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娶
恺恺二三2024-09-14 21:484,975

  见到庄翊,原本“毅然决然”的周竹忽而有些局促——

  这位门主之徒轻功传神,又有侠义之心,而自己前一日刚为她所救,后一日就变成了被她抓的“负心人”。

  不禁叫人自惭形秽。

  周竹暗暗自问,庄翊能否认出他来,不待他细想,那喊话的男子就朗声询问:“来人可是西码头周竹公子?”

  “在下周竹。”他答得并不大声,男子却完全能听清,而人群正中的庄翊也盯着自己的方向,露出了某种饶有兴趣的眼神。

  “今日梧桐门前来,有一事详询,或许要占用公子些时间。”来人言谈礼貌得暗潮涌动,周竹却听出了萧杀之气,不吭一声。

  “昨日东市,西京丁氏祖孙比武招亲,公子可有前去打擂?”男子口吻严厉。

  “我——打了。”周竹刚说出口,却远远听到阿力在屋内说,“不能承认啊!”

  “公子可赢了?”男子问。 

  “赢了。”周竹无意隐瞒,他没学过如何说谎。

  “那公子是否应当按比武招亲擂台的规矩,迎娶西京丁氏?”男子步步紧逼。

  周竹不语,只盯着地面。

  对方见半晌未回,追问道,“周公子?”

  只见周竹忽而抬头,惊得对面一排人伸手探剑,却听他道,“我不能娶她。”

  喊话男子倒是从容,应答如流:“公子既赢了擂台,却拒不娶亲,可是背信弃义?”

  周竹再次低头不语。

  “据说,昨日恰逢收市,人潮汹涌,怕是走散了。公子如今若依约迎娶西京丁氏,我梧桐门愿力促这一美事。”男子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一步。

  周竹既不退、也不进,他看了看男子,又扫了一圈四周,问:“是丁老太君与丁姑娘让你们来的,啊?”

  这回轮到对方不语。

  “我——不能娶她。”周竹依旧重复了这句。

  那喊话男子看似终于用光了耐心,高声喝道:“周公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随即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便快速围向了周竹。

  周竹霎时警觉起来,握紧双拳,作势要动手——“你们干什么!”他像一只立起长尾的猫一般,警觉地望向四周。

  “且慢。”

  一直沉默着观察,沉默到所有人要忘记她存在的庄翊终于开口了。她缓缓向前踏了一步,众人立刻站定。

  距离拉近,周竹终于再次看清她,宁顺街那回实在太过仓促,今日,其样貌在月色之下呈现出与记忆中不尽相同的气质。

  庄翊生得实则秀美,长发乌黑,一双凤眼,嘴角带笑,但却很难将其与“美好”二字相联。夜色漆黑,她上前便带来冷风阵阵。周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看着她腰间那把剑,总觉得上面沾了许多人的血。

  对方带着审视地眼光定定看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周竹觉得她认出了自己,但庄翊却半句不提,单刀直入问了句:“你为何,不能娶她?”

  她的音质清澈,但中气很足,仿佛刻意压低了嗓音;问话时,四周黑衣人屏息了般,不闻半点声响。

  连远在棚屋中的脚夫们都能感到,她虽语速不快,但气焰却咄咄逼人。

  这句话让周竹隐隐有些不快,他的双手缓缓握紧,但指甲嵌入手心时的痛感却完全注意不到,“我——并未前去求亲。为何要娶她?”

  他带着些许怒气直直望向庄翊双目,未几又觉得不合礼仪,移开了目光。

  “哦?并未求亲,那是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胞弟前去打的擂台?”女子调笑般说了一句,身侧的黑衣人捧场地发出阵阵嗤笑。

  周竹平日虽沉默寡言,内里却始终是少年心性。面对突如其来的挑衅,他只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抬高了声量道:

  “我上台时,那位丁太君已预备收摊。比武前我便与丁氏祖孙商量好,仅仅切磋武艺,无论结果如何,不涉嫁娶。她们二人——是答应了的!”

  庄翊目光质疑:“你这说辞,倒是新奇。她们二人急觅良婿,为何会答应与你切磋武功?” 

  “我……”这确实把周竹问倒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语塞起来。

  “我……所言字字属实,从未有过娶亲之约。东市一名老许的大哥,是我的见证。”他着急起来。

  庄翊:“那见证人,你认识?”

  “不认识。”周竹听到屋里阿力一阵哀叹。“便是因为不认识,方能公正。”

  “呵!那,你从前可听说过丁氏双刀?”庄翊不自觉抚了下腰间佩剑,周竹立刻想起丁姑娘那把锋利非常却未得善用的双刀。

  但他的确没听过这名号,望着庄翊的佩剑面色迷茫复,“我——不曾听过。

  “你习武多久了?”庄翊话锋一转,叫人措手不及。

  周竹将目光移回庄翊脸上,止不住地疑惑起来。

  她到底要问什么?梧桐门又要我做什么?

  只见那女子缓缓踱步,“丁氏双刀,西京名门。乙酉年少华山论武,位列前三。你破了他们三招,非习武已久难达。如此功夫,还需与丁氏孤女切磋武艺?你的话,我如何信?”

  周竹心中一惊,虽然他热衷习武,但天下武艺,孰高孰低,西京丁氏,有何渊源,他一慨不知。哪年哪月那座山上举行的哪个比武大会,于他更是天方夜谭。

  但庄翊的话却叫他觉得,自己似乎冒犯了什么——到底冒犯了什么?他一时间想不出。

  “并非如你所言。我——武艺低劣。”他答得有些支吾。

  “哦?看上去,不像。”庄翊又是打量的眼神,“你似乎——是有师父、通兵刃的。”

  周竹隐约感到,庄翊定是认出了自己。虽然对方阵势嚣张,但他却莫名地想说话,还将自己的身世悉数说明——

  “我幼时学过拳脚,后由父亲商队中一位罗师傅开蒙,他出自樊门云州吕氏。但师傅总随队外出,一年中只得见他几回,樊门招式我仅通一二,内功更未入门,只能算会个拳脚。后来我们流落在外,师傅原与我同在西码头,但一年前,却——”周竹顿了顿,他原想脱口而出“为魔教所害”,却猛然忆起不知谁说过魔教与梧桐门或有关联,只道,“——故去了,我便求东市黎师傅借我刀棍一练。我的身手,黎家大哥大姐都看不上,自知低劣不堪。”

  庄翊未听完,脸上便露出异样神色,待周竹话音一落,便上前一步追问:

  “你师从樊门?”

  周竹面露窘色,“我并未正式拜入,便也不算辱没师门。”周竹照实说,对方立刻去了几分力,转身继续踱步。

  庄翊:“那你如今在西码头做脚夫,还不忘练刀棍?”

  周竹顿了顿,言,“我——很喜欢——练武。”他的双耳忽而有些泛红。

  庄翊:“若真如你所言,入门不深,武艺低劣,你又是如何破了丁氏双刀?”

  周竹:“集日时,我在擂台边看了一天。她的招数不多,其中两招连用,有一漏洞,我若使罗师傅教我的樊门剑术,稍作修改,或许能破。”

  “什么招式?”庄翊看了看四周,对喊话男子道,“高远,给他两把短刀。”

  高远迟疑了一下,道,“姑娘?”

  “无妨,给他。”庄翊坚持,身侧二人便抽出短刀,一齐掷向周竹。

  周竹接下刀,将前一日丁婉芸的几招不差分毫地使了出来。紧接着以刀代剑,将自己略微调整后的“拨云见日”又使出。

  高远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这都是啥?姑娘无需与这小子废话……”

  庄翊却看得津津有味,“便是如此?”

  周竹点了点头。

  庄翊:“于是第二日,你亲自去试了?”

  周竹又点了点头。

  庄翊:“试成了?”

  “是。我也觉得,甚是意外。”周竹感觉就要说服对方,谁想女子忽而道——

  “嚯——说得仿似真的一般!”那女子话锋一转,狠狠一甩衣袖,周围的黑衣人闻声,立刻拔出短刀。

  十余人,十余把刀,杀气萦绕。

  屋里阿力禁不住地大呼一声,似又被人捂住了嘴。

  庄翊:“若真的看上一日、琢磨一宿便能破人招式,这世上习武数十寒暑的人便都是傻子了?你听听你说的话,可有半分是真?”

  周竹并不去理会她身侧看上去随时要扑向自己的人,只是认真道:“我说的,字字属实。”

  庄翊眼神放出了一瞬的阴鸷,见周竹不为所动,马上隐去,“这样吧,你跟我过两招,如若琢磨一宿,明日能破我的招,我便信你天纵奇才。如何?”

  周竹听完,直接懵了,“我——为何要与你过招?”

  庄翊:“不过招也行,那你便娶了丁婉芸。”

  “我……又为何要娶丁姑娘?”周竹更加摸不着头脑。

  “你装什么傻?”高远怒道。

  庄翊抬了抬手,“看你言谈,出身当是小富即安之家。如今孤身流落,倒不如与西京丁氏结亲,送那祖孙返乡。回了西京,不说妙绝的双刀任你学,把人哄开心了,或许还能加官进爵。如此百利无一害、净赚的买卖,你为何不做?”

  周竹听罢,呆立少顷,竟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想习武。不娶亲。”

  女子神色一滞,她身后的人却纷纷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周竹:“如你所言,我身无分文,流落至此,但至少还能靠自己双手吃上饭。丁氏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占她们的便宜?”

  庄翊竟耐心复了他的话:“你说与师傅从城外来,想必看得到,外面战乱、欠收,饿si的人比比皆是。”

  周竹:“没错。我和罗师傅饿到受不了,也扒过树皮来吃。但是,我不与之结亲,因为我——”周竹似是还在犹豫到底说不说,他猛得看向面前女子,只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眼里是真挚的疑问,并无任何杂质。周竹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因为我心中不喜——那对祖孙。”

  “啊?”庄翊皱眉。

  “自幼吾父兄教诲,人生在世,应重诺守信。我们原本就约好只切磋、不娶亲,但她们转头便毁弃盟约,如此之人,不可与之交也。我不能娶,也不愿娶。”

  庄翊的神色越发有兴趣了。

  “你倒是既武艺高超,又品行高洁。但你想过吗?你当着众人面赢了丁婉芸,下了丁氏双刀的脸,而她又是一未出阁女子,这般一闹,谁人愿意娶她?你是不是确实让丁氏祖孙颜面难存了?人家来南门巷叫屈,不无道理——”

  周竹面色明显为难起来,庄翊见势,略略高声,“我梧桐门也定要给她们一个交待。就如我所言,给你一天时间,如果能破我的招,便放过你。”

  “破招,就放过我?那若——破不了呢?”周竹追问。

  “破不了——”言犹在耳,庄翊竟飞身抽剑,径直动起手来。她在空中一翻,如潜龙入海,长剑直刺周竹。周竹敏捷后退,取短刀泄了对方两分力便发现不敌,只能侧身闪避。

  “你——”他惊愕大呼,气息混乱。

  庄翊向其属下挥手,示意不必上前,自己足矣,转头道,“你不是很想习武吗?我的招式,记住几分便能学几分!”说着翻身旋转,直扑向不远处一棵高耸古柏,双足轻触树干,踩着树,背地面冠地一路向上走去。古柏枝叶阵阵颤动,但动静却并不大。

  待庄翊到顶卸掉冲力,立刻重新飞身而下,直冲周竹。这次她没有用剑,而是双腿急速飞踢,对着周竹上半身连续暴击。周竹本应举手臂格挡,但一挡便要漏看庄翊的招式。于是,他几乎是一边出于本能地遮住脸,又一边伸头拼命张望,因此被踢中不少次,颇有些手足无措之态。

  好在对方并未出多大力,周竹还算是顺利地挡开其腿击,庄翊却刚好借周竹之臂,一脚蹬起翻身落地,而后快步起势,重新飞身向前。她看似是在快跑,实则双腿皆已离地。在前进过程中,手中长剑不断变化招式,直刺周竹的前襟、肩、肘、腿,周竹虽有闪避,但收效甚微,这几处的衣服悉数被割破了。

  不出二十招,周竹就被她一脚踢翻在地,庄翊出招狠绝,速度奇快,但始终手下留情,并未伤及周竹要害,最后这一下他摔得也不重。除了落地时有点痛,可说是毫发无损。

  但是,庄翊一系列招式对周竹的冲击依旧极大——因为,她自始至终是在空中完成了所有进攻。周竹被这轻功与剑术惊掉大牙。

  庄翊收剑入鞘,“看清楚了吗?可要再看一遍?”

  周竹有些懵,不知做何反馈。招式他都看清了,轻盈果决,且说不出哪里还有点像自己学过的武功。他在脑海中复盘一遍,不确定是否全部记下了。但此刻另一件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庄翊出招时,身上透出了一股全然不同于宁顺街那日的独特香气。是熏香。

  与父亲走散之后,周竹几乎未接触过用熏香之人,这些香料的气味如此熟悉,但配搭却不是寻常女子会用。周竹尚未爬起来,心中竟一边回忆招式,一边盘算起到底对方用了哪几味香。

  “傻了?”庄翊俯身询问,依旧负手。

  “我——看清了。”她气势威慑,周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庄翊:“行,那你随我们走吧。”

  周竹惊讶道:“啊?我为何要走?”

  庄翊答得理所当然,“留你在这儿,跑了怎么办?明日谁来破的我招?”

  “我不会跑。”周竹一骨碌爬了起来,“我也不跟你们走!”

  庄翊:“哦?你不逃命?”

  “我明日还要去码头上工,不上工,就没饭吃。逃出城我也没有钱,不通舆地,无处可去。所以,我不会离开西码头。你信或不信吧。“说着有些上火,周竹转身想走。

  “站住!”高远呼和道,“还由得你选?你可知我梧桐门最擅长作甚……”

  庄翊再次抬手制止,道,“行,你上工。明日戌时,就在此处。兵器随你。”

  周竹站定,思忖一瞬。他原本想问,自己从未毁信背约,为何要接下莫名其妙的挑战?但看向面前女子漆黑的凤眼,回想起她刚刚出神入化的招式,心中竟涌起一阵想与之再切磋一回的期待来。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道,“好。”

  庄翊微微一笑,不言一语转身便走。身边的黑衣人也齐刷刷行至马匹边。高远将她的马迁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竹一眼,而后转头留下一句“派人盯紧他,直到明天我来”,便飞身上马,“若他逃,你知怎么做。”

  高远答“是”,庄翊便驾马扬长而去。身后的黑衣人亦鱼贯离开。

  他们离去时并无笛音,甚至连应当留下来“盯紧他”的人,也不见踪影。

  马蹄声远去,四下又恢复了孤绝一般的静谧。

  但周竹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再次留下了一种气味。

  正是刚刚庄翊身上的熏香。

  而且,同刚刚过招时相比,只增不减。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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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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