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杂耍黎的大院,周竹心绪已渐渐平定。回忆起昨夜暗暗做的决定,他想到今天来东市的“正事”还没做,有些踟蹰。但只停顿了半刻,少年还是从院中取出一根长棍,没向任何人招呼就离开了。
一路来到东市口,周竹抬头向里一望——丁氏祖孙果然还在那儿,只是今日少了围观的人,显得无比寂寥。
他瞧见擂台上正在比试的二人,脚步几乎不受控制一般,向前走了过去。
周竹刚到台前,比试便结束了。他定睛一看,台上的竟是常年游荡在东市的乞儿,丁姑娘最后给了他一脚,正低头看自己的鞋,转过身嫌弃地掸了掸,而一旁的丁老太满脸怒容。
周竹一问,才知今日上擂台之人加上这乞儿才三位,都是浑水摸鱼之辈,顿时明白丁老太缘何愤怒。他选了街角一间铺子外,甫一站定,便听到一声招呼,“嘿,又来看热闹啊你?”
周竹一抬头,发现是昨天给他指路的那个满脸褶子的街混子,心中一动,向此人道:“大哥,有一事相求……”
日头西落,想来很快就要收市。乞儿败北之后,便再无人迎战。那丁老太见门可罗雀,便上前一步,向略显空荡的大街煞有介事道:
“不知还有没有好汉前来比试?如若没有,今日比武招亲暂告一段,这原州城怕是看不上我祖孙二人!”言谈间环顾了四方。
周竹亦跟着丁老太四下张望一番,确无他人响应。他咬了咬牙,又向街混子使了个眼色,便大步走向了擂台。那街混子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并无挪步。
丁老太见一少年走来,虽是瘦弱,但眉目间颇为俊俏,于是眼前一亮。
“这位少侠,可是来比试的?”
周竹先向两人行了礼,郑重道:“老太君、丁姑娘有礼。在下……并非来招亲。”
对面丁姑娘眼里刚升起的光霎时间暗了。
“在下见二位即将收摊,有个不情之请。”
丁老太不动声色,“你说。”
周竹:“在下能否与丁姑娘做个武学上的切磋?无论比试结果如何,都不算比武招亲。”
丁老太一听,来了兴趣,面上却装出一副不满模样。丁姑娘见状,犀利道,“既然你不是来比武招亲的,我为何要与你打?”
周竹脸渐渐红了,略显窘迫,好在这一质询他提前思量过。“贵门武学博大精深,在下见了实感佩服,只愿亲身切磋一下。”
这话在周竹看,说得清楚明白。但在丁老太听来,却变了味道。
她心道,这少年怕是看上了自己孙女,又怕比武输了丢了颜面,才寻了如此借口。刚想发作,却转念道,万一真的叫他赢了,岂不是收获了一个武功好、又会办事的孙女婿?便盯向了孙女。
丁姑娘也同样看着她询问。
丁老太点了点头,言:“好。”
那少年的脸色一下晴朗起来,又道:“太好了,二位稍等。”说罢他转过身,发现街混子并未跟上,便大力向对街招了招手,一个四十好几的大叔甩着腿走了过来,看着极不情愿。
周竹:“因为不是为了招亲,我特请东市的这位许哥来做个见证。我与他亦萍水相逢,他最是公正。”
那“许哥”一脸便秘的表情,只见他从腰带里抽出一根新的狗尾巴草,叼嘴里甩了甩道,“快打快打,爷忙着……”
丁姑娘闻言升起一阵火,这小子是何用意?两步跑到祖母身边,“祖母!他……他们……我不比!”
丁老太却依旧镇定,她瞧了瞧周竹,又瞧了瞧混子,缓缓道,“可以,但是丁家明人不做暗事。我祖孙家世背景都清清楚楚写在这卷轴上了,你若想与我们比试,先报上姓名、住处来,否则,不比。”
那“许哥”见状,道:“不打是吧?不打爷走了……”
谁料周竹想都没想,便回道,“好。在下姓周名竹,竹子的竹。云州人氏,现下在西码头做脚夫,住西码头棚屋。”
丁老太听罢,佯装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婉芸,点到为止。”便向丁姑娘使了个眼色。那丁姑娘虽不情愿,但还是拎起双刀,向前一步。
因擂台来了个熟人,周边商铺的店家、伙计都站了出来,想看看这周竹小子到底能打成什么样。街混子往后退了退,寻了个人少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热闹。
丁姑娘的双刀很快便使出了昨天的招式,若无人打扰,她的刀法行云流水、连贯得叫人眼花缭乱,但劈、撩、砍转化之间停顿较久,细细看很容易找到破绽。
周竹使长棍,挑开一刀,回腿踢开另一刀,直接破了一招,把丁婉芸震得一愣,加上之前的对话,她更加愤怒了,出刀狠厉非常,但招式依旧是旧的。
周竹会的招式同样不多,只能以静制动,防御为主,不变应万变,伺机反击。待对方出了七八招后,迎来了关键的一招绝杀。周竹心道,便是等你这一刀!于是用昨日思忖了一整夜的应对方法,使出早年罗师傅教授的一招“拨云见日”——据说这是樊门吕氏的招数,也是罗师父自己的看家本领。
虽然周竹的招式并不纯熟,但应对丁姑娘却绰绰有余。周竹用长棍仿长剑,抬手挡住将旋转着刺来的长刀,将其挑上天门,而后俯身用棍尾攻击对方下半身,引得丁姑娘忙不得转身撩开,蹲下横扫两腿防御。周竹飞身起势,他的轻功尚未入门,像梧桐门主之徒那样飞檐走壁自是办不到,但翻几个跟头还是可以的。他的长棍再次制住对方一刀,打断了其招式之连贯,周竹见其暴露软肋,不按牌理出牌地空出右手,从上至下往丁婉芸右肩一劈——
若是惯常习武之人,断不会使这样“不成招式的招式”。但周竹入门不深,他见到缺口自是要攻。无论以何攻法。
丁婉芸右臂恰好展开,被这一掌狠狠敲中麻穴,一个趔趄,斜摔在地,右手的刀直接脱落。
台下顿时一片欢呼叫好,原先坐地上的街混子一个机灵蹦了起来,众人着实没想到,一个瘦弱的少年竟能打败西京来的练家子!
周竹来之前,只有五成把握,没想到真给他试出来了破解丁姑娘招式之法,心中很是有几分喜悦。但见丁婉芸肩膀吃痛,慌忙作揖道,“姑娘,承让了!”说罢,不知道是否该伸手扶她起身。
谁知那丁老太竟拍着手上前,“好功夫!这位少侠看了两日,便知如何化解我丁氏双刀。怪只怪小女学艺不精,尚未领教到本门武学深意。”说罢,向地上的丁婉芸道,“起来。”丁婉芸噘着嘴起身,不情不愿地松落自己的右肩与右臂。
周竹摇摇头,“刚刚赢了半招,实属侥幸。在下向姑娘道歉!”
丁老太:“唉,将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道歉?婉芸,你对这少侠可满意?”
此句一出,周竹和丁婉芸都瞪大了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
丁婉芸:“祖母!您……您是何意啊?”
“老太君,我们刚刚说好,只比武,不招亲!这……都说好的。”周竹着急起来,话都不知如何说了。
丁老太朗声道:“你可识字?这招牌上清清楚楚写了四个大字——比武招亲。此处就是招亲擂台,你来打,便是想求娶我孙女,打赢了我们自然是一家人。”
“您……您怎么变卦了呢?”周竹一时语塞,这情况他着实没想过。语塞半天憋出一句,“老太君……希望……您能遵守我们之前的约定。”
“姓周的公子,我再问你一句,是否要娶我孙女?”她见周竹准备回话,抬手按住话头,沉声慢道,“我丁氏在西京是有头有脸的门楣,你娶了我孙女,便再不用做什么脚夫、听他人支使了。下半辈子只要照顾好婉芸,衣食保你无忧。若你得力,我还可将丁氏双刀悉数传给你——我们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最好掂量掂量,想清楚,再作答。”
周竹看着她半带威胁地盯着自己,倒是不怕,只感到有些气愤。为何高门大户也会翻脸不认账?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今日来,只是想与丁姑娘切磋武艺,不是来招亲的,也不会娶妻!”
丁婉芸听罢,恼羞成怒,“祖母!不要再和他废话了,这种人——”她杀气腾腾地指着周竹骂道,“你这泼皮,可是专程来羞辱我丁氏的?三脚猫的功夫,指着一招就想败坏我丁氏名声?我告诉你,不可能!”而后,转向台下众人,愤愤道,“这两天下来,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们原州城一个拿得出手的男人都没有!”
这话说完,周围的人可不答应了。
“嘿,你这小娘子嫁不出去,怎么骂人呢?”
“就是啊,我们原州城里怎么就没男人了,有我啊!”
“这骂的,和唱本词儿一样……”
“打不过就骂人,可不算江湖好汉啊!”
“我就说,让周竹小子别蹚浑水,现在惹上麻烦了吧……”
四周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周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碰上事儿了。
丁老太还是不疾不徐,她又追问了一句,“你的婚事,怕是得问问父母的意思。令尊如若知晓你始乱终弃,怕也是不同意吧。”
“我……”提及父母,周竹语塞,听到“始乱终弃”,他更是憋红了脸。倒是街坊们足够仗义,只听一个伙计道,“人家就不是来招亲的,你别死缠烂打了,强扭的瓜——不甜!”
正说着,周竹感到肩膀被人一拍,原来是街混子许哥。他向西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周竹走。但周竹向来一根筋,他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把话说清。
丁老太不依不饶,“是他招惹我们在先,今日,必须给我个说法。”
正僵持着,寻常日子的收市鼓敲了起来。
众人听闻道,“收市了收市了,我要赶紧回去,今日的账目还没算……”场面顿时混乱了。忽而又听见一声凶狠的叫声:“干什么呢?收市了!赶紧散了!”是东市的巡防。
围聚在东市口的人一窝蜂地跑向各处,街混子一把拉起周竹就跑,周竹还没反应过来就给带到了街角。
“赶紧走,抄侧面的小道,快快快!”许哥直向他挥挥手。周竹还想向他道声谢,街混子却将他大力一推,赶出去老远。周竹一天之内被推了两次,好在都没有扑倒,这次他顺着推力跑了起来,趁乱离开了东市这个是非之地。
丁老太原想叫住周竹,却根本没看清他跑向了何处。“姓周的!姓周的!”她高声呼喊,却根本无人应答,于是一个铁爪抓住了身边尚未走开的一个小伙计,问道,“那姓周的小子呢?”
伙计手臂一阵剧痛,想是没料到这老太婆有如此大力,“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你们原州人——负心薄情,实在是烂透了!”
那伙计使劲儿挣脱,丁老太却纹丝不动,憋着气说,“你怎么一竿子打死一城人呢……要抓负心人,你找……找梧桐门啊!你抓着我作甚啊?我……又不认识他,我就是路过……”
丁老太提高声量问,“梧桐门?”
伙计:“是了是了,梧桐门专救世间可怜人……杀尽天下……负心人。你……你不知道吗?”
丁老太:“你说,梧桐门,怎么去?”
伙计:“往南去,在……在南门巷……有个高门大院……快,快放开我!”
丁老太一把甩开伙计,那人便兔子一样窜走了,嘴里直念叨,“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丁婉芸迎上来搀住自己祖母,道:“祖母,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丁老太言:“走,去梧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