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僻静,锦越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蓄着花白胡须、穿着利落短打的老头。
这人瞧着年龄与姥姥相仿,虽穿着打扮不俗,却不像清河当地盛产的什么名门望族,倒像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艺人。但小河沟落魄破败,苍蝇都会躲着飞,江湖艺人更不会在这种地方讨生活。
锦越十分确定,自己和这老者从前并无交集。
“老先生为何救我?”
老者捋着胡子神秘一笑,“方才,我在那药铺里观察姑娘许久。你很有天赋,若愿意加入我的行当,任何药材你都能买到。”
锦越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装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我?什么天赋?”
“自然是坑蒙拐骗的天赋。只要你愿意随我到黑市去,你想要多少水灵芝,便有多少。”
锦越咬了咬牙:“不管什么地方,只要能拿到水灵芝,我都愿意去。”
老者满意地笑了:“跟我来。”
老者说着,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锦越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锦越将老者的底细摸了一遍,他名为黄谦谦,是戏班班主,在黑市摸爬滚打多年,如今在黑市各个商人面前也都有几分薄面。锦越随口应着,跟着他左拐右转,暗暗在心里记下路,若有个万一,她也能原路返回,不至于迷失在这清河之中。
“到了。”
走了约莫三刻钟,黄谦谦终于在一处隐秘的石墩前停下,他伸手敲了三下,那石墩竟自动挪开。
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便出现在锦越眼前:
“黑市”二字被刻在通道一侧的石壁上,字体扭曲,若隐若现。
黄谦谦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去瞧瞧?”
锦越看着那黑不见底的石阶小路,心底的惊疑又多了几分,可想到姥姥,她还是下定决心,抬脚走了进去。
黑市市如其名,一丝光亮都无。
蜿蜒的集市如长龙一般深不见底,穿着各异的水族精怪游荡其间,如同一个个模糊了容貌身份的黑影。
有的小贩自带珠玉照明,有些商贩的摊位前根本就是一片漆黑。正因如此,锦越才能一眼就认出在各类奇珍异宝之中晶莹剔透的水灵芝。
贩卖水灵芝的摊主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龟,行动极其迟缓。他想喝一杯茶,从锦越注意到他,到锦越来到他面前,那茶杯才被他送到嘴边。
“水灵芝怎么卖?”
锦越早已注意到他的言行迟缓,是以双眼紧盯着摊位上那流光溢彩的水灵芝,做好了一刻钟才能得到完整回答的心理准备。
“五斛珠。”
不想这老龟在买卖上的反应竟是极快。几乎是锦越话音刚落,他便报了价。
五斛珠?锦越一愣,这个价格,比清河药铺开出的价格,高了不止十倍。
一旁的黄谦谦看出锦越疑惑,抚须提了一嘴:“姑娘,这里的价格是清河市价的五倍。不过,别说清河,方圆百里的流域,恐怕也只有这里才能买到真正的水灵芝。”
他虽没有明说,但锦越也知道,他指的是药铺掌柜卖的假货。她看着眼前的水灵芝,又想起两边差价之巨,恍惚明白了,如今市面上能买到的水灵芝,只怕都是假的。
“非买勿视,水灵芝是有神性之物,盯着它,是在亵渎它!”老龟盯着锦越,目光很是犀利。
锦越赶紧收回目光,打算和老龟打个商量:“我一时没这么多钱,却急用水灵芝救人,能不能许我打个欠条?我……”
老龟闻言,悠长地“唔”了一声:“现结。”
语气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锦越皱了皱眉,这一时半会儿,她能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珠子。
“姑娘,若是囊中羞涩,不妨先跟着老朽去赚点珠子?”黄谦谦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还好她从来不信天上会掉虾饼,黄谦谦将她从药铺救出来,又将她引入黑市,若说拔刀相助,那才是奇怪。
锦越点点头,再三交代那老龟无论如何给自己留一株水灵芝,随后便跟着黄谦谦向黑市深处走去。
顺着流光指引,锦越随黄谦谦来到一处开阔之地,中央立着一块方寸大小的舞台,舞台四周镶嵌着各种珠玉照明。而在舞台中央,一名衣着暴露的女子从一块幕布下款款走来,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摆着各种极具暗示性的姿势,手腕间的海马印记若隐若现,露出的长腿之上有星星点点的金光,竟是贵族出身的金鲤!
锦越看得有些脸红,默默侧过脸去,回忆起方才路上黄谦谦同她说的一场演出便可赚得一斛珠的事情。
竟是这样的演出。
锦越微微咬唇,犹豫着再度看向台上,那女子勾人的身姿和一众看客轻浮的样子,不禁在心里腹诽,这哪是戏班,堪比人间所说的秦楼楚馆!
可只要五场,她便能买下那水灵芝……
“姑娘可想好了?”
黄谦谦嗓音拖得悠长,锦越听得出来,她再不做决定,这里也不会久留她了。
“想好了,我演。”
锦越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朝他点了点头。
看台上的光影明灭,锦越隐约看到黄谦谦的脸上露出一抹早有预料的笑来。
那笑容后藏着的算计,她心中自是明了。
“跟我来。”
黄谦谦说着,朝她挥了挥手。
锦越便随他离开了看台,到了看台下“换衣间”里。
嘶啦——
刚进了这逼仄而简陋屋舍,几道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锦越只觉手臂与腿上一凉,蓦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屋中不知名的照明宝珠闪烁,锦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红色长裙竟然生生被撕碎,露出了她洁白如玉的胳膊和大腿。
“姑娘,穿成这样,可赚不得一斛珠。”
那黄谦谦丝毫不理她的尖叫,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小瓷瓶中晶晶亮的金粉均匀地撒在锦越的腿上。
金粉仿佛颇有灵性,整齐而直接地往锦越的小腿肌肤上飘去,没有一丝一毫浪费,全部钻入了她的皮肤中。
“嘶——”
一阵刺痛从金粉钻入的部位传来,锦越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再一看时,她的腿上也同那看台舞姬一般,闪出了金光。
任凭她如何抖动,金粉都丝毫不落。
化成人形后腿上有金光,乃是金鲤一族的象征。
锦越不由纳闷:“这是何意?”
黄谦谦笑得和善:“金鲤一场一斛珠,黑鲤一场二十颗小珍珠。”
锦越这才知道方才那个表演的“金鲤”女子是何情况,不再多话。转手接过黄谦谦递来的水菱纱搭在胳膊上,水菱纱映光便透出粼粼波光,瞧着倒似湿了身,整个人水光润泽的。是那些酒囊饭袋的雄鱼最喜欢的雌鱼模样。
没多久,她便被黄谦谦领到了看台的幕布后方。
一条年轻的鲶鱼在舞台上不时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别凑热闹啊!”
鲶鱼扭着鱼尾下台,锦越便在欢呼声中被人从幕布后推了出来。她一个踉跄,竟直直往看台下栽下去!
迎面一张色眯眯的笑脸,咧着一嘴大黄牙正冲着她笑,锦越心里一惊,连忙拽住看台边上装饰的丝带,用力往后一扯,堪堪稳住身形。
台下的看客却莫名其妙兴奋起来,纷纷鼓掌。
“黄老板,我出三十张珠票!”
人群中有人抓着一把珠票兴奋叫了起来。
“我出五十!”
“一百!”
……
叫价的人越来越多,锦越站在台上一时无所适从。
竞价到最后,价格停在了一百二十张珠票上。台下再没人吆喝,但他们看向她的眼神却更加暧昧不清了起来。
她看到黄谦谦在台下点着钱,一时更是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她正要往台下去找黄谦谦问个明白,却不料刚迈腿,便有什么东西缠上了她的脚踝,沿着脚踝往上游走。她低头一看,腿上竟是一只男人的手!
锦越认出眼前人就是方才那个色眯眯笑着的男人,他此时正龇着那口大黄牙对着锦越流口水:“好白。”
她心中一阵作呕,无法忍受他如此明目张胆的调戏,下意识就想掐诀打回去,可她刚捏起指尖,便与人群中的黄谦谦对上了视线。
他不慌不忙地朝她竖起一根食指:一斛珠!
原来半刻钟前,黄谦谦在台下收了这男人的一百二十张珠票,随后便向舞台边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围向了舞台,防止她跑。
这几个汉子都是跟着黄谦谦常年游走于各地黑市之人,明面上说是戏班子里杂耍卖艺的,实则干的是拐卖人口的勾当。
他们专挑那些年轻貌美的平民女子,将她们伪装成望族或贵族,卖给一些想要改善后代“基因”的平民,用以繁衍后代。
即便这些女子生出的孩子仍是平民,他们也只当自己运气不佳,没能继承女方的“高贵血统”。
更有些望族和贵族之人,为了显得高旁人一等,专好找些“没落贵族”、“望族遗孤”来伺候自己,既装点门面,也能满足他们一些特殊的癖好。
黄谦谦便是摸透了这些人的心思,让这些女子上台表演,一来赚看客们些表演费,二来则是给各路“二道贩子”和台下的潜在客户一个“看货”的机会。
如今那男人付了钱,锦越便成了他的囊中物。而黄谦谦要做的,是保证锦越这个“货物”不出意外地送到男人手上,以及不让她有任何反抗之心。像锦越这般急着要钱救命之人,最是好拿捏的。
锦越不知这其中的肮脏交易,只觉进退两难。
突然,砰的一声,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一道惨叫声从锦越的脚边响起。
“啊!”正是那个正在吃她豆腐的男人。
锦越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便感觉腿上的桎梏松了,那男人抱着手臂倒在了看台边上,表情痛苦,而方才摸了她腿的手,如今无力地垂着,变作了一只长满吸盘的章鱼触手,一条熟悉的长鞭正横在那男人的触手边,很显然是被这长鞭抽出了原形。
——是药铺里那名锦袍男子身边的小厮惯用的长鞭!
锦越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这人为了捉她竟然都跟到黑市来了?锦越抬头看去,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列披坚执锐的侍卫重重包围了起来,而立于其中的男人——正是药铺中的锦袍男子!
众人不禁大骇。
纵使他们不认得中央的那名男子,也认得那些护卫的装束,盔甲之上,分明是北海的图腾!
黑市多年来虽属北海管辖地界,奉行的确实一套特立独行的买卖规则,冲突虽然在所难免,但也只会内部解决,从不给北海惹麻烦。黑市人员构成复杂,各背景的水族都有,在这吃饭靠的就是看谁更不要脸,堪称法外之地。久而久之,只要矛盾不出黑市,北海对黑市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买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北海的人,更是从不会到黑市来。
然而今日北海至此,怕是有人要遭殃。
所有人都拿不准这个遭殃的会是谁,人群中这些向来混迹黑市的人,也难免一阵骚乱。
舞台上的锦越下意识转身便想跑,只见一个法诀直击她的面门,锦越躲闪不及,被法诀击中,露出了身下的黑尾。
锦袍男子站在侍卫身后,收回手中的法诀,冷冷看着锦越:“果然是你。”
锦越狼狈不堪,想要逃跑。同时,侍卫开始抓人,商贩和路人都避之不及,人们互相推搡,那个章鱼男被推到锦越身边。顺势就要扑到锦越身上,锦越狠狠踢了他一脚,却见那人直直倒地,竟就变成一只章鱼,摊在地上,毫无生气,一团黑雾从它身上逸出。
锦越心中暗觉不妙,下意识后退几步,被身后的人拦住去路,锦越回过身,便对上男人冷冷的双眸,他清冷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响起:“往哪逃。”
“我……”
我往哪逃?
锦越刚想解释,就见男人猛地攥起自己的手掌,她还未来得及骂点什么,便在自己的指甲缝里看见一抹黑色粉末,那粉末随即变成一缕黑雾消散,和方才那男人身上的黑雾如出一辙。
男人松开锦越的手,眼中带着寒光,看向锦越。
“不是我!”锦越下意识辩驳,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锦越心里慌张,茫然四顾,在人群中搜索黄谦谦的踪影,见他已然逃出了人群,站在远处冲锦越狡黠一笑,锦越指着黄谦谦。
“是他带我来的,都是他搞的鬼!”
锦越说着甩出个青郎君,就要追上去,一股劲风袭过,那男子已经攥着她的手臂在人群中快速穿梭,锦越一面感叹这人的速度快到令人发指,一面听到那人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你和他,一个都别想跑。”
然而只见那老头儿一个黄鱼摆尾,在转角处遁走,就要把锦越和那锦袍男子甩开,男子瞬间攥紧了锦越,也不管身边的姑娘疼得龇牙咧嘴,只管手上脚下用尽全力,跟上那老头儿。
岂料不知是力道太猛还是时机太巧,刚一过转角,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卷进一道激流,那力道来回撕扯,锦越身上的衣物刺啦几声,瞬间被撕破了几道。
再这样下去,不但这身衣服要被撕得片甲不留,就是自己这鱼身,只怕也得被拉扯得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锦袍男子捏了个诀,一条缥缈蛟绡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他的额中隐现法印,二人周遭瞬间灵力激荡。
锦越瞪大了眼,这竟是龙族法术,天嵌之眼。
天嵌之眼乃是北海龙族里传说级的法术,无法修炼得之,有或者没有全靠“他”的自主选择。天嵌之眼已经失传多年,直到北海龙太子的降生,才再度现世。
在天嵌之眼下,世界万事万物的规律将无所遁形,任何信息都会展现在施法之人眼前,而施法之人,可以操控天地间的一切灵力,化为己用。
但是这种法术对施术者消耗极大,强行开启会重创其本源道基。
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锦越来不及思考,只见男人于激流中召唤出一柄水剑,随即一声长啸,周围的激流迅速后退,一阵灵气激荡之中,男子化身为银色巨龙,将锦越护在其中。
锦越目瞪口呆地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巨龙,银色鳞片熠熠生辉,一声龙啸震天动地。
四海龙族真身虽都是龙,但还是有一些外貌的差别,银色巨龙,是北海的象征。而北海之内此等年纪的真龙,唯有一人,北海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