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码头今日风和日丽,生意甚好。
胜哥看着船板上鱼贯进出货仓的脚夫们,很是满意——就连周竹那臭小子今天都很安生,闷声不吭搬了十几二十趟,想来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有了效果。
念及此,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前一日,周竹在东市招亲擂台闹出的麻烦虽未传到胜哥和东家的耳朵里,但前一晚他仓皇跑回棚屋时,遇上了正要出门溜达的阿力,见周竹模样狼狈,他便追问了几句。
放在平日,周竹定是一个字都不说。但他毕竟年纪小,之前从未遇过这样的事儿,也不清楚那丁氏祖孙是否会追至西码头,心中不禁有些打鼓,竟三两句和阿力说了。
阿力倒是义气的,安慰了兄弟几句便拉着人回屋了。按他的想法,怎么会有西京人看得上这个傻小子?对方肯定不会追来的。
周竹听罢,虽觉之有理,扔将信将疑。是夜,他睁眼盯天花板盯了一个多时辰,但窗外风平浪静,连声狗吠都无,想来是安全的,这才囫囵睡去。
今早正在船上卸着货,阿力扫了眼周围没人,便凑到周竹身边道,“嘿,你猜我打听到了啥!”
经过一夜,周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默,只迷惑地看了看阿力。
阿力素爱说八卦:“我听走船的讲,那西京老婆娘和小婆娘特别跋扈!之前搭船还骂过人,说船行不稳,可讨人嫌了!知道她俩昨个儿吃瘪,走船的贼拉高兴!”
周竹点点头:“哦。”
阿力:“我还听说,她们家早没钱啦,所以城里贵人才不去打擂……”
周竹目光一滞,叹口气道,“早知她们跋扈,我便——不会去了。”
阿力不满地撇撇嘴,应声道:“就是!你说你好日子不过,干啥去招惹西京人……”
周竹愣了愣,竟自言自语般接了句:“但是,破了招式,也不亏。”说完又扛起一包货。
阿力:“嘿,你这武痴。千万别叫胜哥知道你惹出这一屁股事儿,不然啊,真把你赶出去。”
周竹听了,明白阿力替自己隐瞒之用心,不禁放下货物,向阿力抱拳行礼,“多谢力哥!”
阿力一退,挥挥手,“别别,我是粗人,别整这些!”说完想了想,又上前拍拍周竹的肩膀,“都是兄弟,怎么可能看着你小子倒霉却不管。我——我干活去了啊!”
周竹望着阿力小跑出去的背影,心下一阵感动,面上却只有嘴角微抬,接着便又抱起货物扛上肩膀,忙碌去了。
这一幕恰好被船身挡住,并未落入胜哥眼里。但却从另一侧,被西码头酒馆二楼窗台后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便是甲板上那瘦高的小子。”庄翊站在窗边,只听身后一声音道。
她转头瞧见刚走入厢房的人,抬了抬眼,向船上一指,“那个?”
“是。”老许一屁股坐在了窗边。
庄翊皱着眉,“他能打败西京双刀丁氏?不可能。”
“起初我也这么想。”老许为庄翊的杯里满上茶,便不再言语。
庄翊坐下身,瞧见面前人不自然的肤色和脸皮,便知他这人皮面具又用得太久,再不换很快要给人瞧出端倪。身上的粗布衣服倒是和街混子的身份甚是相合,就是腰上挂的这一排大大小小的兜,看着着实蹊跷。自己明明叮嘱了多次,让他别随身带那么多器物,就是不听。今日腰边还别了根狗尾巴草,他倒是过得自在——
要吐槽他或许一整天都说不完,罢了,还是先说正事。庄翊清了清嗓子,“老许,事出从权,未按约定的方式通信,急唤你来了。”
老许自斟自饮了一杯,“姑娘自有道理。我替姑娘办事,言听计从。”
庄翊:“嗯。你已猜到我唤你来所谓何事,是在东市偷听了其他线报问话?”
老许不算梧桐门弟子,从来都是和庄翊单线联络,其他线报无论门内门外他理应都不认得。奈何此人路子又广又野,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入耳。听庄翊这么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万事瞒不过姑娘。”
庄翊看向窗外码头,“昨日在东市比武招亲的祖孙来了南门巷,说打擂之人背信弃义,赢下却不愿娶,请我门主持公道。今早我散出去的人陆续来报,却告诉我,昨日那场不算比武招亲,而且,你还牵扯其中,到底是何情况?说说吧。”她眼神微微施力,又补了句:“切勿因为你识得那少年而有所偏颇。”
老许放下茶杯,正色道,“姑娘放心,老许无心之人,何来偏颇。”
庄翊:“便好。”
老许便将两日比武招亲之事简要说了。
“约定好不是招亲,只是比武?那小子还找了你做见证?”庄翊皱纹询问。
老许:“是。那小子,是个武痴。他给姓黎的杂耍师傅干活,分文不取,只求学武。所以他真是上擂台切磋功夫的。”
庄翊:“呵,奇了!他那小身板和西京丁氏切磋功夫,竟赢了?我们原州有这样的高手?”
老许:“高手,谈不上。但那小子确有天赋。第一日我见他目不转睛地看招,谁想他看回去、琢磨了一夜,真的破了丁氏双刀。”
庄翊:“破了几招?”
老许:“一招半,那也是破了。”
庄翊起身,负手立于窗前:“西京丁氏,是叫得上名号的武术门派。早年我随师父出去打擂见过他们。按理说不那么容易被攻破。”说完摇摇头。
老许:“我看那丁家祖母,武功确实不容小觑。但她孙女——底子薄。若是姑娘初遇我那年与她交手,二十招之内,必胜。”
庄翊初遇老许是她十五岁刚出外务时,彼时自己的武功足够自保,却比现在低了不少。
看来,丁婉芸虽然提的兵器好,却是花架子,不经打。
“有钱人。”庄翊想到她价值不菲的刀鞘,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接话道,“你确定,他们双方事先已达成共识,仅仅是武艺切磋,不涉及嫁娶?”
老许:“确实如此,东市口十余家铺位都可为证。”
庄翊:“那在他之前,无人赢丁婉芸?”
“无人。”老许顿了顿,看向庄翊道,“八大家族皆有人在场。”
庄翊立刻意会了。东市之况想必早已传至八大家族之耳,若其有意,定会派人应战。
无人应战,便是看不上。
庄翊回忆了前一晚丁老太太的言辞,当时她还想将此二人吸纳入门,如今却全然改观了——这般“人物”,梧桐门怕是难以掌控,真吸纳进来了,只会搅得门内不得安宁。
“事情我已了解。劳你跑了一趟。”庄翊问得七七八八,准备送客。
老许就势起身,“我一介闲人,每日便是帮姑娘监看东市货点,再收集收集消息。姑娘唤我,天经地义。”
“你先回去,一切如常——只是这张皮,是不是该换了?还有腰上那一排,是药还是毒?未免过于惹眼——”庄翊未说完,便被老许打断了。
“姑娘,斗胆问一句,你可会前去码头拿人?”
庄翊闻此,摸不清对方意图,便要答未答。
老许稍显迟滞,而后淡淡道,“这小子,看着不坏。”
原来是说好话。庄翊不置可否:“嗯,先会会。”
“姑娘定夺。老许多言了。”眼看老许就要离去,却又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而后,扫了眼庄翊的外袍。
庄翊顺其目光,一下反应过来:“哦,香料铺——”
老许微微颔首,“告辞。”便打开门闪身而去。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庄翊心道,下次这熏香得用量减半,接着从腰间取出传信笛,吹了一段旋律,未几又重复了一遍。
不多会儿,门口有来人响动。
“姑娘。”门外人道。
“进来。”庄翊唤。
高远今日一样未穿梧桐门常服,他向庄翊行礼。
庄翊:“高远,安排今夜十人外务,不动手。戌时正,南门巷口出发。”
高远复得干脆:“是。”
庄翊:“此外,让查西码头周竹背景的人申时二刻前来报,查多少报多少。越细越好。”
高远:“是!姑娘,今晚出何处?”
庄翊:“西码头,棚屋。”
庄翊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便迅速退下了。
她转眼看向窗外,十七岁少年的背影在一群脚夫中显得既瘦弱,又扎眼。
是日收工,周竹如常跟着工友吃了点东西,回到棚屋便去到后院,准备操练。阿力叮嘱他,近日莫找杂耍黎,更别去东市,最好是码头、棚屋两点一线,躲躲风头。
周竹心里觉之无谓,但却不愿叫胜哥知道自己打擂的事,所以真的哪儿也没去。
他细细回忆了前一天丁婉芸的刀法以及自己的破招之式,觉得尚有改进空间。如此操练,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原州临夏时节,天黑得极晚,周竹身上已渗薄汗,夜幕才刚刚覆下,东边一弯新月若隐若现,西边尚留有几分霞光不愿离场。
正是一天之中最为静谧的时光。
谁想,竟隐隐传来一阵熟悉而陌生的声响,与那日在宁顺街上一模一样。
是马蹄声。而且也有很多匹马。
这个时辰,坊门已关,能在街上跑马的人,非富即贵——要么,就是不祥盗匪。但近一年,原州还算安乐和顺,城门巡防驻守,哪儿来的盗匪?
难道——又是梧桐门?
是谁都好,今日自己不过街,无论如何踏不到头上。念及此周竹不再理会,继续操练。
但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与此同时,一片刺耳的笛音滑破夜空。凭借周竹有限的音律知识,那应当是短笛,一支主鸣,另有三四支在其后跟随,音河混于一处,尖锐凄厉,听得人直起鸡皮。
这接连的怪异声响也传入了棚屋中,阿力从后门探出脑袋,“小子,你听到声音了吗?快进来!别在外面呆了!”说着伸出手扒拉了好几下。
周竹应声“好”,边张望边随他进了屋。
屋内工友皆从床铺上坐起了身,有一两人小声议论着,却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仿佛一阵雷乘云飞掠,直直盖住了这间破烂孤苦的小屋——
未几,绵延开去的马蹄声,与诡异跌宕的笛音在棚屋门前的街上,齐齐骤停。
来人大约就在十步之外。
脚夫们的脸上开始闪现出疑惑与惊恐——身处乱世,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无依无靠的苦命人更如不系之舟,被人无故抓走的事并不罕见。
阿力素来是个好动的,他听外面没了响动,而众人亦无动作,便从屋尾蹑手蹑脚地跑到前门窗边,轻轻伸手,作势要拉。他看了眼屋里年纪最长的脚夫,对方点了头,他便缓缓拉开一角,屋内人齐齐偏头,向外定睛一看——
只见棚屋门外站了一排黑衣人,正凶神恶煞地向大门口走来!
阿力“啊”得大叫一声,手随之一抖,窗户“啪”地关上了。
其他脚夫跟着一抖。
“怎么——怎么回事?别像个孬种!”年纪最长的脚夫壮着胆叫了一句。
阿力惊魂甫定,颤颤巍巍的手还在窗沿边,却怎样都不敢再动。
周竹见状,绕过床铺,径直走到了他身边,一把将窗户拉开了。
这次,阿力借着烛光与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屋外围着大约十多个人,气势汹汹,面冷如霜。里头有男有女,周身黑衣,但里裙竟透着赤色。
站在正中的是一女子,扎赤色腰带,面容看不真切。但她好像——在笑!
阿力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床铺,气若游丝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看看,那……是不是,梧桐门的人?”
不待他说完,门外再次响起笛音,吓得阿力直接瘫坐在地。
笛音仿佛老妪疯叫,很是骇人,好在响了并不算久便落下幕来。此时只听门外一低沉铿锵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原州梧桐门——请西码头周竹公子——一叙!”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周竹身上。
“真……真是梧桐门!”
“阿竹,你——你何时得罪了梧桐门?”
“梧桐门不是专sha天下负心人吗?”
“他一个孩子,什么时候负了女子?”
“你不能出去啊!会——”其中一人正要对周竹说话,却被身边的人狠敲一下肩膀打断了,“别说话,别给外面听到了!”
周竹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根本没听见工友的众说纷纭。
倒是阿力,搞清楚了此事与自己无关,瞬时从地上爬起来,说话也不打结了。“阿竹,是不是昨个东市——”
周竹看着阿力,不知作何回答。梧桐门专为原州可怜人出头,想必丁氏祖孙之事他们已然晓得,如今来向自己这个“负心人”讨说法了。
阿力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能出去!那可是梧桐门,会出人命的!你,你若出去,要怎么和胜哥交待?”
周竹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况且他行得正、坐得直,自始至终问心无愧,既不怕丁氏祖孙,更没有理由怕梧桐门。
此时,外面再次喊了一句——
“原州梧桐门——请西码头周竹公子——一叙!”见并无动静,还添了句,“可需我等入内相请?”
周竹伸手剥开了阿力,向他摇了摇头。阿力还在嘀嘀咕咕地说不能出去,周竹却径直走向了屋门。他微微一叹,拉住了门栓。
只听哗地一下,大门洞开。
屋外有星光倾射泄,周竹一时无措,竟被晃了神。
但屋内,包括阿力在内的所有脚夫,都往床铺上一缩。
唯有周竹孤立门前。
门外一排黑衣人,正中那位女子负手而立,两侧人马仿佛她周身气质延伸开的两翼。
好大的排场,周竹不禁暗叹。他扫视一圈,发现其余人都只配了短刀,唯有女子与靠其右侧的男子——应当就是刚刚喊话的人——配了长剑。
周竹踏出大门,行至黑衣人五步之外。他定睛一看,忽而感到脊背一震。
刚刚有些距离,瞧不清来人面目,此刻,却在星月之光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比自己略矮一些,扎高马尾,尾发垂肩。
人群正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日在宁顺街上将自己从乱蹄下“捞”出的女子。
梧桐门主之徒,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