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庄翊一行人马直接跑进了南门巷。路上,高远已安排好随行的外务弟子,回到梧桐门他们便自行散去,回西院休息。唯有高远还跟在庄翊身后,等候她的安排。
高远七八岁随母亲来到梧桐门,自小跟着林振君习武。当时门内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又好几个,当中属他最勤劳,也机灵,方柏衿便时常让他在后院跑腿儿,今天传个话,明天发个衣被,一来二去,高远同所有男弟子和大半女弟子都混得熟络。或许是他娘亲千叮万嘱过,高远始终本分,从不曾对谁恶语相向,经他手的所有东西更未缺斤少两。
庄翊大他一些,十岁起便看着这小孩儿屁颠儿屁颠儿到处办事,觉得着实可爱。后来她出外务,便着意提携,把高远一同带出了后院。此后,高远便作为外务弟子替梧桐门办事,对庄翊鞍前马后,尤其在她与郑玉儿接手生意盘后,大小事务越来越多,有了高远这个左膀右臂,庄翊觉得轻松不少。
“你信吗?”庄翊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问得高远有些懵。但他已经习惯了翊姑娘的风格,此时没有外人,二人的交流不像“头儿”和“小弟”,多了几分发小的自在。
高远:“姑娘指的是——西码头那少年所言?”
庄翊:“嗯。我试他那几招,虽然他闪躲灵巧,但主动使出的招式却捉襟见肘。”
高远不愿动脑,竟来了句车轱辘话:“姑娘师从门主,武艺冠绝原州,自非常人所及。”
庄翊白了她一眼:“说人话。”
高远:“这小子确实不像一夜能破招的人。”
“嗯……”庄翊边走边思忖着,又说,“行,明晚自见分晓。”
高远并未搭搭腔,庄翊见状停下道,“你有话说?”
高远顿了顿,简短地说:“姑娘近年,越发菩萨心肠了。”
庄翊转身继续往前走,他俩此刻正在一处长廊,院内厢房的灯灭了一半,想来门人多已就寝。她便压低声音,有些随意地说,“有吗?”
高远:“那小子不通世故,连自己哪里闯了祸都不知。若放在从前,吾门必教他做人。”
“谁能生来知世故?战事连年,如他一般的流民成百上千,黄口小儿尚喝不上一口粥,遑论知书达理?我看他,挺实在的,和你十年前还有几分像。”庄翊一笑,高远便有些语塞。
“我……我如今也很实在。门主与姑娘说一,我定不会说二。但是——我定不会去打比武招亲的擂台……”
“是是是——谁人比得上我门高总管?丁氏祖孙那边怎样了。”庄翊话锋一转。
高远也立刻严肃起来,“二人今日根本没出客栈大门。”
庄翊狐疑:“没出大门?用饭可曾下楼?”
高远肯定道:“不曾。”
庄翊:“多派个人,查查客栈有无后门。那丁老太太,怕不是个安生的主儿。”
高远:“是。”
庄翊想起了什么,又叮嘱了一句:“虽然集日刚过,但买卖不可懈怠,你明日把上月刺绣的情况拿给我看看,门内最优与最次的绣品,都拿来瞧瞧,一一说清。”
“是。卯时前呈给姑娘。”高远答得果断,面上却露出一丝委屈。
庄翊见状,便停下脚步,语重心长道:“辛苦!昨日几时歇的?”
“分内之事,姑娘言重了。”见庄翊不接茬,又答,“这三五天都是忙到子时才歇。”
庄翊:“是了,集日碰上外务便是如此。忙过这两天让你休息。对了——前日你说,来了一批梁州的娟,品相甚佳。”
高远:“是。”
庄翊:“划一部分出来,送到后院给柔璇,请她安排分配给长老们。后续是制衣还是做他用,待柔璇计清,你再落实。”
虽是夜色浓重,但听到“柔璇”二字时,庄翊看到高远的耳朵和脖子还是泛红了,不一会儿就红到了脸颊。
“是。”他答得略显窘迫。
庄翊朝他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年轻人,把握机会。”说罢便示意他可以走了,自己则轻快地迈向了东院,一改在外的凌厉铁面。
高远一阵手足无措后,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在侧,便也回房了。
话分两头,梧桐门一行人离去后半晌,西码头棚屋里的脚夫还大气不敢出一下。周竹站在屋前,生生望着马蹄声消失的方向,既不说话,也不进屋,叫人摸不清楚状况。最后还是阿力壮起胆子巴望到窗前,左顾右盼一圈,确定真的没有危险了才开腔。
“周竹,快进来,臭小子!”他在门前招了招手,始终没有走出去。屋内的其他脚夫也恢复了正常声响,此起彼伏传来对话。
“哎呀,那帮人明晚还要来?”
“这不是完逑了?”
“周竹真是武林中人?”
“武林个屁,你没看他刚刚给撩翻了?”
“嘿,你怎么长他人威风呢?”
“这小子在外面惹事的时候,当我们自己人了吗?”
“又没让你去打梧桐门……”
“梧桐门是什么人,一言不合把我们都sha了怎么办?”
“报官啊!”
“有个屁用,他们是魔教!”
阿力不想听这帮人的舌根,便鼓了鼓气,走到了门外周竹的身边。
“阿竹,回去吧。”他拍了拍对方肩膀。周竹转过头看了看他,面色有些迷茫。他什么都没说,便缓缓回身走向棚屋。待他在门口一露面,屋内所有声音,骤停。
其中年纪最长的脚夫从床铺下地,看上去想和周竹说些什么。
周竹抬眼望他,脸色依旧是迷茫的。他理了理思绪,道:“我今晚在后院,不进来了。”
说完,便向后门走去。
年长的脚夫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屋里人更面面相觑。
是夜,后院偶尔传来打拳、翻跟头的声响,但多数时候从后门缝里望出去,只能看到周竹坐在草垛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第二天刚刚破晓,后院便空了。
当胜哥嚼着饼子、拎着水壶走到西码头时,便看到同一个少年坐在栈道边,依旧若有所思。胜哥表扬了他一句“来得挺早”,心情都还算明媚,直到住在棚屋的一干人等上了工,将前晚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胜哥方才一口水呛住,喷在了对方脸上,紧接着把周竹“吼”来了面前。
“周竹!你是不是专门来折磨我的?你到底要闯下多大的祸才肯罢休?啊?”
周竹不答。
“那是——那是梧桐门啊!我们怎么惹得起啊!”胜哥急得团团转,“今晚他们还要来,如果一言不合把我们的脚夫都sha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周竹声音干涩:“事是我做的,他们不会迁怒于其他人。”
“呵!好一个有担当的周大侠!你和梧桐门交情很深啊,知道他们明事理?他们在原州城里sha人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啃手指那!”
周竹复又不语。
胜哥继续破口大骂。周围的脚夫都在往他们这儿看,有些还指指点点。
看来消息早已传遍。
周竹瞟了一眼周围,忽而道:“我晚上,在靠码头这边等他们。离棚屋远些。”
胜哥:“这是重点吗?!”
周竹不解:“嗯?”
“你怎么可能打得过梧桐门呢,哎,真是……周竹,你就是四个字,不知好歹!”胜哥猛得踢出一脚落在周竹大腿上,但这回周竹并没有躲。胜哥却没有继续动作,只长叹一声道:
“罢了!晚上我跟你一起去。”
戌时未至,周竹如约守在了西码头棚屋,只是他专门走到了路的另一头,近西码头的一片空地上。这个季节白日漫长,此时日头西落,霞光方兴未艾。
周竹坐在路边,又复盘了一遍自己设想的招式,虽然庄翊的武功比丁婉芸高上许多,且前一晚只看了一遍对方出招,速度之快,几欲乱眼,但他计划仍旧以稳扛快,说不定可以讨得几分好处。
罗师傅师从云州吕氏,他还在自己面前使过“大道至简”“岿然不动”这两招,虽不是重剑剑招,但都延续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思路,或可化为己用。
只要扛得住对方连续暴击,不为所动,便能赢得一两处 “反攻”的机会。
他握了握手中的长木枝,还是平日练习时用的那根——他没有兵器,也不想找黎师傅借,给他们一家添麻烦。这长枝用顺手了,并无不妥。
周竹思忖半晌,觉之周全,便抬头看了看。天空偶见飞鸟归家,只是悄无声息。他心中平和,但却发现并非每个人都如此——
路另一边的棚屋,大门洞开,一帮脚夫站在门口,正向这个方向张望,却不敢靠近。
路的这边,胜哥正在来回踱步,面色沉郁,边走边摸脑袋。
早上他知晓后,便提出与周竹一同见梧桐门来人。“你一个孩子,懂什么?我帮你和他们说道说道,还有回寰的余地。”
周竹不想给他添麻烦,道:“胜哥,不必的。”
胜哥眼看又要炸毛,“什么不必的!你懂个P,就知道闯祸!今晚,你听我的,无论如何要答应对方,迎娶姓丁的姑娘!”
周竹听罢摇了摇头。
“权宜之计!先答应下来再说,难道真的要打架吗?你几斤几两,怎么可能赢……”胜哥说得滔滔不绝。
周竹也没有再回话。他心中其实非常感激,却也不知如何表达,胜哥想来便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吧。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胜哥帮不上忙的。
该打的,一定还是会打。
一阵大风吹过,正是马蹄声来的方向。周竹闻声起立,远远便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今日,依旧是那门主之徒领头,身后十来人“分文不少”。
周竹心道,对付我真不必带这么多人来。刚想摇头,就听见胜哥暗暗骂了一句。他是第一次见这架势,估计有些不适应。
女子直奔周竹所在的空地而来,快到时直接拉了下缰绳,而后飞身下马,翻身几圈稳稳落在空地中央,棕赤色的坐骑也通人性般缓缓停下。
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又叫周竹惊为天人。
还没反应过来,胜哥便凑到周竹身边,向他使了个眼色,大意是问,是不是就是他们?周竹木木地点了点头。胜哥便向前一步,粗枝大叶地抱了抱拳。
“女侠!梧桐门的各位侠士!”
昨日喊话的高远也下马了,他站定后道:“来者何人?”
“在下,在下是西码头的——工头。这个孩子,周竹,他什么都不懂,开罪了您,我特叫他向您赔不是。周竹,快,快赔不是。”胜哥被对方气势一轰,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周竹并没有动作,他略显尴尬地看了看庄翊,果不其然,对方接了话:
“赔不是,不必了。”她根本不看胜哥,径直望向周竹,“今日,打是不打?
胜哥却抢着回答道:“他去比武招亲,是他不对!您要他做什么?是不是娶妻?他一介流民,父母都不在身边,什么都不懂。唯一的师傅也不在了——他师傅把他托付给我,那我就是他长辈,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他刚一说完,对面的女子竟露出一丝笑意,“呵!好事儿啊。那你,便是要娶妻了?”女子依旧是和周竹对话。
周竹皱着眉,露出一脸窘迫。他看了看胜哥,对方正向他挤眉弄眼,又看了看女子,道:“不是。我不娶妻。”
“周竹!你胡说什么呢?女侠,他被吓坏了,原本已经说好了,他现在不太清醒……”胜哥说罢,又要动手打周竹。这次被周竹侧身躲开了。他提着长木枝,向女子郑重道:
“姑娘,今日我来此赴约,与您切磋。但有一事相求。”
庄翊:“何事?”
周竹:“比武招亲开罪于丁氏祖孙,是我一人所为,西码头其他人并不知情,希望您可以让他们离去,不伤他们。”
女子歪了歪嘴,仿佛只笑了五分冷,顺带瞟了眼还在着急说话的胜哥,以及躲在棚屋门后的脚夫们。
“好!应你便是。高远,清场。莫伤及无辜。”
“是,姑娘!”说罢,高远示意四个黑衣男子出列,他们走到胜哥身边,中气十足地说,“请移步!”
“不!我不走!”胜哥气势弱了半截,但还强装威武。
那四人架起胜哥便要走,胜哥不住地挣扎,结果其中一人伸手点了他某个穴道,只一瞬,他便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了。四人将他架起,一路抬到了棚屋门前,放在了地上。留下一句“半个时辰后,穴道会自行解开。”便往空地走回来。
棚屋门内外,无人敢动。
清了场,庄翊终于感觉耳旁清静了一些。今儿她被吵了整日,实在不想再听这脚夫说废话。
早上会了柔璇和北郊救回的一众女子,问清了匪窝事宜。那日求她收留的熊三儿的确还算老实,既无动刀,也未用强。女子们提到北郊便不由自主哭成一片,若非柔璇多加安慰,庄翊啥都问不出。
再三谢过柔玄,她又应约去了县衙,耗费整个下午。公家查案的结果大差不大,熊三儿手上没有人命,庄翊于是提了带他走,县丞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同熊三儿说入门之规又费了一番周折:凡行匪盗者,入梧桐门需去一指并关押一小段时间,以示惩戒。那人见了庄翊如沙漠旅者见了水源,抓着衣角不肯松手,一如既往跪求哭诉。但留他已是破格,门规必须要守。最终指去人留,筋疲力尽的熊三儿被关进了梧桐门后牢。
即便晚上到了西码头,庄翊的脑瓜还在嗡嗡作响,却又来了一个话痨——午后探子便报过,工头拉着小子训了半日,庄翊料想此人话多,却不知能多至如此,并且声音沙哑,听起来太费耳朵。
她见对面的小子还穿着昨日一模一样的破布衣衫,眼下多了两摸青黑,估计一夜未眠。但见他手中兵器,不禁问道:“如何,可以打了?你只用手上的——树枝吗?”
“是。”说罢,周竹起势,气顺后言,“姑娘,请。”
庄翊心道,各个像这小子一样言简意赅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