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越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房间里，头疼欲裂，银朔却并不在身边。
锦越环顾四周，见房间内点着一盏昏暗的灯烛，照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房间十分简陋，称得上家徒四壁。
锦越心中正疑惑，有人推门从外面进来，竟是她方才在金珠的画面中看到的阿莼和知意的双胞胎女儿中的妹妹牵牵。
锦越试探着叫道：“牵牵？”
牵牵略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门外传来知意的骂声：“两个贱蹄子，躲到哪偷懒去了，还不快去伺候你娘！”
牵牵不由一激灵，端起地上的一个破水盆，又将一块棉布帕子递给锦越：“快走吧，去晚了父亲又要发火了。”
锦越疑惑更深：“父亲？”
牵牵的父亲，自然是渣男知意，可自己是谁？
锦越忙拉住牵牵：“你叫我什么？”
牵牵神色古怪，摸了摸锦越的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了？我当然叫你姐姐了。”
知意的骂声再度传来：“还不去，皮痒了是不是？”
牵牵忙拉着锦越往外走：“来了，父亲。”
牵牵与锦越走出房，见知意站在院内，脸色十分不耐烦。
见两人出来，知意眉头紧皱：“麻利些，后面还有客人呢。耽误了我赚钱，仔细你们的皮！”
打水的时候，锦越借着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变成了阿莼的女儿念念的模样。锦越暗自思忖，想是那颗金珠有古怪，竟将她带入了画面中的世界。
可是该如何出去呢？还有银朔，银朔又在何处？
锦越脑中胡乱想着，跟牵牵一起打好了水，走进小黑屋。
衣衫不整的阿莼躺在床上，目光涣散，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牵牵将棉帕子蘸了温水，递给锦越，自己则去帮阿莼换衣服。
锦越拿着帕子，仔细擦拭阿莼的身体，她的身上满是疤痕，新伤叠旧伤，几乎没有一处好肉。棉布滑过皮开肉绽的伤处，她却没有半点反应。
帕子轻轻一搓，一大片干枯的皮肉从她手臂脱落。锦越吓了一跳，手微微抖了一下，阿莼面无表情地看了锦越一眼。
锦越想起金珠中见到的，念念与牵牵第一次给阿莼擦拭身体的画面。
当时，念念和牵牵才九岁，知意让她们一起给母亲擦拭身体。
已进门几年的后母唤春虽被高门驱逐，却仍保持着上位者的清高，闻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因这等腌臜之语污了自己的耳朵。
反而是唤春带进门的比念念和牵牵大三岁的斯言开口道：“两人年纪尚小，看到这些不好。”
知意不以为意：“小什么，她们以后反正也是要做这个的，从小学着有什么不好。”
斯言还要说什么，唤春横了他一眼：“这些腌臜事不是你该管的，你只管把书读好，跃过龙门，光耀门楣。”
斯言便不好再说。
于是客人走后，姐妹二人端着木盆，拿着棉布，走进小黑屋。见阿莼就那样裸露着身体躺在床上，看着两人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念念与牵牵怯生生地上前，叫了一声娘。在她们心中，娘是世界上最疼你的人，会抱你亲你，温柔地安慰你。
便是像唤春那种孤高自许之人，也会在斯言受伤时，将他抱在怀中，温言细语，说他是自己的宝贝。
可同样是娘，面对两个女儿，阿莼只是别过脸去，说了一句：“擦完了就滚出去。”
锦越回过神来，继续给阿莼擦拭身体，却听到门外传来知意和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客人嫌弃阿莼皮肤越来越粗糙，玩弄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知意则劝客人，跟阿莼亲近，只是为了获得好运。两人因为几颗小珍珠讨价还价。
锦越悠悠叹了口气，知意真的很爱钱，虽然阿莼已经给他赚了十五年的钱，让他住上了大房子，他仍旧不满足。
阿莼了然般看了锦越一眼，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他永远不会满足的。”
锦越看向阿莼，阿莼轻轻闭上了眼。
知意和客人终于谈妥了一个合适的价格，木门吱呀一声开了，知意往外拽锦越和牵牵：“去去去，别碍事。”
锦越看了阿莼一眼，见她仍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躺在床上，四肢大开，就像一条砧板上引颈待戮的鱼。
锦越心情沉重，和牵牵走出小黑屋。客人与她们擦肩而过，走进小黑屋，木门哐的一声被关上。
锦越和牵牵等在院子里，不远处的正屋灯火通明，那是知意和唤春的房间，两人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
知意的语气带着烦躁：“客人都反映好运气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阿莼是不是快不行了？”
唤春语气淡淡的：“金鲤的气运是有限的，用完就死了，算起来她接客也十五年了，是该用完了。”
知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侥幸：“幸好还有那两个小的，阿莼一走，就让她们接客。前几日王老爷还说，牵牵长了一双专勾男人魂魄的桃花眼，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牵牵听到唤春的话，身子一抖，不小心碰到窗台上摆的一盆花，花“哐”地掉在地上，花盆摔得粉碎。
院里的声响惊动了知意，他边骂着边往这边走来。
锦越下意识将牵牵挡在身后：“花盆是我不小心打碎的，你要罚就罚我……”
锦越话还没说完，知意一脚踹向锦越的心口：“谁不知道金鲤一族情义最淡薄，你们装这副姊妹情深的模样给谁看？”
看着知意丑陋市侩的嘴脸，锦越心中将渣男骂了上百遍。
知意看出了锦越眼中的不服，手高高扬起：“你还不服是不是？”
锦越手中拈了个法诀，虽然她现在困在这个秘境中，不知如何脱身，但若是知意真敢下手，她绝不能吃这个亏。
就在知意的巴掌即将落在锦越的脸时，一道银光闪过，一个少年出现，抓住了知意的手。
少年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是十八岁的斯言：“念念和牵牵都是大姑娘了，若是再动辄打骂，将来如何议亲呢？”
知意仿佛听到个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议亲？她们两个议什么亲？接客给我赚钱才是正经事。”
斯言没有松手：“姑娘家，伤了容貌总是不好看。”
知意满嘴粗俗不堪：“那些上她们的男人看中的也不是她们的脸，阿莼身上都烂成什么样了，他们不是照样上吗？”
小黑屋的门被打开，客人整理着衣服从小黑屋里出来，恰好听到知意的话。
“呸，能上长得好看的，谁愿意上长得丑的，这不是没得挑吗？我是没钱，可那几位高门老爷，用的瓷器上都不能出现一丝裂痕，你要是想做他们的生意，还是保护好两个女儿的脸吧。”
知意这才收回手，顺着台阶下来：“罢了，不打她们的脸就是了。”知意回头看到锦越和牵牵，没什么好气，“愣着干什么，干活去。”
知意转身进了房间，锦越和牵牵重新打了水，走进小黑屋。却没有看到，在她们身后，斯言目光闪烁。
北屋的破木板床上，阿莼的上半身依旧是人身，下半身却变回了金鲤的鱼尾。烛光照在她的鱼尾上，片片鱼鳞幽幽亮亮的，明明反射着华贵的光芒，却带着丝丝阴冷的气息。
锦越和牵牵进来，阿莼并没有看她们，却侧着头，看着身边掉了墙皮的墙，神思恍惚。
“广陵城的太阳。”
牵牵和锦越都是一愣，锦越开口道：“你说什么？”
阿莼语气温柔：“我看到了广陵城的太阳，明亮温暖。”
锦越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听说人死之前，会看见一生中最美好的场景。阿莼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中，却看到了万里之外的广陵城的太阳。
她是不是快死了？
锦越只是这样想着，牵牵却问出了声：“娘，你是不是快死了？”
阿莼似乎回过神来，看向锦越和牵牵，艰难地抬起手，抚摸上她们的脸。
她的眼中，是牵牵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怜惜。向来，她看向念念和牵牵的目光中是带着厌恶的。
牵牵从小就知道，母亲厌恶父亲，也厌恶有父亲血脉的她们。
所以此时，尽管阿莼掌心粗糙得像枯树皮一样，刮得锦越和牵牵脸皮生疼，牵牵也不敢动，反而有些受宠若惊。
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牵牵的眼睛有些酸涩。
下一刻，阿莼手上突然用力，长长的指甲在锦越和牵牵的脸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阿莼神色愤恨，喊道：“知意，你骗了我一辈子！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阿莼声音沙哑，表情近乎疯癫，她脸上的皮肉如同鳞片般片片掉落，身下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床单。
一滴血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落在枕边，化为一枚金珠。
数息之后，阿莼大睁着眼睛，僵直的双腿消失，化成一尾金鲤。
知意听到声音，着急地跑了进来。
锦越忙趁知意不注意，将那枚金珠拢进袖子。
知意看着床上的金鲤，嫌弃地捂着鼻子，转头却看到锦越和牵牵的脸，顿时神色大惊。
知意指着姐妹二人的脸，痛骂：“这个贱人，死了还给我添堵，成心让我卖不出好价钱！”
锦越和牵牵抚摸着脸上的伤口，这才知道阿莼是故意把她们的脸抓花的。她没有办法救两个女儿，只能用这个方式，拖延她们接客的时间。
原来她也是爱她们的。
知意骂骂咧咧走出去，给两个女儿找能尽快治好脸的药膏去了。
锦越与牵牵站在床前，牵牵小声抽泣起来：“姐姐，父亲是不是要让我接客了，我会变得像娘一样吗？”
锦越鼻子一酸，轻轻抱了抱牵牵：“不会的，姐姐会帮你的。”
锦越心中酸涩，自己出现在幻境之中，或许可以帮一帮这个可怜的女孩，只是不知道，在真实的世界中，牵牵后来怎么样了。
知意不愿管阿莼的后事，锦越和牵牵将阿莼埋在一棵古树下，并为她立了墓碑，写着“阿莼之墓”。
锦越和牵牵起身，准备回家，转过身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斯言。
在金珠的画面之中，斯言虽然为念念、牵牵说过几次话，但他们之间并无太多交集。
锦越和牵牵此时也没有与斯言说话的欲望，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锦越听到斯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叫了她一声：“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