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站在庄翊身边,看向远去的丁老太太,她的木杖一下下戳向地面,仿佛也一下下戳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禁拳头紧握,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姑娘!不能就这么放走她们啊!!”
庄翊尚坐在地上,她微微闭眼调整了一瞬内息,只这一瞬,面上已恢复了血色。听高远大呼,抬头直直瞪了一眼,把高远的气焰灭了八分。而后,转向身边的周竹责备道:“谁让你跑出来的?!”
周竹面色铁青,嘴唇被血染了,喘着粗气,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脑袋还算清醒,刚刚的一切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但挣脱梧桐门众的捆束、冲出来受第二掌却是他清楚明白自己想做且必须做的事。
丁老太君说他满口谎话、始乱终弃,他毫不意外。但庄翊,他面前这位梧桐门主之徒,却对丁氏坚定道,相信他所言为真,这叫他至为惊讶。而后,她竟要一力承担丁氏提出的偿还之法,不是假惺惺地说说场面话,而是真真切切在对方手下吃了一掌——
庄翊那一口血喷出来的时候,周竹震惊得仿佛被一面铜锣在脑门正上方“咣”敲了一声大的。
振聋发聩。
这世上真的有如此惩恶扬善的门派?真有这般以身作则的侠士?
这样的门派,居然被世人称为“魔教”?
这样的好人,竟叫我遇上了?
这样的好人,决不能因为我而命陨于此!
我必须一人做事一人当!
便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周竹毫无犹疑地冲了出来。即便他被打得七荤八素,此刻感觉前胸快要裂开,也坦然受之。
但是,当庄翊扶着自己,直截了当地询问“谁让你跑出来的”,他却完全不知该复什么。
他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心如擂鼓的声音,还有夜晚不断加大的风的声音。
迟滞半晌,他才颤颤巍巍向庄翊道:“你……你可……有事?”
庄翊腹诽,看你这幅尊荣,还有闲心管我有没有事!被傻小子气得说不出一句,她重重伸出手,探了对方脉搏。
脉象混乱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让你拉住他么!”庄翊口吻甚是凶悍,再次抬头,剜了高远一眼。
她知这下属有私心,是故意放周竹上前吃第二掌的。但他一心维护庄翊、维护梧桐门的颜面,又有何错呢?
念及此,庄翊一时不知骂还是不骂,也不知该怎么骂。
高远被这一句、这一眼激得又气又郁,只好转过身看四周,让自己冷静一下。
庄翊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小幅张望了丁氏祖孙离开的方向与西码头棚屋的方向,而后不着痕迹地点了周竹两个大穴,口中道:“忍一下,你的心脉能护多少先护多少。”
丁老太太这一掌给得极重,周竹经脉俱伤,她只能暂时封住其穴道。但要保住性命,必须尽快请内力深厚的人运气疗伤,再辅以药石,情况紧急,最好片刻都别耽误。
但伤者并不自知。周竹随着庄翊的两指又吐了两口血沫,大喘气之余,还锲而不舍地巴望着庄翊,那眼神的意思应当是——你到底有没有事?
庄翊根本不想应他。此时余光发现,棚屋那边的脚夫都从门内探出身来。她一咬牙,抓住周竹的后颈着力一捏,周竹神色一滞,立刻昏了过去,脸上还带着未舒展开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庄翊将其放平在地面,径自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一步迈到周竹身侧——从棚屋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周竹倒地不起。
棚屋那边立刻有脚夫唤道,“阿竹!阿竹被那老太婆打——”
庄翊转头看向他们,嘴角还挂着受下第一掌后吐出的血迹。
棚屋前立刻噤声。
她唤了高远到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高远应下,快步行至棚屋,伸手解了倚靠墙边的胜哥的穴道,胜哥登时泄了力,瘫坐在地上。
高远见他无事,转头向一众脚夫道:
“各位,此事前因后果大家皆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那位是我梧桐门门主之徒,如今被周姓兄弟的仇人所重伤,此事我梧桐门已尽力。如今周兄弟经脉尽断,昏迷不醒,怕是凶多吉少。”他转向胜哥,“你是西码头掌事的,我门若带走周兄弟,试试能否救之一命,不知你可准允?”这句话问得得体,但他俯身低瞰,气场压迫,丝毫没有留给胜哥“不准允”的空间。
然而,胜哥毫无反应,眼睛瞪得老大,看似仍处在一连串事件带来的惊吓过度中。
身后一位年长的脚夫见状,喊了句,“你们能救阿竹!那肯定要救啊!”
胜哥听罢,忽然回神,“啊?周竹!救周竹!”
高远回头看了看躺平的周竹,道:“看着难。”说罢摇了摇头,又道,“明起三日,我门会监看西码头,以防丁氏来此寻仇。若无动静,此事便到此为止。与我门亦再无干系。”
一众脚夫不知如何作答。胜哥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问道:“那阿竹呢?求大侠——一定要救救他啊!”
高远见状,刚刚被压住的怨怒又冲了上来,带着几分咬牙切实道:“我梧桐门能救他一次、二次,还能一直救他么?!你,管好你码头的人,别再惹是生非了!”
这句话声音压得低,庄翊明显没听见,却把胜哥训得缩在墙边、连连点头。
高远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到下属面前,安排两人将周竹架上马,一人取上周竹包裹,一群人训练有素,片刻间就收队离去。
庄翊一直站在一旁。虽然她泄去了第一掌大半气力,但整个人依旧不太好受。待一切就绪,方才缓缓爬上了自己的坐骑,最后看了眼西码头棚屋和站立门前目送的脚夫们,策马东去。
身后胜哥“一定要救活阿竹”的呼叫声被远远弃在风里。
庄翊并未返回梧桐门。
她遣高远速带周竹回南门巷、令门内的大夫把药煲上,并叮嘱他不可引人注意。待高远领着一众人等折向南行,庄翊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一夹马腹,单枪匹马,继续东奔。
她要出城,去城外东北郊的风谣小筑,寻庄凤翱。
师父闭关已有月余,但联络她并非难事——回门内放只普通信鸽去便可。但如此来回,三天便下去了,周竹那伤怕是等不了。而此事庄翊难与手下解释:为何要救周竹,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特别,根本没法一一说清。她便也无法遣高远去请师父。
若想救这小子,又不留余疾,唯有师父能做到。
而要说服师父救他,唯有自己能做到。
庄翊只能亲自出城。
素日里,原州城门关闭后梧桐门人并无出城特权。虽然多年来他们与城内巡防互通有无,有两块宵禁时亦可自由来去的通行牌,但城门守卫事关城防,里头的人并不买他们帐。
这便要追溯至凤翱与董曼瑛早年气盛之时,为了出城办事曾屡次硬闯,梧桐门与城防营一度交恶。后来全靠沈喻沧经年努力,多番周旋,才略有缓和。梧桐门答应再不硬闯城门,城门守卫也不再无端扣留梧桐门的货物,大家相安无事,却也毫无情分可言。
距离城门还有些远,庄翊便提前下了马。她避身于一处窄巷,悄悄向城防张望了一眼。大门前守卫四人一如平常,另有二人沿着城墙巡视,只能远远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梧桐门立过规矩,除遇极端紧急的大事,其他任何时间不可闯城门。周竹那掌吃得扎实,经脉断得七七八八,从他的性命考虑确实算“极端紧急”。庄翊真要硬闯,即便刚刚受伤,要对付这区区几个城防营士兵不是难事。
但是,对师父、对整个梧桐门而言,周竹,至少在目前看来,还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人。
他的性命,断断称不上“极端紧急”。
若此刻冲门,事情便不可控制地要闹大,后续一屁股烂摊子,不是由自己便是由沈喻沧来收拾。城防营定要去低头赔不是的,县丞那边也不免一阵叨叨。最关键是,若伤了人,算梧桐门理亏,平白又被这两方拿捏了一个短处,将来不知何时还得“还债”。此外,自己刚刚才在属下面前办了一件 “窝囊事”——为一个陌生的小子,叫古稀老人打得吐血,还不还手——梧桐门硬气了十几二十年,哪吃过这种亏?若此刻自己再为了那人闯城门,坊间不知会传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庄翊的太阳穴一阵生疼,刚被丁老太太拍青的胸口气也不顺起来。她扶额叹气,这些事在脑海里走马灯般过了一路,纵使马蹄片刻未曾耽误,师父的宅院亦近在咫尺,但这道门便是横亘其中,紧闭不开。
不可开。
算了算时辰,好在离开门至多一个半时辰。想必周竹此刻已吃上门里大夫的药,撑个一天半天不是问题。
那就等吧。
打定了主意,庄翊把马拴在小巷深处,寻了一处杂草垫坐下。她缓缓运气,试着先给自己疗伤。
梧桐门壮大之后,庄凤翱在原州城外置办了好些田地、宅院。早些年她时常去淳教拜会夏侯衡,淳山地处城南百里外,梧桐门的大本营和城郊宅院便都选在南门附近。凤翱却是个喜山乐水之人,时不时会出城,寻个山林习武参悟,一些特别合她心意的地方便安排下住所,稀稀落落,遍布南北西东。
风谣小筑大约是六年前盖的一处新院,坐落在城东北端风山脚一处密林之后。相比于其他居所,风谣小筑更为隐秘难抵,主要是地貌之故。
原州的母亲河淳水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在城东郊遇端风山后改了流向,南折少许,沿山脚一路往东南向的下个县城奔去。风谣小筑恰恰建在端风山东麓,这个位置难住了许多来人,尤其是不熟地貌者。
要去往此处,走水路需得向北绕山半周,而端风山不知何故,南麓怪石嶙峋,陡峭难行,走陆路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有阻拦。等于说,要么翻山、要么涉水,哪边都阻碍重重。
而小筑院前的密林更是云山雾罩,无人引路很容易就受困其中。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个不欢迎来客的选址,而庄凤翱也的确有此用意。每每住来风谣小筑都是她想闭关练功的时候,门人也大多得令,不会前去叨扰。
此番师父闭关刚有月余,按她往常的习惯,至少住满两个月才会回城。庄翊也不想扰。奈何事已至此,人命关天,只能硬着头皮跋山涉水。
她出城时天根本没亮,走大路奔向端风山北麓时,天边已有蒙蒙微光。
她在山口稍待,直到天空亮出一抹缥色入云才动身,抄半山腰一条小径进山。这条路是从前山下的村民走出来的土路,凤翱早年走过多次,慢慢便做了标记,甚至派人打理了一番,留给梧桐门信使专行。
但夜里的山是野猪、狐狸甚或块头更大的兽类的天下,天未亮,庄翊不敢独闯。即便是此时,风声蹄声之外,庄翊似乎也能听见其他悉悉索索。但马儿不惊,权当是自己胡思乱想了。
跑了一个时辰,庄翊终于看到熟悉的树林。
初夏晨雾缭绕,她下马步行,开始数树。
小筑建院之前,这片林子便在,但各棵树的位置,师父却重新部排了。放眼望去,大约能分辨出的树种主要有三:柏、榆和杉。
若有闯入者以树种为谜面,沿其中某一种树径直向前,怕是要失望而归。师父所用,乃二十八星宿图,无论从哪一方向初入密林,但凡找准其方位以及对应的星宿位,沿自东向西的星行顺位完整走一遍,最终在日升方位总能找到一条小径——那便是密林出口。
换言之,唯有熟记星宿图之人才能从林中走出来。
庄翊自小对星宿五行、奇门遁甲之术无甚兴趣,所知皆是沈喻沧、方柏衿堂上所教,仅仅够用。正因为学艺不精,每每穿林都要细细数树,一不留神就走错。
数完最后一棵柳榆,庄翊定息抬首,面前山雾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但脚下果真多了一条指向明确的小路,起初只是清理了落叶地衣的土路,行十数步便见铺设好的石块。
浓雾之中,坐落着一间细看精巧出挑,纵览却又完全隐入山野中的宅院。
便是风谣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