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出长剑,飞身上树,此次双腿的攻击只比前一日更快、更狠、更刁钻。周竹起初依旧像前一晚那样遮挡,但没几下之后便掌握了庄翊的节奏,柔中带刚接住一侧小腿,而后猛地回抽,再拼上全身气力顺其方向狠狠一转,说时迟那时快,他竟从胸前抽出树枝缠绕其双腿一周刺向庄翊面前,生生逼她侧身回避。
好家伙,这一招算是接住了。
庄翊不为所动,回身蓄力后继续横空出剑。昨天这几下其实攻击的都不是寻常位置,但周竹用手中树枝一一格挡,接剑力道、位置都极其精准,速度也丝毫不输庄翊。
最后一劈、一脚,本应终结这场短暂的比试,但周竹却曲肘形成了一个圆圈,故意让庄翊的剑从圈中越过,剑尖也有一瞬的迟疑。庄翊甚是惊讶,周竹却持树枝另一头在她面前一晃,而后弹枝向前,轻点她在空中维持平衡的另一边手臂。
好在庄翊轻功基础深厚,吃这一“点”后身形只是轻微一颤。但她内心却甚是惊讶——没想到,这小子竟用这种方式破解自己的攻势,于是顿时来了兴致,不管不顾地又追了几招。
周竹明显有些措手不及,但细瞧庄翊的动作之余,手上也没怠慢,依旧在接招。最后庄翊出了一招试他的胆量,他深知如何躲都避不开,便站定不再出招,准备生受一剑,谁想庄翊却及时转刃,剑身与周竹擦肩而过,或许已割破了衣衫,但未伤他,周竹一愣,庄翊却轻轻一震剑身,剑在周竹身上一拍,周竹右臂一阵酥麻,仿佛被点了麻穴般抖动起来,手中长枝就势落地。
庄翊轻快地收剑,回身翻向高远身侧站定,只觉心下甚是舒畅。周竹这十招接得不差,甚至可说有几分精彩。最关键的是,他的招式有明显化用樊门吕氏的痕迹。她刚想开口与周竹说话,却听见一股中气十足的传音由远及近——
“庄女侠好功夫!”
是一个老妪的声线,但凭此可推断,其内力甚是可观。
是西京丁氏。
高远等人瞬间如刺猬般警觉起来,抚刀欲出。
此次庄翊并未抬手制止。
她心道,看来自己之前低估了这位丁老太太的武功。未几,便见那丁氏祖孙从西码头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天色逐渐昏暗,而庄翊一到场就被胜哥难听的声音扰乱,跟着全神贯注观察周竹,竟始终没发现有人在监看。
她瞧了高远一眼,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今日他还曾信誓旦旦言,二人半步未踏出客栈,行踪尽在掌握,现下却被悍然打脸。
“丁太君,丁姑娘。不知何时来到?”庄翊并未作揖,而是携剑负手而立。
丁老太太:“庄女侠前日应我,说定会给我祖孙一个交待。奈何老身苦等几日无果,只好出来寻你。”
庄翊不语。
“不过现如今看,女侠应该已经帮我找到了姓周的小子——”说罢,她看了看面前的周竹。
庄翊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从接手梧桐门生意盘开始,就甚少有人再对她的做事方式指手画脚了,如今除了师父例行点拨,少时曾手把手教过自己的沈喻沧都不会过问她的事。虽然董曼瑛每月议事看似都要指摘一番,但她对所有人皆是如此,只是维持一个面上的威仪,下来也不会真的管。
这些,庄翊都心知肚明。
所以,当真的有人来质询她时,她不是一般地心生不悦。
好在丁老太太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庄女侠,你们说也说尽了、打也打完了,可否给我一个交待了?还需要再等吗?”丁老太看看身旁的孙女,“婉芸的青春,怕是等不了!”
庄翊瞥了眼二人,看向周竹,言简意赅道:“丁太君还是希望促成这门亲事?”
此番换丁老太不语,她恶狠狠看了眼周竹,酝酿出一脸怒气。
庄翊见状,又向周竹问了一遍废话:“你既赢了比武招亲,可愿娶亲?”
周竹略显疑惑地看了看庄翊,庄翊答,“丁太君要听你的答复。”
周竹转向丁氏祖孙时,身上带着强烈的防备,庄翊见他双拳又悄悄握了起来。
“丁太君、丁姑娘,我们比武之前便互相约定,只是武学切磋,无论输赢都与招亲无关。故,在下并未背信弃义,毁弃盟约!”周竹说得略显激动,面色泛起了带着怒气的红。
“胡说!我堂堂西京丁氏双刀,行得正、坐得直!我便问你,擂台前可有‘比武招亲’四个大字?你可看见了?全县城都知道我孙女比武是为求一婿,偏偏到了你这里就目空一切、颠倒黑白了?”丁老太太的声音像要吃人。
“我从未颠倒是非黑白。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周竹不输气势,双眉紧锁,出离愤怒。
“好你个小子——”
庄翊眼看双方三言不合,紧忙打断,“太君稍安。周竹,你直说是否娶妻便可。”庄翊似是第一次直呼少年名号。
“我——不会娶丁姑娘。”周竹坚定地看向一旁。
“你——不识抬举!”丁老太太伸出手直指周竹,又向庄翊道,“庄女侠,你们梧桐门便是这样任人糊弄的?就这样怎么救济天下可怜人?这小子满口谎话,毁我婉芸清誉,你们但凡有眼,就应当帮我sha了这小子!”她怒火中烧,声音嘶哑,庄翊见她的口水都喷向自己的方向,费劲全身之力才勉为其难站定。
待丁老太太说完,庄翊不露声色地拂了拂衣裙,缓缓踱至周竹身侧,负手道,“丁太君,失礼了!然,在下闻听周竹所言,不似谎话。”庄翊此言一出,丁氏祖孙与周竹皆是一愣,高远也不禁看了眼自家姑娘,不知她作何打算。
“我信他所言,为真。”庄翊补充了一句,字字铿锵。她并不看丁氏祖孙,反倒是对周竹投以炯炯双目。与此同时,周竹亦转身凝视庄翊,满眼不可置信。
她又向周竹微微颔首,刹那之间,庄翊甚至觉得他眼眶红了一圈。
对面的丁老太却断无这般和善,她的面色眼看要由山雨欲来转为电闪雷鸣。
“好!好!好一个两面三刀的梧桐门!所以那些说你们与魔教沆瀣一气的话,都是真的!”
“你嘴巴放干净点!”高远径直拔剑出鞘,梧桐门众人亦齐刷刷拔出短刀。庄翊却侧目摇头,高远便收了声,示意门众收回兵器。
庄翊低头抬目,嘴角含笑道,“太君,过誉了。我梧桐门从未标榜自己武林正道,所作所为无非‘问心无愧’四字。我庄翊这把剑,吃过不少人的血,但今日怕不是用的时候。此人,我门,不sha。”她画风一转,“然此少年众目睽睽下,赢了丁姑娘不假。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便还是要问一句,您打算如何?”
丁老太一时间摸不透庄翊的意向,她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狐疑地看了看梧桐门众,又面露凶光地盯住周竹。庄翊见那少年既未后退,连眼神也没有躲闪。他回看向丁老太,眼里载满防备、愤怒,和一丝抹不去的厌恶。
“周竹,未经本门同意,偷学我丁氏双刀,此为其一;赢我丁氏招亲擂台,却背信弃义,拒不迎娶,使我黄花闺女清誉尽失,此为其二。两件事,你皆有负于我丁氏。周竹——还有你,梧桐门庄翊,你们可认?”
庄翊不语,周竹听到“偷学”二字,顿时窘迫起来。庄翊觉得,他现下只想把脑海里的双刀招式扒出来,悉数丢掉。
丁老太太乘胜追击道,“一事一掌,你吃我两掌,不可还手,事后亦不可追究,这两件事便过去了!否则,我追至天涯海角,必要你付出代价!”她举起木杖直指周竹,仿佛结了世仇般。
庄翊见状,不禁想翻白眼。有必要吗?心中却暗道,这老太婆内力虽远不及师父,但铆足劲来扑两掌也足够周竹小子喝一壶了,交手时她特意试探,这小子毫无内力,更不知如何接掌、泄力,真要受下来不si也残。
但她见那小子此刻竟一脸“开窍”的表情,张口问丁太君,“就是我接你两掌,此事便两清的意思?”
“正是。”丁太君眼里射出猛禽猎捕时的光。
庄翊暗骂周竹,这个傻子!
她上前一步截住周竹的话头,高声道:“丁太君!此事梧桐门起初应了您,却并未叫您顺意。此子昨日答应同我比武,今日如约,与我战至平局。我也曾应了他放过他。如此算来,我对二位皆有背信失约之责。这两掌——不如由我来受。对外,便说打了该打之人,丁氏门楣亦可保全。”
“由你来受?”丁老太太问出的同时,高远与梧桐门一干人等也都瞪大了眼睛,小声喊道:“姑娘!”
“便是如此。我来受。”庄翊高声应答。
“你堂堂梧桐门一个管事儿的,我敢打你?”丁老太太满面狐疑,哼了一声道,“你们可别仗势欺人……”
“这个,您不必忧心。此事由我一己承担,无论后果,梧桐门绝不追究你丁氏。”庄翊向着一众门人高声道,看了一圈看到周竹时,这少年握紧了双拳,直直喊了句:
“不行!为何要你替我!”
庄翊并不理会他,径直看向丁老太,对方似在三思,不一会儿面色松动,竟流露出一分笑意——
“好!一言为定!”
庄翊知事成一半。
她自幼修习内力,暗暗将对方的力泄去八成不是问题,今日便是师父来打,她亦有把握保全自我,于是将高远叫至身边,吩咐他等会儿必须把周竹拉住,众人绝不可出手。
高远满眼为难,重复了两遍“姑娘,别冲动!”却见庄翊神色坚毅,也无法违抗,转身便走向周竹,狠狠将他拉到一边,交给另两位黑衣男子。
周竹并不算矮,但身量比周身成年男子瘦弱一圈,他拼命想甩开众人,却如何也挣脱不开,只好不住地大叫,“放开我!放开我!”
高远不予理会,但此次,他并未授意下属点周竹穴位。
“太君,请吧。”庄翊暗暗起势,只见对方卯足了力运气,仿佛连脸都在使劲儿,她便明白这一掌不会好受,立刻调整内息。
丁老太太向地面猛一撑长杖,飞身奔来,一巴掌袭向庄翊右肩。
庄翊霎时听到了自己骨骼的声响。她顺着对方的力道后退数步,右肩撇向身后,只一瞬就仰面后倾,几欲摔倒。
这掌最多只用了丁老太太七成功力,且被庄翊泄去了大部,但她嘴中还是泛起了一阵腥甜,“噗——”得声响,庄翊吐出了一口血沫,跌坐地面。
梧桐门众人齐刷刷上前两步,抽刀御敌。
高远率先冲至庄翊身侧,见她缓过一口气,靠自己臂力立起身来,高远一时间看不清她的伤情,俯身扶住了对方手臂。
庄翊借力站起,额上浮起细细密密的汗珠,面色也白得有些明显。但她却示意高远退下,又向丁氏二人沉声道:“第二掌,来。”此句说罢,庄翊感到胸口一阵翻涌,竟不受控制地又吐了一口血。
高远为之一震,大呼——“姑娘!”与此同时,周竹终于从架住他的黑衣人手里拼命挣脱了出来,冲向了丁太君方向,边跑边说:
“此事与她有何干系!你要打,打我!莫要打她!”
庄翊刚想叫人将其拉开,谁知丁老太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飞身起势,直奔周竹而去——
坏了!这第二掌她便是准备好要打周竹的!
庄翊大呼一声——“周竹!”顾不上肩膀闷痛,直冲冲地向二人奔去。
但丁老太电光火石之间已然出掌。
周竹生生吃了这一掌,飞身后仰,撞在了庄翊想接住他的手臂上,庄翊泄力一担,二人齐齐落地。
周竹不曾发出半声呼叫,但甫一落地,一口鲜血便吐在了身侧,夯土地面留下了一片扇形殷色图案。
庄翊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脱口而出道:“周竹!”尚来不及反应,对面的丁老太拄着木杖向二人走来,丁婉芸亦从一边上前,搀住祖母手臂。
高远也没有给庄翊反应的时间,带着一班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丁氏祖孙,刀剑向内,面露凶光。
“庄女侠,你要食言吗?”丁老太打量四周道。
庄翊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说话不喘,“我庄翊从来——说话算话。”
“那是最好。此事就此两清,莫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说罢,丁氏祖孙便作势要走。
高远拦住二人道,“岂有此理,我们梧桐门就没遇过你这么——”
“高远。”庄翊喊住他,“让她们走。”
丁老太面露得意之色,穿过让出一个出口的黑衣人墙,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