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玄明被绑缚在正厅旁侧的仪仗库中,因街面上发生了惊车,引来一阵喧哗,负责看守的张、苏两扈从被支去处理事故,云玄明见机从靴子里将暗藏的匕首一点点蹭出来,正及要割绳时,隔壁的典幕房里忽然传来吱呀一声,云玄明就势滚进了房间的阴影当中,又听房门砰地一声被摔上。
“狗仗人势的东西!”
典幕房里有人憋着声儿骂,接着猛啐了口痰,又杂着几声长叹。
“算了吧,朋十兄,你我既寄人篱下,便想好了要忍这口气,只盼着此番贼势大一些,你我兄弟二人能下场杀敌,博些功名,往后到长安也好能说出个一二来。”
仓曹小吏陆朋十嘁了声,清晨衙署裴仓督要求买鱼的事情本已令其十分窝火,值各曹司长官出去吃喝买乐子,裴仓督又令陆朋十准备礼品,要求投其所好,不可随意为之,一应事务都需在天黑前置妥当。
衙署每月支度有限额,如今赶上打战,非战争支出更是被砍去一大半,陆朋十就算是把自己这一年的俸禄倒贴进去,也变不出这么多礼物来,因昨天与陆朋十红过脸,老狐狸裴仓督也懒得跟他啰嗦,只道:“别把你那副死样子做给我看,都是郭太守吩咐的,有什么话找他说去。”
见陆朋十咽着怒,裴仓督脸上不由得浮出得胜的笑容,冷冷道:“办不成,也自己去跟太守解释。”
陆朋十虽生性莽撞,敢仗义执言,但面对太守淫威,也不敢轻易造次,只得自认倒霉。心里堵着,事情越办越糟,刚在街面上行车将马儿抽狠了,逸马拉着车与城中富户管家的车发生了擦碰,争执不下竟搏在一处,直到衙中武员来了才将两人分开。
同曹的毕安之趁机将陆朋十拉到典幕房歇火。
听毕安之说这番丧气话,陆朋十的心火烧得愈炽了,愤愤道:“陆某人的手是执戟的手,是写经国文章的手!可奈奸人当道,要某尽做些端茶倒水,迎来送往的下贱事,我看也别期待长安了,天下都被硕鼠占尽,哪有你我的份儿?”
毕安之劝道:“陆兄别死钻牛犄角,我听闻封将军是个识才的人,若这里待不下去,干脆去武牢投军得了。”
陆朋十斜着眼睛,露出个凶相来,道:“我听闻高仙芝、封常清都由阉人管着,安之兄,你看看哪里都有裴仓督一般的贱东西,你说会有出头的日子吗?”
毕安之正想再劝,陆朋十眼神一闪,忽将声音压低道:“我倒是听闻有一人知人善用,你我前去投靠,必有回应。”
“谁?”
“博陵崔乾佑。”
毕安之听到这个名字惊出一脑门汗来:“朋十兄,你这是……”
仪仗库里的云玄明屏住呼吸,听得清楚,隔壁那人所说的“崔乾佑”乃是安禄山前锋大将,如今安禄山布设在河南的兵团正属崔乾佑、田乾真、田承嗣和张忠志部,不想张介然眼皮子底下就藏着虎狼,云玄明素来勇直,岂忍内贼谋叛,争奈当下无计可施,只能紧耸着一双耳朵,仔细探听那两人对话。
“安之兄,想你我二人辞别乡里,远到此处本欲博个远大前程,但事实你也看见了,上下铁板一块,后来者无立锥之地,我听闻安禄山起兵能一呼百应时就想过,为何他区区一胡将,能引来八方才俊?高尚、严庄、崔乾佑哪一个不是身负经天纬地之才?”陆朋十掐着小拇指道,“高才如严庄在唐廷也只能做个芝麻般的孔目官,何况你我?”
“可是……”
“可是什么?安之兄妄自菲薄了?”陆朋十咄咄逼人道。
“不不不,我与朋十兄一样,素怀襟抱,意欲致君尧舜,但你我都是清白出身,岂敢将这背离忠义,辱没祖宗的叛国罪名往身上揽?”
“好一个叛国的罪名!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我拿他当君,他何曾视我为臣!只许他负我,不许我负他?”陆朋十积郁之块垒喷薄而出,“这世上没有道理,如果强说个道理出来,那就是你强了他便弱了,你硬了他便软了。我们投于安禄山麾下,顺可以博个从龙之功,逆可归降招安,这等两全之道就摆在面前,安之兄,人生短短几十年,你真甘心在郭纳这等城狐社鼠麾下逆来顺受?古人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现在正是鹏举之时,再说了你看陈留这样子守得住吗?”
见毕安之答不上来,陆朋十又鼓动道:“营地里那些个稀稀拉拉的兵痞子,嫖的嫖,赌的赌,没一个正经人,前日我去北营清点账目,竟见他们在城楼子上打雪战,就凭这些灯草栏杆能守得住什么?到时打起火来,你我免不得被拉到阵前当箭靶子。与其窝窝囊囊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反了,最不济也能割几颗驴脑袋练练胆子!”
毕安之听了这番话,心中隐有所动,然却没有这等胆识,犹豫良久还是决定保持中立,道:“看来朋十兄去意已决,既然如此,小弟愿在后方为兄守个万一。”
陆朋十既已将这悬崖走索的秘密说了出来,岂能容此隐患留在活人口中,他本欲拉上毕安之一块投敌,好有个照应,见其畏缩,腾地起身掀开外袍,一把将毕安之摁在桌案上,从蹀躞带上抽出一柄割肉用的餐刀,扎在毕安之的后脖子上。
“安之兄,吾意再明白不过了,走还是死,你自己选!”
毕安之吓得体如筛糠,哆嗦着嘴唇道:“朋十兄留手,毕某跟你走便是。”
“不急,我们空手归降,即便崔乾佑不疑我们,也不会予你我便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割了郭纳的狗头纳个投名状。”
毕安之已经不敢再说话了,只凭对方拿主意,正及再聊,门外响起了两扈从的脚步声,陆朋十将毕安之的嘴巴捂住,暗见两人走进了隔壁的仪仗库。
“快松绑!”
听仪仗库里冷不丁传出第三个人的声音来,陆朋十眼前宛如砸下一计惊雷,把一切计划都在脑子里斩了,拉起毕安之就往马房方向跑。
张、苏二人不知云玄明何意,见其手里反握匕首,以为他想逃,上前用刀鞘将匕首撩在了上。
“府里有内贼,他们要去投敌!”
云玄明急得从地上蹦起来,此时门外闪过两道人影,正是陆、毕二人,毕安之惊恐地望了云玄明一眼,倏尔钻进了内院。
“就是他们!快,快拿了!”云玄明吼道。
两人还只当云玄明唬人,干脆将仪仗库的门扇一锁,任其撒泼。
陆朋十拉着毕安之直窜马房,正巧撞见裴仓督吩咐哑巴马夫切割草料,见陆、毕二人神色匆忙,挤着一双肿泡眼,不怀好意问:“事情都办妥了?”
陆朋十满脑子杀心正愁没处发泄,又巧了这不知死活的老狗撞出来惹火,扯开步子抢身上前,一计窝心脚将裴仓督踢翻在马槽边。
“陆朋十,你要造反不成!”裴仓督呵斥道。
陆朋十阴着脸一言不发,揪住裴仓督后领子将其拉到铡刀前,把他脑袋塞进铡刀里。
“你要干嘛!”裴仓督慌了神,“陆……小陆,你……”
“借你狗头买个富贵!”
陆朋十凶着脸,利索地将裴仓督的脑袋给铡了下来,扒下死人外袍将血葫芦裹好,又从厩里扯了两匹健马,与毕安之一道自后门逃了。
详商了守战计划后,张介然即与荔非守瑜就着浚仪舆图开始讨论具体布防方案,城池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河流,张介然早令士兵日夜凿冰,尽量使河水保持流动,又沿河布设了岗哨,以防敌军辎重渡河,如此一来,叛军在陈留无法施展奇袭,只能按部就班地进攻北门,为此张介然也早将优势部队集结在城北。
荔非守瑜又点检了守城器械,有砲车二十六座、弓箭八十万、弩箭二十万、枪槊两万条,另有礨木、拒马枪、铁蒺藜、行炉、脂油若干,攻守战备数目皆紧俏,荔非守瑜预估陈留至少要固守十日,荥阳、武牢方面的援兵才能够对叛军形成钳围之势,故建议急命工匠日夜增造,又察城中未备缸储水,各城门下未布设瓮听,北城作为主战场,城下未开挖池潭,建议连夜发掘,另备唧筒千副以备火情,此外壕沟距离城门太近,建议在三百步外重新开挖,凡是种种,荔非守瑜都一一为其做了补充。
集思之下,守城各项事宜逐渐完备,时风雪大了些,推着窗户哗啦作响,两人默契似的都望向了门外,如果不打仗,岁末时候应都闲了,或与家人谈古,或与同僚饮酒,或在暖房里自斟自酌,总之不可能在这里。
自十一月戊寅受命,张介然仓促下车陈留,恍惚已逾十二日,在军使荔非守瑜未到之前,全被愈演愈烈的态势推着往前捱,日夜穷忙竟未梳理出条明确的头绪来,张介然见荔非守瑜俊秀高大,更反觉身心俱老,竟自怀疑此番是否应该临危受命,顾见白雪漫天,各种理不清的杂思悉数化作归乡之想,又从袖子里掏出那柄小木剑摩挲起来。
荔非守瑜又见老人把玩此物,趁着空歇,问起了此剑来历。
张介然竟久违地笑了。
“此剑乃吾孙手制,出征陈留前,孙儿将此剑赠与老夫,豪言大丈夫无所不往,吾在长安静待阿翁凯旋。”
荔非守瑜也笑了,接过木剑细看,见剑身上阴刻有剑铭,是用颜体写的“杀贼”二字。
“看来令孙也是个小豪杰。”
荔非守瑜将木剑还给张介然,见其神色似隐有思退之意,故又恢复了铁面,郑重其事道:“小子有一句扫兴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军使字字珠玑,有什么不当说?”
“张使相既已许国,宜将小家置后。”荔非守瑜将视线转向舆图,戎装整肃宛若雕塑,他语气渐沉道,“此剑会让使相心有所挂,虽言杀贼,我看却不利于杀贼。”
张介然心情复杂,自己本已位极人臣,又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若非国事告急,万不愿拖着病躯自寻烦恼,只盼着战争快些结束,好与家人团聚。
众孩儿们还等着自己赠馈岁呢。
但荔非守瑜所虑也极中攻战之道,既已许国,何必念家?想到这里,张介然长吐了口浊气,将木剑搁在案头。
“军使所言极是,便待凯旋再取此剑!”
正说着话时,忽听前堂方向传来一阵聒噪,张介然和荔非守瑜行至过堂时,远见一堆府吏堆作一团,都抻着脖子不知论议着什么。
见张介然来了,蚁聚的人群才恹恹分开,满脸是血的哑巴马夫空张着双手咿咿呀呀地乱叫着。不待细问,又听得前堂方向传来哐当一阵响动,似什么东西倒了,荔非守瑜辨出声音是从仪仗库方向传来的,知肯定是云玄明那厮又在犯蠢,即从带上解下马鞭,大步带风地朝前堂抢去。
云玄明见张、苏关门不睬,担心贼跑远了,蹭着墙壁站起来,一头将收在库房里的街鼓给撞翻了,巨鼓滚落又擦着钹儿、钲儿,牵出一阵响动来。
苏义忠和张柯刚打开门锁,荔非守瑜就阴着脸赶到了,见云玄明扎在一堆事物中间,进退不得,只顾大喊捉贼。
“拉他出来!”荔非守瑜道。
张柯将其拽了出来,云玄明满脸土灰的脸上烧着一双焦灼的眼睛,像极了一匹小狼。
“荔非将军来的正好,快给我松绑,才闻隔壁有人密谋叛逃,他们要杀郭太守!”
荔非守瑜给苏义忠丢了个眼色,义忠抽刀把云玄明身上的绳索给割了。
“别急,说清楚。”
荔非守瑜知其性躁,故意缓着他。
“来不及了,若将军信得过云某,便让我去捉拿,须臾便回。”
说着云玄明就要迈出门槛,荔非守瑜在案上重重拍了三声,重复了一遍:“说清楚。”
云玄明急不过,拧着眉头躁道:“只知一个叫什么朋十,一个叫安之,在幕厅里密谋投敌的事情,那叫安之的不肯,似被朋十胁迫,两人才我眼前过去,再不追,郭纳那颗脑袋可就不在脖子上了!”
苏义忠道:“小兄弟说的这两个确才过去,这两个都是仓曹管事,一个叫陆朋十,一个叫毕安之,这陆朋十颇懂文史,有些蛮劲,但此人脾气不好,与府里多数人都不和。”
“军使应当见过,昨日在堂前跟裴仓督争辩的那个宽脸后生就是。”张柯补充说。
另一头哑巴带着张介然去了马房,撞见裴仓督的尸体横在铡刀边上,腔子里还咕噜噜地冒着血。
几个好事的早将有人丢了脑袋的事情传到前堂来了,荔非守瑜听闻消息后拉上云玄明往马房赶。
听说府衙里出了人命,诸曹勾当、胥吏包括执勤差役都凑过来看热闹,把院子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情形仿若过节一般,直至张介然吼了几声,人群才渐渐散开,守瑜、玄明到时,两个马夫用布将尸体胡乱一扎,拖到对面的草庵里去了,雪里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云玄明跺脚,没忍住竟在守瑜宽阔的背脊捶了一拳,怨道:“偏不信我,早来了,郭纳的脑袋兴许能保住。”
荔非守瑜不理,上前与张介然搭话,将玄明所闻转述给他。
“军使才说内贼,这便出了事,老夫到底是管理无方啊。”
张介然面色发黑,眼里满是血丝,一头白发也乱糟糟的,已到了心力之极限,他虽长年生活在军镇,但只担任支度使这类的军需官,从未亲预战阵、直撄锋镝,面对内外交困的窘境稍显左支右绌。但荔非守瑜不同,他是从刀山火海里蹚出来的铁血汉子,情势愈乱,他便愈是镇定。
“区区二小贼尔,某为使相捉来。”
“军使鞍马劳顿,老夫且差人去追。”
荔非守瑜道:“某此番来,专杀逃兵。”
不等张介然多言,荔非守瑜即命人取弓,备二十支箭,两根弓弦,从厩中牵了一匹毛色发亮的黑马,出了后门,顺着一溜马蹄印朝西门方向去了。云玄明也跨了匹枣红马追了上去,杜老九曾教过玄明马术,他也肯学,故是有一身驾驭本领,不一会儿便与荔非守瑜并行一线。
荔非守瑜瞥了眼,暗暗称赞,嘴上却道:“你来做什么?”
玄明将遮住口鼻的围脖放下,收着下颔,辩道:“事是我发觉的,贼自然也由我来捉。”
雪花擦着两人的盔甲嚓嚓作响,西面城墙隐约浮了起来。
荔非守瑜道:“你空着手来,也想把脑袋送了?”
“将军莫小看了我,吾自有术,空手也能杀人。”
荔非守瑜表面不屑,心里却欣赏玄明的少年意气,于是故意将马速放慢,任玄明在前,玄明却只以为对方骑术不如自己,故更神气,竟松了缰绳,伏低身形,双手将马脖子一裹,白茫茫里宛与马儿融为一体,飞也似地钻进路旁低矮的檐廊,一抹枣红色在细细的立柱间闪闪现现,倏尔又斜飞上街,在雪里翻盏撒钹般的,骑术也实属自在了。
荔非守瑜忍不住赞道:“这本事也是尔兄婿教的?”
玄明直起上身,马蹄缓了些,回头道:“兄婿只教我杀人,不教骑马,这本事是老九爷教的。”
荔非守瑜又问老九爷是谁。
“也是个一等一的大英雄,与我兄婿一道当兵,一道杀敌,一道卸甲,一道浪迹江湖。”
荔非守瑜策到玄明身旁问:“不是说你兄婿瘫了吗?”
玄明意识到说漏了嘴,支支吾吾道:“那毛病时好时坏。”
他见再说下去就圆不上了,忽地将鞭梢朝前一指道:“追上了!”
荔非守瑜抬头去看的时候,前边的云玄明噌地一声闪了没影。
郡城诸门皆已布下重防,闲杂人等不得进出,毕安之行在陆朋十后面,见城墙上下黑压压的都是兵,心中发虚,想大喊求救,却被陆朋十先看出心迹,恶狠狠道:“别动歪心思,杀了裴仓督,现在回去也是个死。”
毕安之慌了,道:“我未杀人。”
“他们只要一个说法,不在意谁杀了人,我逃了,你就是凶手,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回去。”
毕安之回头看了一眼,只觉身后雪茫茫里闪着的都是追兵,只好紧了紧缰绳,不再说话。两人到了城门前,正巧碰上士兵推来一架砲车,将大门堵住,从后绕出一个管事模样的城门卫,懒洋洋道:“做什么去?”
毕安之气荏,正要打马回头,却被陆朋十拦住。
“郭公的事情,你敢耽误?”
毕安之本就神色慌张,正好顺着情绪躲躲闪闪地道了声“那是不敢”。
城门卫没看出端倪,瘪了瘪嘴问:“哪位郭公?”
“浚仪城里还有哪位郭公。”陆朋十语气昂扬,装出一副宠吏的神色来。
得知是太守郭纳的手下,城门子软塌塌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又不愿在气势上输了两人,故仍旧拿着架子,轻捋起嘴边几缕稀疏的泥鳅须,斜挑着眉头装模作样地打量起两人来。
一个宽脸小眼睛,两颗漏风的门牙开门似的戳在嘴里,一个瘦脸大眼睛,面上全是斑,又见两人袄子里搭的是吏员常服,想必所言非虚,城门子让开半个身子准备放行,例行公事地问:“干什么的?”
陆鹏十道:“管仓储的。”
又问:“太守文书拿来看看。”
“郭公口头吩咐,哪有手迹?”陆朋十怕对方继续刁难,催道,“大雪天的,外面跑不动马,耽误了军使会宴可不得了。”
城门子见对方不像个好惹的人,也不打算再耍下去了,摆了摆手吩咐开门。
门开出一条容马儿进出的口子,几个守城的士兵坐在石阶上啰唣着划拳,陆朋十走在后面提防毕安之反水,正将挨出去时,城门子又拍着刀问:“这是什么?”
毕安之回头见对方问的是挂在马侧的脑袋,一下慌了神,夹紧马腹溜了出去,惊得士兵们散了一片,城门子感觉有诈,一把抓住陆朋十坐骑的络头,厉声问:“跑什么?”
陆朋十笑着答:“那是匹惊马,听不得吵闹。”
毕安之顾见陆朋十被拿着,心更慌了,在马身上猛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着举着前蹄,却不慎在阶上滑了一跤,众兵士都笑了。
陆朋十静得可怕,笑嘻嘻地看着毕安之人马俱翻。
城门子见这情状,只觉毕安之控不住这匹惊马,又顾见陆朋十不慌不忙,闷闷地松了络头,但眼神依旧停留在马侧腹挂着的东西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朋十将那裹住事物提起来拍了拍,道:“人脑袋。”
城门子笑道:“开什么玩笑。”
见氛围松了,陆朋十也调笑道:“说了你又不信,不碍兄台公务,解开给你看看罢。”
说着便动手要解,城门子却道:“算了算了,出去吧。”
马儿吐了阵白雾,驮着陆朋十悠出城门,毕安之重上了马,两人绷着神经慢慢行了一阵,见城墙远了,才折向北奔向了一望无际的雪原。
荔非守瑜打马到城门下,得知二人已逃遁,问清去向,与云玄明取便道追击,猛行了五六里,原上的风雪已经大得看不清东西了,天地似被什么东西撕开个大漩涡,人与马被裹在中间,一时分不清上下南北。
玄明扯下围脖,耳边大风刮剌剌的,只能看清前面十余步,他并马到守瑜身边,大声道:“这鬼天,熬不过今夜就要冻死。”
守瑜答:“那就把尸体驮回去。”
又行了两里路,遇见一座土台,终于看见零零两撇影子在风雪斜飞着。
荔非守瑜将随身配刀丢给云玄明:“你跑得快,上去截住他们,如反抗就砍了!”
玄明捉刀即将头埋进马鬃里,猛策着马儿就着远处的两点影子冲刺,荔非守瑜上土台瞭望地形,预判两贼逃遁方向。东北方位是丘陵,刺一般地扎着许多灌木,西面有条小道,道旁有汴河支流,已经干了。望两贼逃跑方向,约要在八角一带过河,荔非守瑜预备从丘陵东面绕道截击,正将走时,忽瞥见河床中有东西在移动,定睛望去,有十数条披着白袍的人影正往这边穿插,再往北就看不清了。
荔非守瑜眉心燃烧着,竟在这里撞上了叛军。
陈留郡最北的防线在边孝,荔非守瑜本以为势如破竹的安禄山重骑兵会罔顾中原防线,如同扫荡河北一样直接派遣大军压向陈留,却没想到这次贼胡竟反常地谨慎筹谋起来,荔非守瑜猜测河床里那些白影应当是敌方前锋军队派出的斥候,这些人绕开了边孝防线,穿插到汴州西面来潜探地形。
唐军情报显示,敌军于十二月初一渡河,前锋部队当日便抵达封丘,然而在攻取灵昌郡后,却没有一鼓作气扑向陈留,甚至俄延至初四仍不见动作,荔非守瑜对此一直抱有疑心,但限与情报模糊,无法准确研判敌方用意,现在汴州西看见了贼兵斥候,大概就能猜出他们要做什么了——应是安禄山在得知高仙芝、封常清分别扼守两京要隘后,调整了战略部署。
对叛军来说,最坏的情况是被唐军阻滞在洛阳城外,战争节奏一旦被拖长,以逸待劳的唐军势必会在黄河地区对自己形成合围之势,拿不下东都这块基本盘,后续的战斗将会打得很艰苦,而破局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阻止唐军前后呼应,故要一改狂扫河北的闪电攻势,先派骑兵往西切断唐军东援的线路,专心围一城取一城,如在水渠中捕鱼,堵一段捞一段,稳扎稳打。
而这也就意味着接下去的每场战斗对唐军而言都将异常惨烈。
想法虽多,然只在脑海一掠,想知道敌军部署,还需捉个俘虏问清楚才行。打定主意,荔非守瑜策马冲下土台,也学着玄明,撒了缰绳抱着马脖子一路狂奔,飞也似的朝丘陵东面绕行。
云玄明已能望见其中一人的后心了,争奈手里无弓,不然非在他背上种下一箭不可,又往后瞥了眼,不见荔非守瑜身影,心怨其太慢,就这么一分神,忽听得前方传来噗地一声,疾风劲雪中只如绳子崩断一般。这是弓箭的声音,箭声自前方来,玄明心惊,荔非守瑜再快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绕到前头去,再往前看时,风雪中只剩下一人两马,刚见着后心的那人已被射翻。
玄明追及,下马用刀将中箭者拦住,见是个瘦脸大眼的,问其姓名,只喑涩地说了个“毕”字,俯身查看其伤势,箭自其喉部射入,从左后肩穿出,此时那人半坐在地,口鼻里冒着一股股血沫,在雪地里洇出数瓣梅花。
玄明正准备施救,又听身后传来嘣地一响,他忙趴进雪里,只听得自己骑的那匹枣红马蓦地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朝南跑了,与此同时,身后孤零零地兜来了匹黄毛马,马上的人也不见了,两匹马合在一处停了下来,一边打着响鼻一边用前蹄刨着雪,而在马儿后头,似有几条身影往这边来,其中几人已朝这边挽弓搭箭。
玄明见势,忙将毕安之扑倒,几道看不见的箭羽在雪中乱飞着。趁着进攻空歇,玄明把半死不活的毕安之拉到几步外的沟里,自己也藏了进去。
“敌……有敌情。”毕安之血流如注,面如金纸,眼看活不成了。
云玄明道:“要你说!”
说着就在毕安之身上翻找兵器,毕安之无力地往后指了指:“革带里有张弹弓。”
云玄明探出半个脑袋,见毕安之那匹马还在,便从沟里蠕了上去,迅速爬到马边,起身取了弹弓和弹丸,此时白影距离这边已不足百步,玄明以马为掩体,朝行在最前头的那道身影射了一丸。
黏土烧制的弹丸硬比金石,砸中一人额头,登时扑地,白影们就地匍匐,很快就锁定了云玄明的方位。
玄明忙将马儿拍走,在雪地里不要命地绕着跑,望见那道沟,跳水般扎了进去,起身再看毕安之时,已经咽了气,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口鼻处的血凝成了冰块,宛如盖着块红色面罩。
玄明暗念了声无量天尊,趁着尸体还没僵,将其靠在沟边立了起来,自己则沿着沟往东面绕,正走着时,身后的尸体便中了几箭,玄明不忍回头看,觑着来箭方向,弹翻数人。
好一会儿,白影们没了动静,玄明亦不敢出声,数了数袋子里的弹丸,只剩下四枚,又在地里扒拉了一阵,全是黄泥,没有一块石头,他按了按腰上那把单手持握的环首刀,稍稍安定心神,鼓舞道:若真厮杀起来,倒也能死的像个爷们儿。
才将呼吸调匀,便听左边发出刷啦一声响,一道白影溜下了沟,趁着贼打量尸体,玄明半蹲着弹射,可惜紧张失了准头,弹丸自那人鼻头擦过,白影猛地往这边一睃,玄明才看清楚,是个绿眼虎皮冠的羯贼。
贼见着是个半大的少爷兵,脸上挂出道瘆人的笑容来,又朝玄明挤了挤眉眼,似看见了猎物一样。
玄明慌了,这是他一次亲眼看见叛军,真宛如磨牙吮血的罗刹鬼,仿佛专为了打战而生。
玄明取丸再射,不料手一抖,剩余四颗弹丸全洒了,心也似丸子般的滚在地上,玄明的呼吸已经乱了,只觉整张脸快被要被胀开,大吼了一声在地上摸起两枚丸子,搭在弓弦上扯开就弹,但两发皆不中,这时贼已趋近五六步,这个距离,开弓能杀玄明一百回了,但贼却似逗狗般的,收了弓空着手大喇喇地扑来。
玄明用弹弓去抽,打在羯贼身上宛若石头,贼顺势将弹弓夹在左腋,右手来捉,玄明挣开,一跤坐在地上,慌里慌张地竟连刀也拔不出来,脑子也一片空白,赵当阳教的那些仿佛上辈子的事。
羯贼高壮如熊,一双胳膊牛鞅子般的,捉住玄明两肩往沟外一甩,又打了声长长的唿哨,将其他几条白影引了过来,几人将玄明围住,看样子想要活捉。
玄明万不愿做俘虏,心一横道:“士可杀,不可辱!”
拔出刀来兜头就刺,却不知哪里戳来个窝心脚,背上又挨了一下,玄明扑地,周遭传来一阵哄笑,旋即有两条白影押着一个宽脸小眼睛的高个子过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穿的是唐吏常服,当是跑在前头的陆朋十。
几个白影头对头叽里咕噜地说了阵,看看玄明又看看陆朋十,似在商议杀一个带走一个,果然不一会儿有人挺刀扒开陆朋十的外衣,眼见就要往心里搠,陆朋十大叫道:“留我性命,我知陈留军情!”
白影留手,又商议了片刻,一人俯下身子凑到陆朋十面前问话,陆朋十一个劲地点头,把知道的全说了,使劲儿弯着一双小眼睛道:“这回出城本就去投靠义军,不料在半路上遇见了。”
几个贼不敢轻易相信,铁着脸威胁了几句,陆朋十并不惧怕,仍旧笑着说:“如有一句虚言,老天收了我,太守郭纳的脑袋就栓在马上,可惜惊了马。”
为首的贼歪了歪脑袋,指示其中一人去寻马。
陆朋十又朝云玄明努了努嘴,道:“他是府里的精兵,来捉我的,后头还跟着数十骑,你们若不信,让某亲手宰了这小子罢。”
羯贼将信将疑,又过来问玄明,嘴里似乎粘着什么东西,用夹生的汉语问陈留兵力、防守情况等。
玄明脑海里闪过一千个想法,但无一能说出嘴来,他本想先装怂混过去,但服软告饶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又想像个爷们硬气点求个速死,却又怕贼使手段折磨,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唐军的精兵?”
看着嘴唇哆嗦的玄明,问话的贼耸着鼻子吃吃狞笑,其余人也都笑了。
玄明不愿受辱,与生俱来的那股蛮劲儿冲上天灵,鼓足劲儿大声道:“跪下来认老子做你爷,便告诉你!”
绿眼胡贼笑得更烈了,问话的那个一气儿地摇头,用手指笃笃地戳着玄明胸口,玄明大怒,朝其面啐了口唾沫,骂道:“笑你娘,有种杀了我!”
贼怒起,扼住玄明的喉咙将其猛掼在地。
玄明趁机顺势抱住羯贼左腿,灵蛇般游到背后,双手一叉狠命绞住他的脖子,这种缠绞术是赵当阳传授的,叮嘱其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用此术杀人,并说这是杀一放万的法子,若在战场上用,单人放对可以活命,若是被围,只能杀其中一人赚个光荣。
玄明死志已定,双手绞紧猎物的脖子,两脚缠裹在贼腰上,猛地将后背一悬,将贼拉到地面,贼体壮力猛,虽已被绞得七荤八素,却仍旧死命滚动,企图将背上的小猴子甩脱,玄明两排牙齿咬得咯哒作响,对方愈是挣扎,双手便锁得愈紧,混乱中手指摸着贼深凹的眼眶,心一狠捣了进去,贼的双眼里登时爆出紫黑色的血来。
其余人见这两个滚做一堆,都不敢轻易动手,各自端着刀想趁玄明翻过来再刺他。
直到玄明感觉右胳膊传来一阵痉挛,羯贼粗壮的双手才垂了下去,玄明怕众贼攒射,于是将被绞死的胡贼尸体竖起,用背顶着,又摸出匕首,准备自尽。
见同伴被杀,羯贼个个目眦尽裂,无人不想亲手剁了玄明的脑袋,但忌惮这小唐兵的手段,不敢轻易上前,且因为玄明挟着同伴的尸体,众贼不愿用弓箭攒射,故一贼抽刀佯攻,玄明起身仓惶应战,不意背后蹿来两人拖走了尸体。
玄明知死期已到,抓了把雪攥在手心融化成水,用冰水在脖子上猛拍了三下,吼道:“赵二爷,杜九爷,六郎今天睁着眼睛死在这里,势要看着你们替我报仇!”
说罢运起一股狠劲儿,要将匕首往脖子里扎,就在这时,忽听得箭羽破空声传来,同时铁塔般包围圈塌了一个口子,站在北面的一名羯贼应弦而倒,箭羽自后心入,贼转身,又一箭自眉心入,巨大的力道将羯贼尸体掼倒在地,继而箭矢又出,亦是先中躯干,而后射穿头部,箭力之大,胸甲竟挡不住。
听着昏天黑地里的马蹄声,众贼登时乱成一团,纷纷引弓乱射,却毫无回应,但从风雪中射出的箭,却发发中的,令人惶惑惊恐,宛如鬼魅杀人。马蹄声藏在雪里兜着圈子,忽近忽远,任贼躲在哪里,都会被箭夺去性命。
玄明大振,知是荔非守瑜来了,于是趁混乱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撞见一匹在雪地溜圈的马儿,如蒙大赦,激动得差点哭出声来,一跃蹿上马背没了命地朝南逃,足冲出两里地去才反应过来荔非守瑜一人在战,忙又调拨马头往回奔。
寒风没有方向,吹得人马东倒西歪的,玄明蒙着睫毛试图寻找荔非守瑜,但只见数道白影在风里穿行,时而蹲下,时而冲锋,荔非守瑜跟马儿似隐了身,只闻马蹄声远远近近,却总不见身影。
玄明循着马蹄声找去,终于在一座坟丘后面看见了荔非守瑜的马,玄明喊了两声,听地上有人道:“这里!”
荔非守瑜伏在地上,将耳朵贴着胡禄听音。
“有兵马。”荔非守瑜语气里没有情绪。
玄明直着双眼,不敢说话。
荔非守瑜起身上了马,望了眼铅灰色的北方,沉沉道:“贼要来了。”
说罢拍马朝南,玄明紧随其后。
直到快入城时,两人才稍稍放慢速度,玄明趁着空歇问叛逃的仓曹小吏是否杀了。
荔非守瑜答:“叫他趁乱逃了。”
“没捉个活口?”
“捉了一双,死也不说。”
玄明道了声可惜,又自说起毕安之被贼射死的事,荔非守瑜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空手杀人的本事也是你兄婿教的?”
“只教我缠绞,没让我杀人,今天不得已,本欲杀身成仁。”言及此,玄明在马上朝荔非守瑜抱了个拳,“多谢将军搭救,玄明虽无能,却愿为将军驱遣。”
荔非守瑜没有表态,又问:“尔兄婿姓赵,还有一人姓杜?”
玄明想起先前喊的那一句,应被守瑜听见了,他觉得对方两次三番打听,再隐瞒下去,反而有点掩耳盗铃了,于是和盘托出道:“姓赵,本名昭,因崇慕赵子龙,改名当阳,另一人是袍泽,姓杜,名字只知音‘横’,却不知是哪个字,诨名老九。”
“吾闻李嗣业麾下有一双猛将,也姓赵和杜,在边庭杀匪无数,听说西来的客商会拿两人的名字镇鬼。”
玄明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了句“巧了”,荔非守瑜不知为何叹了一声,不再追问。
两人前后趱行一阵,远见城门露出了一角轮廓,烟墩里钻出数道狼烟,被风雪卷着,宛如数条游动在城池上方的巨蟒,看来唐军斥候也侦察到了敌情,荔非守瑜打马快行起来,玄明紧紧跟上。
城门前已拉起连拒,明晃晃的枪尖指着马头,荔非守瑜出示封常清符契过关,玄明望见高高的城门,回想起刚才的遭遇,不免泛起一股余悸来,抚膺长嘘了一声。
不料荔非守瑜问:“怕了?”
玄明不愿承认,玉振道:“活了十八个年头,从不知怕字怎么写!”
“若怕了,就回去罢。”
玄明急了:“将军不见我杀了贼吗?”
“若是不怕,怎会慌?”荔非守瑜拨马回头,居高临下问,“当时你手里有弓,不当只杀一人。”
“那是弹弓。”
“你不是说能空手杀人吗?”
玄明语塞,先前与贼战,确实惊慌失措,能杀一人也全凭运气,若碰上第二遭,不知是否还能活下来。
荔非守瑜用鞭梢朝西指了指。
“去武牢关报信,留在后方。”
说罢,荔非守瑜打马上阶,玄明疾呼:“不知将军是否有不怕的法子!玄明愿学。”
哒哒的马蹄声停下,荔非守瑜骑在马上的样子宛如一尊雕塑。
“你是羊,他便是虎,你是虎,他便是羊。”
“那我要做虎!”
“命只有一次,要想好了。”
“不想。”
“为何?”荔非守瑜问。
玄明策马上阶,没有停留,直越过守瑜才道:“想就是怕。”
入城后,二人直驰入府,一众武员在前厅大声嚷着,不见张介然,荔非守瑜命玄明带督战队人马至府衙门前集合训话,两刻钟后若自己没来,则让玄明带人先赶赴北门督战。
荔非守瑜快速移步内邸,远见张介然伸着双手背立廊下,两名小厮正慌里慌张地为其穿戴甲胄。
见守瑜来了,一小厮朝张介然吱了一声,张介然没挪身子,扭过头来望,见是荔非守瑜,六神这才入了主,轻轻撇开小厮们的手,踏进雪里来迎。
“军使再不来,老夫可就要派人去找了。”
事发紧急,张介然略过一万种客套,直将话锋撩向对方:“探到贼兵绕过边孝,要从两翼攻城。”
荔非守瑜见张介然显然有点发慌,安抚道:“是小股前锋部队,勘探地形来的,方才在西郊杀了十数贼,又闻西北有兵马声,料贼先锋当在今夜试战,不会攻城。”
张介然震惊,见荔非守瑜面如平湖的样子,全然想不到他才与贼兵厮杀过,对其胆气钦佩无比,忍不住问:“军使遇见贼了?”
荔非守瑜将先前遭遇略说了一遍,二人移步书房,略议了一阵后紧急召郭纳等内务官及守城各司长官等来内邸会商,不一会儿陈留文武要员都来了,因人数太多,末次的只能站在书房外。
郭纳后来,见大家都站着,忙吩咐衙役把前厅的吏员都赶走,立即布置桌椅茶水,准备通宵开会。
荔非守瑜是武将,习惯在小帐内议事,一是所议军机大事不宜声张,地方小,声音小;二是小空间安全,不易藏贼。故是先前张介然提议去正厅议论,被他否决了。
见郭纳不嫌事大地张罗着,荔非守瑜拉下了脸,张介然差人把郭纳叫进房内,只留下几个主要长官,而后掩了门,其余人在廊下听候。
荔非守瑜言简意赅做好关键部署,又命全城要衢彻夜燃烧脂油炬,以便军队穿行,张介然则表明要移庐城北,同众将士共进退,与会文武吏员大受鼓舞,一时军心震铄,唯独郭纳等人抓耳挠腮,不敢回应。
酉初散会,武员们即刻奔赴就位,张介然吩咐郭纳在北城搭建临时行辕,要求府衙要员悉数戎装前往,贼不退,营不散。
郭纳应承后召集户曹万吉等人连夜策划方案,紧急征召民夫,挪调一应物资,一通忙下来已近亥时,郭纳体肥,房内点了三个火盆,捂得臭汗前胸贴后背,嗓子也烘烘发干,连喝了三碗水才解渴,是时几个负责内务的体己都还留在衙署,几人聊着聊着就扯起了闲篇。
“听说只来了几队斥候。”万吉见郭纳不悦,摸着太守的心思说。
“来一个也是贼。”郭纳嚼着果脯,噗噗吐着籽儿道,“你这个‘只’字若叫使相听了去,可了不得。”
万吉勾了勾脑袋,道:“是是是,属下轻薄了,战事大于天,就算从敌营里爬来一只蚂蚁,我们也得防着。”
郭纳嘁了声:“大于天?你把圣人放哪儿了?”
众吏员都猛地抬头,万吉哎呀一声,使劲儿掌掴自己的脸,又呸了三声说:“大逆不道,大逆不道,该打!”
见万吉愚蠢滑稽的样子,郭纳吭吭发笑,其余人则小心翼翼地陪笑。
末了,郭纳等人又完善了辟营草案,将中间各城门递送来的物资申请一一过会,吩咐衙役调运,直到了亥正,人事物等才基本安排到位,郭纳仿佛打了胜仗般伸了个懒腰。
“走,去城北。”
万吉道:“太守应定守后方事宜,以备万一。”
“老使相都在前线,你好意思缩在衙署?”郭纳拿出了点气概,又挺着胸膛道,“平素由着你们吃喝玩笑,现在该是报效国家的时候了,我把丑话讲在前头,此战若有人言退,萎了人心,到时别怪郭某不留情面!”
几人出衙署时,城内各街衢已是甲声肃肃,不断有兵士穿行。
郭纳穿了件极不合身的甲衣,歪歪扭扭地骑着一匹白马往北城走,过浚仪渠后忽见城北火光大振,旋即传来闷闷的嘶喊声,这时胯下的白马不安地喘着粗气,郭纳拧紧缰绳问:“不是说只来了斥候吗?”
几个文吏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叛军动向,郭纳悻悻地勒停了马,问万吉:“今夕几何?”
万吉答:“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