外出探听需隐入尘埃,原州本就多夯土房,她便照着买了一摞土色布,穿起来叫人看十眼也记不得。
时候尚早,她先驾马去东市,找到林师姐所说的香料铺。门前一块“纯姐制香”的招牌甚是显眼,但进了门却发现,屋内并不算大。
老板纯姐年轻时当是个美人,如今脸上却敷了太多脂粉,她一笑,庄翊便担心扑簌簌掉下粉块来。这铺内弥漫着许多彼此冲突的气味,庄翊站了一会儿便感觉鼻子发痒。见到纯姐脸上的粉,她一个激灵,闷下去了个喷嚏。
纯姐“噗嗤”一声笑出来,“姑娘有个灵巧鼻子!”
庄翊有些不好意思,“纯姐莫要笑我!”
“万万没有,看,这便是姑娘要的方子,配好了。不过这方子,我怎么瞧着眼熟。”
庄翊听罢,便顺水推舟,“纯姐不如先帮我熏一熏外衣吧。”见对方应好,接着问道,“您说方子眼熟,此话怎讲?”
纯姐一边将庄翊引入内室,着手铺陈熏香,一边说道,“约莫五六年前,有位英俊的少爷时常来配香,他也是指名要杜衡、和罗与苍术,但最后两分与姑娘不同。那位少爷用香似是很急,每季都来。忽而有一日我发现,得有四五个月不曾见其芳踪——从此,他便再没来过了。”纯姐略略思忖道,“那好似是冬月头一个壬日……”
庄翊约莫能猜出,这位老板娘是将林师傅当成了男子,而她这记性的确远超常人——庄翊只是依稀记得,林师傅是在一个雪天开始关禁闭的,而纯姐竟连日子都记得。
庄翊暗忖,那个冬月后的半年,你的“英俊少爷”连梧桐门的大门都没迈出去过,又如何来这儿配香呢……
但她并不打算多言,只糊弄道,“竟有这么巧的事儿!若是叫我遇上那少年郎君,可要好好看看他有多英俊!”
纯姐不出意料被庄翊逗笑了——“姑娘这性子,奴家喜欢!”
庄翊又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废话,给了钱,顺道还追一嘴,“纯姐,听说昨儿东市比武招亲了。”
纯姐:“可不是嘛,现在全原州都知道了吧。”
庄翊:“太可惜了,我一点儿都没看着……”
纯姐:“那我就比姑娘多了几分眼福了。比武台上的小娘子远远望去甚是精神,据隔壁饼铺的说,打了两天,没人赢。”
庄翊:“是嘛?竟没人赢?”
纯姐:“是啊,最后还差点闹起来——”
庄翊佯装惊讶:“啊?这是为何呀?”
纯姐:“说是咱们东市有个小伙子,耍杂耍的,傻愣愣一人,上去不招亲,就要和人切磋武功。最后竟然真的给他打赢了——”
庄翊这回是真惊讶:“不招亲?”
纯姐:“是啊,那老婆子最后抓着不让小伙儿走呢。不知闹成啥样了。”
庄翊:“这么大的热闹,纯姐您都看着了?”
纯姐:“哎,也没有,我不是要盯着铺子嘛。那个总在街上溜达的,叫啥——老许,他看到了,还认识那个杂耍傻小子——他给我们说的。”
庄翊心中咯噔一下,见对方差不多已熏好,便穿上外衣、收好香料,匆匆离开了制香铺。
一条街之外的木作铺口,正坐着纯姐口中总在街上溜达的人物。他面色依旧蜡黄,不笑就有褶子起来。老许今日得空,正帮老木匠刨木条,只见一个流着鼻涕的娃子快步跑了过来,他一抬头还把娃子吓了一跳,叫他不敢靠近。
老许挑了挑眉。
娃子缓缓走近,把一个东西丢到了他面前,嗡声道,“一个漂亮姊姊……给你的。”便一溜烟跑了。
“漂亮姊姊……”老许扫了眼滚到脚边的“东西”,是一个团成一团的纸,好像就是本条街上某个商铺的包袋。他没打算打开,却忽然听见一阵婉转的、仿佛鸟雀叫声的笛音。
那是梧桐门特有的传信笛。
笛音很短,却是老许认得的少数几个暗号之一。
那段旋律的意思是:是我。来见我。
老许将刨子和木条放到一边,拾起了纸团。展开后里面果然有字:
西码头酒馆。
尚未反应过来,不远处便传来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马上女子着姜色衣衫,从街口缝隙中飞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