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谣小筑是一座三开间的小院,院外一圈木栅围栏,约有一人高,“织”得很密。这个高度,手脚麻利的普通人想翻进去不算难事,更别说是习武之人,可见不是为了拦人。庄翊路过时细瞧了栏外,低矮处有明显抓痕,应当都是被拦在外面的动物留下的。
小筑通宵掌灯,天亮后已被院内的嬷嬷掐灭,空气里有淡淡的灯芯烟火气。每每闻到这种气味,庄翊都会有一阵恍惚,仿佛自己是个太平盛世里寻常人家的女儿,行马落刀仅仅是说书人嘴中遥远而猎奇的故事。
然而天空一阵鸣叫,大约是猛禽初醒,毫不留神地唤醒了她——
事实上,马缰与长剑分别握在自己双手,周竹的性命还抵在颔边,一刻也不容她耽误。
庄翊感觉太阳穴一紧,立刻止步拴马,上前轻叩院门。
未几,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前来回应,见是翊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面色既惊讶又郑重,只寒暄一句就快步引她入院内。
小筑里常年住着六个嬷嬷,都是师父至信。因为全是女性长辈,梧桐门不允门内男子入内。从前高远跟着庄翊前来,都必须在山口等候。这些嬷嬷常居山间,举手投足间越发有了些诗意,甚至是仙气。庄翊却无暇“养气”,三步并两步入了门厅。
六人中,掌事的嬷嬷姓滕,此时正在厅间打扫,见庄翊这个时辰上山,马上停下手中事务,先安排人上了壶茶。
“翊姑娘”,她年逾花甲,说话很缓,“这是今年的明前毛尖,门主最喜,刚沏上。快尝尝。”
庄翊低头一瞧,明白师父每日清晨都要饮茶,今天被自己抢了先。
这杯明前新茶她自是知晓,因为安排门人从淮南顶尖茶山采买、五天前方才送到小筑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庄翊并未多言,只想询问师父何在,却见滕嬷嬷同样自上而下打量了自己,便知应当有地方出了问题。
她星月兼程,路上又都在思考周竹一事,根本没留意自己。此刻低头一看,这身墨色武服虽耐脏,但摔倒沾的灰、昨夜自己吐的血都在上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加之一宿未眠,脸色肯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庄翊不愿解释,拉住对方的手,粲然一笑道,“滕嬷嬷待翊儿最好!”眼光却飘向后院,“师父还在晨课?”
“是呢——”滕嬷嬷收回关注,答起庄翊的提问,“门主日日卯时晨习,此时当在冥思。姑娘可能要等等呀~”她说话很慢,这叫庄翊一路都算平稳的心霎时间生出了些许急躁。
庄翊:“嬷嬷,翊儿有急事。有无可能——唤一唤师父?”
滕嬷嬷面露难色,“啊?我们几人从未在晨习之时唤过门主——会否扰她清修?”
庄翊听罢,知道多言无用,便道了谢,决定在外厅等候。一般门内事务,能急到叫庄翊披星戴月上山的,基本已涉门派存续,她自可亲自打断师父晨习。但今日情况特殊,庄翊思之再三,再次停住了前往后院的步伐。
不可冒进,否则很可能事与愿违。
庄翊坐定,调整好气息,强迫自己开始冥思。
里屋应当燃了师父最爱的檀香,丝丝袅袅的气味游离而出。庄翊想起什么,便拉起自己衣服上沾血的地方,轻嗅了几下。
血腥气果然变得很寡淡,能闻到的大多是前日新配的熏香中温和的杜衡与凛冽的苍术,辛香将浊气遮得干干净净。
林师姐诚不我欺,连推荐得熏香都效果斐然。
等了约大半炷香的时间,后院的门有了动静。庄翊深吸一口气,屏息静听。
是师父的脚步。
她从座椅上起身,顿时有点天旋地转。这才想起又有十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
门外嬷嬷接连问候道,“门主”,不少一会儿,便有一人从外厅侧门步入。
是庄凤翱。
她比庄翊略高寸余,长发如瀑布散下,被一根发带简单却不松散地束在背后;一身薄衫材质轻盈,穿起来当柔软如无物。院外明明春寒料峭,师父却丝毫觉不出冷一般。
凤翱缓缓走来,步伐沉稳,她一身缥碧,裙摆轻移时叫庄翊不自觉联想起进山前仰见天色。今日,周身唯有腰带和发带是檎丹之色,仿佛是从旧日衣衫中抽出来,额外系上的。
庄翊幼时有个爱好,每天早上数师父身上有几处朱色。刚立门时,师父的里衣外袍时常是深深浅浅的朱绛、檎丹,张扬惹眼。但近几年却迷上月白、天缥,在南门巷时还会穿件朱色外袍,来了小筑却连外袍都“褪色”了。
实际上,庄翊对朱色早已腻味,起初觉得,师父这个变化,甚好。后来却慢慢发觉,师父的衣衫仿佛泡了水,越发清淡了。好比今日,若是没有那腰带和发带,面前的人都不像是她了。
庄翊有一瞬的恍惚,凤翱却已行至眼前,她定睛一看,来人容貌极其年轻,若能莞尔一笑,说二十出头也有人信。但她眉宇间始终有一份逼人的英气,尤其身处南门巷门众之中时,可谓不怒自威。此刻面色似水,而且是清冷寒涧,看不出多深,唯与这山林雾气相得益彰。
这面容,这气质,除了庄凤翱,全原州也寻不出第二人了。
庄翊扫清了胡思乱想,默默多看了眼师父的腰带,心道,坚持住啊!你若变浅,师父怕是要成仙了!
凤翱并未听闻自己徒弟聒噪的心声,她在堂上落座,瞧了眼庄翊。
对方模样可说是相当狼狈。
“师父,清晨叨扰了!”庄翊行礼。
“跑了一夜?”凤翱说话同样不快,声量不大,但中气十足。
庄翊:“是。”
凤翱:“受伤了?”
“是。”庄翊低头,仿佛做错事的孩童。
她也确实就是。
师父抬眼望着她,原想问要不要先疗伤,但只见这徒弟眉宇间透着焦急,便知事情或许不小。
“是何事?”师父眼角带着一分似是而非的无奈,和心疼。
庄翊等的便是这份心疼。她看了一眼院外。
凤翱:“我来时已经摒退了滕嬷嬷她们。说吧。”
庄翊拱手郑重道,“师父,翊儿有一事相求——跪求师父回南门巷,救一人。”说罢,“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凤翱面前。
凤翱不语。
庄翊继续:“此人武功低微,中了西京丁氏老妪一掌,命垂一线。”
凤翱挑眉:“西京丁氏?你要救的是西京来人?”
庄翊顿时有些磕巴:“并非——只是原州西码头的一个脚夫。”
凤翱面露疑惑,言辞严肃,“说清楚。”
庄翊:“是。此人约莫十六七岁,开蒙师从——云州吕氏。一年前流落至原州。”她专门隐去了“云州”前的“樊门”二字,但听到“云州吕氏”四字,面前的师父不出意料地滞住了。
庄翊缓了一瞬,接着道,“此人是个武痴,为切磋武艺,上了西京丁氏老妪与孙女设在原州东市的比武招亲擂台,赢下擂台却开罪于人。前日,丁氏寻来南门巷,徒儿处理得不妥,最终叫他吃了丁氏老妪一掌,身负重伤。”
凤翱看了看徒弟的衣衫:“你——难不成也是被丁氏伤的?”
庄翊:“是,徒儿也受了一掌。”
凤翱:“开罪于人,是什么意思?”
庄翊:“是——他与丁氏约好只比武、不娶亲,而后竟赢了擂台,丁氏——强迫他娶……”庄翊只道自己这张嘴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好。
凤翱眉头紧锁,眼见着要怒,“那你——为何要救他?”
庄翊:“此人在武学上天赋异禀,所有招式,但凡亲见,过目不忘。还能融会贯通,见招拆招。最重要是,此人心志坚定,人品过硬——”
“荒唐!”凤翱拍案,“庄云晓,你可知自己在作甚?为师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
庄翊听到师父唤自己的字“云晓”,便知大事不妙,赶忙道:“师父——”
“为师还没老,还没糊涂!你如此着急赶来端风山,便是求我救一个素昧平生、比武却不娶的男子!他是你何人?能叫你,我庄凤翱的徒弟,吃西京老太婆一掌?这二十年教你的东西都教去哪里了?”凤翱倏得站起,怒火中烧。
庄翊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她低头跪住,一动不动。
凤翱越说越激动,一个箭步走到庄翊面前,“你——你是不是,哎!你是不是被那男子迷惑了神思?”
庄翊脑中一阵霹雳作响,师父怎么想到那个方向上去了——她赶忙抬头道,“师父!绝无此事!那人,还是个孩子!徒儿试了他,确实是个武学奇才——”
“够了!庄云晓——”凤翱厉声打断,“从小到大,我就没听你这么夸过一个人!你还说不是被——迷惑了神思,对那人有想法!”
庄翊见凤翱暴怒至此,方才有了熟悉的感觉。这才是叱咤原州的梧桐门门主。但她来不及欣慰,还须尽快“灭火”,便霎时沉默了,她抬头定定看向师父的眼眸。
凤翱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一震。
庄翊稳稳道来:“师父,徒儿见了此人,查了他身世背景后,确实有一些想法。也正因如此,才替他挡了一掌,此番又连夜出城,恳求师父出手相救。因为——如此奇才,我原州弹丸之地,再过十年也未必遇得到。”
凤翱听出庄翊弦外之音,登时冷静了大半,嘴上却分毫不让,“你什么意思?我不会收男弟子,我门更不会收惹是生非、伤我门众之徒!”
庄翊叹了一口气,却并未回嘴。她斟酌一瞬,压低声音,却依旧清晰可闻地说道:
“徒儿觉得,可以将他送去琢光山。”
听到“琢光山”三字,庄凤翱霎时间不再言语,整个人定住了。庄翊抓住这个时机,再次望进了凤翱的眼里,坚定地点了点头。
谁知凤翱长吸一口气,大喝道:“胡闹!”随手抓住桌上的一个茶盏就砸向地面。
庄翊说时迟那时快,竟伸出双手扑向茶盏,盏中茶水滚烫,庄翊握住的瞬间不禁呼了声“啊”,人也随之趴倒了。
“你——”头顶传来凤翱的声音。庄翊顾不上被烫到的手,坐起身来,翻着面看了一遍茶盏。
还好没碎。
这可是越窑名品,她花了大价钱才买到一对,去年生日送给师父。她老人家倒好,说砸就砸。念及此,不禁又把盏往怀里护了护,道:“师父,这一只顶门人织三个月的布。求师父宽宥这茶盏,我们赚钱,不易啊……”
凤翱气得直摇头,却又忍不住看了看庄翊的手,见她还护着那只茶盏,怒道:“放上来!”
庄翊试探性地看了看她,只听对方又复了遍:“谁要你这破盏子!放上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
凤翱道:“真教出个好徒弟,人也救,茶盏也救!” 眼却依旧盯着她的手心。
庄翊缩回手道:“没事儿,水不烫。师父宽仁——”跪回去的同时接着说,“那脚夫身世清白,丁氏一事,错不在他,我已调查清楚——”庄翊刚想继续,凤翱一抬手打断了她。庄翊立即噤声。
凤翱重新坐回木椅,看了眼跪在眼前的徒弟,那人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半晌,凤翱方才问道,“你——暗地里物色了多久?”
“师父——”庄翊低声缓道,“十年前,师叔赠我一字‘云晓’,分别出自师父与师叔之名。师叔之恩,实则乃师父之恩,徒儿谨记至今。”庄翊看回凤翱,见她神色略有动容,目光却依旧带着怒火,继续道,“师叔在琢光山独居十余载,摒除他人,幽冷屋灶无人打理,绝世武艺无人承继。师父为师叔苦恼,徒儿为师父心焦。西码头脚夫那样的奇才,又是由樊门开蒙,根本无法提前物色——因为,可遇不可求。”庄翊说完,见凤翱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
庄翊见状,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滕嬷嬷——”凤翱向屋外高声叫到,她本就有千里传音之功,这一声,即便在院外也可听到。
不一会儿,滕嬷嬷小步赶来,“门主。”她见凤翱与庄翊已立于门前。
“我现下回南门巷,备马。早饭不用了,其余事务,你安排好——此次怕是要呆上几日。”说罢,斜了一眼庄翊又道,“也可能,今夜便归。”
滕嬷嬷:“是,门主。今朝如此着急。”
凤翱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找个治烫伤的药……”朝庄翊一瞥,便不再言语,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
庄翊大气不敢出。滕嬷嬷应好,神色紧张地向庄翊道:“翊姑娘,烫到哪里啦?”
“嬷嬷莫慌,无事。”庄翊把手往身后收了收。
滕嬷嬷又瞧了她一眼,仿佛看进了她的胃里。“我去取药,顺便给你拿几个饼子,一壶水?”她悄声道。
庄翊敲鼓一般地点起了头,二人相视一笑。
她有时也摸不清,滕嬷嬷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不多会儿,凤翱便从后院出来,其轻功已到登峰造极之境,来去身形之快竟有些晃眼。只见她换了整套的束袖檎丹衣衫,长发已高束,提着剑回到庄翊面前。
二人出门牵马,滕嬷嬷的饼子已装进了马兜。庄翊跟着师父步入密林阵,这回不需要自己数树,她便悄无声息地掏出一个饼子,咬了一口。还没吃出味道,就听见凤翱在前面头也没回地冷冷道:“越来越没规矩。”
庄翊一个激灵,赶紧跟上了脚步,复而又数起了身边的树。还好尚有线索。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凤翱便消失在前方,留庄翊一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忆星图,狼狈出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