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出紧急,杜老九并未穿戴顿项,可就是这点疏忽让他翻了船。
窒息感很快就涌上灵台,四肢的力量与意识在迅速蒸发,眼眶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吸入的空气一股脑都钻进了脑袋,又要从五官里喷出来一样。
杜老九已发不出声音了,只觉两手的肉都被刮去了一般,轻轻无物,咳了声,胡乱撇去袖锤,本能地扒拉着缠绞住脖子的那双大手,两腿也开始乱蹬,烂泥糊了一裤裆,可越用力意识就越模糊,渐渐地虬根般的青筋爬上额面,不甘的白沫一层层汪在嘴角,很快就濡湿了戟张的胡子。
绯衣贼不顾伤口血如泉涌,一心想绞死杜老九,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闷喝。
是粟特语,绯衣贼先是一愣,而后缓缓松开手。
噗通一声,昏厥的杜老九重重砸在烂泥地里。
绯衣贼扭头望去,几步远外一抹高大的身影几乎塞满了巷道,宛如一头站立的雄狮。
这时巷子左侧房屋的二楼亮出一点灯光,灯光泻出,照亮了斜行的白雪,一并将这名九尺巨汉笼罩其中。
来人着一身窄袖翻领绿色印花衫袍,劲挽着中原发髻,宽额下是西域人特有的高鼻深目,双眼掩于浓密的眉须中,宛如遗落在草丛里的绿宝石。
绯衣贼见是,慌乱起身,左手抵胸,低头朝来人称“元伯”。
少停,楼上传来女人的骂声,巨汉吊着眼角斜视灯光照来的方向,表情警惕,宛如孤狼,所幸灯光旋即熄灭。
紧张之际,暗巷中又浮出一抹身影。
来人七尺身高,披裘大衣,内着开襟宽袖鹤氅,形姿挺拔,步态似鹤,双手松松垮垮地挽着阴阳印,雪白的拂尘斜耷在小臂上,人影摇进视线,一张清俊白皙的脸在风雪混沌中散发出暗淡的荧光,恍恍惚惚宛若仙童。
道人先是俯身探了探杜老九的脉搏。
“活着吗?”巨汉问。
“死不了。”
道人声音沙哑,宛如磨石,说罢抬头看了眼漫天的五彩烟雾,而后迎着烟雾的方向踱出了巷子。
直到那道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康休延才缓缓收起僵硬的笑容,忽地双眉一沉,用粟特语骂道:“蠢奴,你差点杀了金吾卫!”
绯衣贼低头不语,冻得直打颤。
“说,金吾卫为何追捕你?”康休延问。
绯衣贼详说了杜老九袭击自己的经过。
没有盘问,没有冲突,没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照面都没打,金吾卫就忽然发起了进攻,两箭皆中目标,且皆不射要害部位……
康休延阴沉的脸宛似一副铁面具。
“想活捉?”康休延暗忖,接着将视线转向了脚下的金吾卫。
杜老九健硕的身体像石雕一样斜陷在烂泥里,生猛的长相和虎狼般的杀气令康休延感到陌生。
在两京地区,康休延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军健。
武周已降,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耕战结合的府兵制也随之崩坏,军队战斗力大大减弱,士兵亡匿的情况时有发生,以至于到了开元初年,连京城宿卫兵源都开始紧缺起来。
鉴于此宰相张说向李隆基建议采用募兵制,于是从开元十一年起,另从民间征召健儿新组了长从宿卫,这支部队在开元十三年更名为彍骑,自是三军有仪,武道大振。
但到了天宝年间,因李林甫、杨国忠相继弄权,致使朝野妖氛弥漫,延及彍骑,渐变渐腐,兵员素质大打折扣,到了天宝后期,六军所募宿卫几为市井游民,这些人疏懒成性,专事吃喝玩乐,喜做拔河、翘木、扛铁之戏,甚至有人在军中贩卖缯彩。
天宝十二载秋,康休延奉命潜入两京地区探查禁卫虚实,很快他就发现,这些顶着响亮番号的军队其实不堪一击。
京中禁卫多由贵胄子弟和市井浪徒充陈,这些人品德败坏,纪律散漫,就比如左金吾卫大营里的士兵就常在坊内的酒肆肉铺里吃拿卡要,欺压商贩,导致百姓怨声载道。
这些少爷兵们还喜欢纸上谈兵,言及兵法往往都能悬河泻水,可一旦操练实战则散如泥沙,相互拉拉扯扯,宛若儿戏。
“军中几无能人,料取两京易如反掌。”
康休延甚至在寄往范阳的笺表中断言如此。
而当他看见这名忽然出现的金吾卫时,生性机谨的康休延不禁怀疑起此前的判断。
“此人不像禁卫,反像边军。”
康休延紧着眼睑点燃了思绪,幸好随自己前来探查军情的都是曳落河中的精英,这支不足五十人的小分队战斗素质极高,几乎全由安禄山的假子私卫组成,队名“逆刺”,专事最危险的军事行动。
但康休延却未因此而放松心情,攻洛是夺取天下的关键之战,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如果城中隐藏有一支战力不俗的王师,胜败之数就不好定说了。
此时康休延的虬髯上挂满了风雪,宛如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不及多想,附近又传来一阵响亮的哨声,紧接着整齐而迅捷的脚步声如雨点般袭来,康休延背墙隐蔽,瞥见巷口处游过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听声音像是朝清化坊西南隅去了。
康休延愈觉焦虑,命令那名受伤的曳落河道:“去铜驼陌避一避,天一亮就出城!”
这名曳落河低头领诺,旋即消失在暗巷深处,康休延则在原地静候,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巷外动静逐渐平息,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巷道,见道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残留在低空的五彩烟雾。
“公孙使君,麻烦到底还是来了。”
康休延在道人旁侧驻足,望着凝而不散的彩雾,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道人视线不移,只是闷闷地应答了一声。
康休延觉得道人的反应不大,于是明说道:“金吾卫好像在调查我们。”
“将军何以知之?”
康休延细说了先前的分析。
“原以为禁卫全是乌合之众,现在看来是某大意了。”
“他们不是金吾卫,也没有调查你们。”道人气定神闲道。
“使君怎知?”
但道人没有回答对方这个问题,而是说:“虽然这帮人不是金吾卫,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不知康将军有无兴趣随贫道过去看出好戏?”
康休延心中正疑,这时道人轻挥拂尘翩然转身,不紧不慢地朝弘道观的方向走去。
两刻钟前,吴阿四用绳镖绊倒了另一名绯衣贼,赵当阳寻问来处无果,笃定此人必与先前捉李玄的是同一拨人马,不由分说先削去其左手五指,鲜血在雪地里洇出一个深坑,断指陷在其中。
“明说来处。”
赵当阳的语气里不见情绪,冰冷的神情宛似地府判官,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绯衣贼右手摁在地上,将带血的刀刃斜格其上,好像只要对方慢半拍就会立马再次下刀。
绯衣贼疼得满额头都是汗,不知为何,这名高大金吾卫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似乎是从森罗殿中走出的鬼差,不敢与之对视,只紧着牙缝哆哆嗦嗦地说了句什么。
赵当阳以为绯衣贼在糊弄自己,拂去刀身上的冰渣子就要剁指,这时旁侧的程英杰道:“二爷,这贼听不懂你说什么。”
赵当阳眉头微凝,用眼神示意对方说下去。
“这贼说的是粟特语,某曾在西京贩卖奇珍异兽,常与外邦人往来,零星学过些。”
赵当阳命卢元英取来灯笼,仔细打量绯衣贼,见他眉骨突出,蜷发碧眼,与杨巨元相貌颇为相似。
联想到昨夜城中游荡的鬼影,赵当阳自然怀疑起此贼的来路,因为凡到两京的外邦人无不熟习中原礼法,汉语更是手到擒来,但见此贼面目凶悍,半点不似受过教化的样子,且身居洛阳却不改乡音,值此纷乱关节,让人不得不生疑。
但现在无暇顾及此事,赵当阳敛了疑心,仍旧杀气腾腾问:“尔东家乃是公孙氏?”
程英杰思索了一会儿,用粟特语向对方转达,绯衣贼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位置。”赵当阳接着问。
“西南隅,弘道观东。”
赵当阳收刀,绯衣贼起身后即脱下毡帽捂住断指处,又解下腰带紧紧绑扎住左臂止血。
赵当阳见其急救手法娴熟,不像是普通的江湖浪客,更像一名老兵,因此疑心更增,暗暗叮嘱程英杰、卢元英看紧此人,勿令其逃脱,而后率领其余人马直奔清化坊西南隅。
清化坊属于上坊,坊内西南隅十字街两侧满是市廛店肆,烟火彻夜不熄,过清化旅店后,灯火渐渐稀落,未久一方南北向的四合广宅砸到了众人跟前。
宅邸约占坊西南隅四分之一,面阔百余步,屋前筑有丈高的一字影壁,大门紧挨着长条形的倒座房,设在东侧巽位,看大门装饰不像亲王或官宦人家,但能在上坊中豪据如此一片吉壤,非大富之家不能为之。
赵当阳命所有人在影壁前集合,简单交待突袭事宜后,先派人扎住周围的偏门,以防贼人逃窜,再命孟庆、高味、刘遂、武晴川四人持牛皮盾牌分掩于大门两侧,一众弓弩手皆控弦欲发,吴阿四、东郭术两人翻身上墙在高处引弓做好掩护。
扎掂已了,巨人铁弥勒用刀头朝门扇重砸了三下,声音没入风雪,良久不见回应。
这时围墙上的吴阿四回身朝赵当阳摇了摇头,示意外院无人。
赵当阳觉得反常,公孙宅距离金吾卫大营不远,若这里关押着良口,必然守备森严,即便公孙手眼通天能买通官府,不惧街吏盘查,也不当如此空空荡荡。
铁弥勒加大了叩门的力度,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旁侧弘道观里的灯火。
赵当阳扭头朝道观方向睃了一眼,见阁楼东窗前塞着一道宽大的人影,风雪模糊,不知那人是否望向这边。
见始终无人回应,赵当阳果断下令撞门,众人搬来破门用的木廷齐力朝大门猛撞数次,随着门闩、门轴的断裂声传来,丈高的宅门轰然倒下,众人跟随风雪一起拥进公孙宅。
吴阿四和东郭术跳下院墙,率先持弓冲进外院展开搜检,发现五座联排厢房里的被褥尚有余温,房内乱糟糟的,东西散落得满地都是,但都空无一人。
吴阿四与东郭术一对眼神,各自狐疑。
凌乱的脚印从外院延伸进内院,此时已覆上薄薄一层雪,赵当阳率众穿过第二道院门,见内院里的脚印纷纷趱至堂屋,见厅门半掩,灯烛摇曳,朦胧影绰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一路进来不见半个人影,赵当阳心觉蹊跷,不敢轻易冒进,遂命众人保持队形在院内集结,而后派孟庆、武晴川、时莫漏、宋百生四人由两侧的游廊前往堂屋探查。
这时吴阿四来报倒座房里的情况,对此赵当阳已猜到了七八分,如果倒座房里有人的话,外院应早就热闹起来了,结合眼前所见,赵当阳暗想今夜行动迅疾而隐秘,公孙牙婆断不可能提前做好防备。
除非有人通风报信。
念及此,赵当阳不禁握紧了刀柄,听刀在鞘内沉吟出好一阵杀意来,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这是战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钢铁心态,唯有不动如山,才能掌控全局。
趁着空隙,他将今日所接触的人迅速分析了一遍。
杨巨元、崔远之、杜老九是今夜行动的元谋,几人在日中时分就敲定了突袭计划,杜老九不必说,断无反水的可能,杨巨元性情耿爽,为人仗义疏财,也绝非鸡鸣狗盗之辈。
至于崔远之,此人出身河东崔氏大族,饱读经史,精通算数律令,天宝六年曾参加过恩科考试,是年同应试者还有诗人杜甫,结果李林甫忌惮江湖贤能攻讦,以“野无遗贤”之由将全部参考士子拒之门外,崔远之由是对唐廷大失所望,遂赴洛阳与豪侠杨巨元结社。
崔远之为人虽有圆滑玲珑的一面,却不乏侠气,也颇有义举,以他的秉性,应不屑与公孙之流互通款曲。
剩下的人则是在日暮时分召集的,这其中有九人来自弓马社,四人来自船帮,虽非知根知底,却都值得信赖。
再者赵当阳刚公布突袭计划,便雷厉风行地展开行动,即便有人想通风报信,也没有充足的时间。
可公孙牙婆究竟是从哪儿获悉情报,提前将宅邸中的人撤走的呢?
孟庆、武晴川二人持盾赶至堂屋门前,自缝隙朝内窥探,不见有人,回头用眼神示意时莫漏、宋百生跟上,时、宋二人持弩空往门内阴影处来回瞄了几次,亦不见有人。
接着孟庆用盾顶开大门,吱呀一声,寒风拥进,将堂屋里的灯烛搅得明一阵暗一阵的。
时莫漏紧随其后,随着视野在宽阔朦胧的堂屋中渐次铺开,二人也放松了呼吸,孟庆正欲回头招呼武、宋二人跟进来,转头闪见屏风背后似有人影浮动。
正要看仔细时,忽听背后传来砰地一声,堂屋大门竟紧紧地合上了。
武晴川、宋百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正欲提刀劈门,却听堂屋里稀稀落落地传出一片脚步声来,随即灯火顿灭,刀剑碰撞声,厮斗断喝声,受伤惨叫声亚肩迭背般抢了出来。
“驰援!”
门厅处传来武晴川的喊声,赵当阳忽闻变故,立即率众冲了上去。
铁弥勒飞步上前,几锤砸破直栅窗,率先翻身进厅,武晴川、宋百生、刘遂等鱼贯而入.
大门打开后,铁弥勒、武晴川将负伤的孟庆和时莫漏拖了出来,其中时莫漏右腿被钝器所伤,血肉模糊,而孟庆脸部被一道箭矢贯穿,血流如注。
“屏风,贼人藏在屏风后!”孟庆暴喝。
众人立马围上去搜寻,可屏风后面不见半个人影。
情状愈加吊诡,赵当阳清楚公孙牙婆里早已在宅中设好了埋伏,为今之计只有立即停止行动,不然只会越陷越深。
“撤退!”赵当阳吐字如石,一贯地不见情绪。
此时众豪杰已心生不满。
铁弥勒噌然挥刀,咬牙切齿道:“弓马社何曾受此败绩!二爷,我看不如一把火将这鸟窝给烧了!不信逼不出他们来。”
“对!”众人齐声附和。
“此贼狡猾,知你我着甲,不敢惊动官府。”
私藏甲胄视同谋逆,何况现下正值敏感时节,赵当阳一语点明利害,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了。
见众心收敛,赵当阳又道:“此地不宜久留,阿四,你快马通知杨社头和崔社副前来接应伤员,再让程英杰、卢元英将那绯衣贼押解过来,我与老丈有事要议。”
吴阿四领命,其余人则带着孟、时二人小心后撤。
弘道观的靖室设在二楼,东窗正对公孙宅,可以俯瞰宅内布局,道人成竹在胸,焚香静坐,康休延则背着手注视着宅内发生的一切,让他惊讶的是,宅中常驻的曳落河不知何时全都撤走了,“金吾卫”们冲进内院后不久,又忽然拖着伤员匆匆撤出了宅子。
见未暴露,康休延松了口气,回身问:“使君怎知他们要做什么?”
道人不紧不慢答:“弓马社里汇聚了不少洛中英豪,这些人个个身怀奇术,不得不防,所以某早在社里安排了内应。”
“谁?”
“不可说。”道人表情深邃。
对方频繁卖关子的行为让康休延心生厌恶,他觉得中原人喜欢故弄玄虚,他们心达而险,反复无常,不可委以重任。
但对此康休延只能腹诽而不能明言,因为此道人是安禄山钦定的军使,早在修筑雄武城时,他就活跃在安禄山身边,与严庄等人被视作辅翼其称霸天下的智囊。
康休延拾起摆在案头的狮子镇柄香炉把玩了一会儿,调整了情绪,又问:“既然如此,使君为何不早些与某通气?”
“贫道有意为之。”
“哦?愿闻其详。”
“将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道人似知对坐的夷将毛躁,故意激他。
康休延虽然性躁,但毕竟身经百战,心性已磨炼如石,不动声色地反呛道:“公孙使君嘴里有真话吗?”
道人微笑,垂颔剪灯。
“你们曳落河做事太莽撞,太轻敌。”灯烛下,道人的脸孔明暗参半,神秘而邪魅。
“诚然如是,与今夜之事何干?”
“所以要让康将军看看,洛阳城里不止有官军。”
换作以前,康休延会认为道人在危言耸听,但现在,他不得不服。
眼前这支假金吾卫队形严整,进退有序,如果不是道士透露他们来自弓马社,康休延差点以为是正规军,如果这些人被官府征召守卫洛阳,攻城的代价将会大大提升。
赵当阳等人撤出公孙宅后,在影壁前等了一刻钟有余,杨、崔、程、卢等人驾着马车前来,了解情况后亦惊疑不止。
杨巨元怒起,抽刀向府门道:“杀进去,与这贼婆见个高低!”
赵当阳冷静道:“丈丈莫要意气用事,队里出了细作,恐怕公孙牙婆早就知悉我们的行动了。”
“谁人行此龌龊之事?”
杨巨元如一头发怒的老狮子,怒视众人喝问道。
众人相互怀疑,都不作声。
赵当阳将杨巨元拉到马车后掩口说了些什么,北风阵阵,两人对话忽明忽暗,只隐约听得如是这般,这般如是。
此时众人不察,风雪中悄悄浮现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如此必能反将他们!”赵当阳道。
“嘘,莫再走漏了风声。”接着又传来了杨巨元的声音。
约摸半刻钟后,赵当阳令众人先撤回弓马社另做打算,
崔远之见赵、杨二人避开自己密谋,心生不快,又听队伍要撤回弓马社,急道:“李家小兄弟还在里面,我看不如扎住口子,连夜通报官府,叫他们一个也跑不脱。”
赵当阳却冷着脸问:“崔社副是想让官府来拿我们?”
崔远之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赵当阳这是把自己当成了怀疑对象,一时怒起,就要出言反呛,却又怕越抹越黑,于是改成商量的口吻道:“赵家兄弟,人是崔某推荐的,铁葫芦的点子也是崔某想的,若李家小兄弟出了什么岔子,全是崔某的责任,知你疑我,但崔某对天发誓……”
见队伍渐生内讧,暗藏在人群中的那双眼睛稍舒眉头,趁几人聊得正烈,擦到墙边的拴马石处,将一瓣刻着“退”字的竹板丢在石条与墙壁的缝隙里。
“远之,你不必说了,我与你相知已久,怎会不知你的为人。”
杨巨元这话明面上是说给崔远之听的,其实也是对大家说的。
他又道:“如今大家都有嫌疑,莽撞行动只会畏首畏尾,那狗奸细就在我们当中,听赵家兄弟的,先回弓马社揪出这畜生,再来与公孙老贼算账也不迟。”
崔远之无奈,只得答应。
一行人行至新中桥附近时,疼得晕乎乎的孟庆忽然道:“等等,怎么不见杜老九?!”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赵当阳停住脚步,暗道时机终于来了。
其实早在众人于宅邸前集合时,赵当阳就发现杜老九没有跟上,虽担忧他的安危,然而突袭行动已经开始,不得中途停下,于是他打算等救出李玄和雪儿再折返去找杜老九。
但现在情况出现了变数,赵当阳本想先返回都亭驿寻杜老九,再率众杀回公孙宅,但一方面他考虑到相隔时间太短,公孙宅可能尚未放松戒备,另一方面考虑到奸细可能会随时向公孙牙婆汇报己方动向,这样的话,局面就仍旧被动。
思来想去,赵当阳决定借寻找杜老九的由头,出其不意杀出一招回马枪。
赵当阳先假称返回弓马社,让那奸细传递错误情报,教公孙牙婆放松警惕,当众人觉察不见了杜老九,必然生疑,赵当阳适时装出为难状,被动返回清化坊,奸细也必料不到他的真实意图。
待众人抵达都亭驿,赵当阳便会下一道急令,率众再次突袭公孙宅。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此一来,就能彻底绕开奸细这个隐患,保证计划不被泄露。
杨巨元按先前商量好的话术问:“老糊涂了也,竟不察丢了老九兄弟,有人知道他是在何处没跟上队伍的吗?”
铁弥勒应道:“都亭驿,二爷吩咐我等在高处隐藏后就不见他身影了。”
其余几人也说如是。
“遮莫是他与公孙老狗通了气?”孟庆伤得最重,对那奸细恨之入骨。
杜老九的突然失踪无疑增加了他嫌疑,其他人虽未接茬,但眉眼之间明显都凝着一股躁动。
杨巨元见时机成熟,忙将话头递给赵当阳。
“赵家兄弟,你看如何计划?”
赵当阳抽了口冷气,假做出一副万般为难的样子,沉吟了半晌,才冷着脸道:“老九爷与某是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好兄弟,我虽有一万个理由不能疑他,但若此番他真甘要做公孙家的狗,某也必饶他不得。”
崔远之知赵当阳杀伐果断,怕他冲动坏了情感,忙旁劝道:“当阳兄弟,如今一切不明,蒙着眼睛相互猜忌恐冷了人心,我看不如先回去找找看,老九兄弟也许被什么事儿给耽搁了。”
杨巨元唔了一声,分断道:“崔社副说的在理,不论如何,先找到老九再说。”
吴阿四乖觉,他知道赵当阳行事一贯稳重,可这会儿说话却隐隐透着莽撞气,心料他必是在设法诈出内奸,于是帮腔道:“适才我见绯衣贼来了不止一个,依老九爷的性格,一定会紧咬着不放,这会儿兴许正押着贼寻我们呢。”
前面杨、赵二人在马车后密谋,现在赵当阳这样子又似在做戏,人群中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反复揣摩着,但始终未看出赵当阳在打什么算盘。
说话间,众人又拐回了清化坊,这次杨巨元在队前,赵当阳在队后,鹞子一般盯着众人的言行举止。
风雪中,甫见都亭驿山门时,队尾的赵当阳蓦地亮出刀来,高喊道:“杨老丈、崔社副,卢元英、高味,你们四人在此等候老九兄弟,其余人跟我杀回公孙宅!”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反应过来,个个气血上涌,摩拳擦掌。
而这时人群中的那双眼睛透出了惊骇之色,他知赵当阳有手段,故是一直提防着,但他未料赵当阳会借寻找杜老九的由头兜回清化坊,再出其不意突袭公孙宅。
变数来得太快,都亭驿距离公孙宅不过半刻钟脚程,回去报信根本来不及。
赵当阳率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潜回公孙宅时,道人正与康休延在靖室里聊天。
听见街道上传来行军声,康休延刚放松的神色又忍不住凝重了起来,他轻步靠近窗边,见街道上来人蚁动,正呈一字型往公孙宅方向赶,细察这些人的衣饰,才知刚撤走的“金吾卫”又潜了回来。
此时公孙宅灯火通明,宅中庄客镇定不足,孟浪有余,得知伏兵打退“金吾卫”后,纷纷从藏身的后院摇摆出来,聚众喧哗吹嘘。
康休延探身细看,暂未见有曳落河的身影。
曳落河侦伺别动队在两京地区有多处驻点,洛北公孙宅是其中之一。
因大军攻势迅猛,安禄山预在年前夺取洛阳城,早在行军博陵时,就遥令在长安待命的康休延率逆刺小队潜入洛阳,刺探城中情况,以资三军耳目。
“……你部暂由公孙军使节制,动静听令,不得俄延。”
接到命令后,康休延即伪装成香料客商潜入洛阳,连日来他率队员在城中巡探,绘制城防草图,标记好城中主要道路、河流、仓廒、军府、王孙宅等,为大军攻城做好情报准备。
此时,逆刺队全员藏身于公孙宅东跨院的狮子园中,若“金吾卫”们乱闯进去可就麻烦了。
“公孙使君,火好像又烧起来了。”康休延转身冷冷道。
公孙甑生也早觉察到了动静,蒙睃着灯光有一会儿,而后莫名奇妙地笑了。
“好本事啊。”公孙甑生不仅不着急,反而面生得意。
见道人故弄玄虚,康休延稍稍加重语气:“若误了大事,你我人头……”
“贫道谋的就是大事。”
公孙甑生语出惊人,打断了康休延的话。
“某不懂。”
公孙甑生笑呵呵说:“将军的能力不在崔乾佑、田承嗣之下,厮杀多年还是只是个百夫长,将军难道没想过为何如此吗?”
早在天宝三载,康休延便被安禄山收作麾前假子,连年来随其巡边镇寇,战功不可谓不显赫,但不知是安禄山忘了他,还是另有安排,康氏的武运一直不见起色,几经兜转仍旧不离侦伺队,这支队伍虽号称安禄山亲卫,但所率部众止有百人,根本无法承担大型战斗,远不能满足自诩撒豆成兵的康休延的政治野心。
年华易逝,功名不成,康氏因此愤愤不平,久生耿悒,他将自己的际遇归咎于安禄山手下那群汉家文官,他认为这群人为一己之利背国叛君,不忠不义,是当斩之的佞臣,正是他们摇唇鼓舌,迷惑了主君耳目,才致忠勇之士不见用。
“主公几将大任全付汉人,殊不知中原诸君惯善搬弄口舌,全无忠义之心,安可托付大任?若授某权柄,必为主公清肃之。”
康休延有时会借醉酒放出狂言,以疏泄胸中块垒。
公孙甑生眼光毒辣,行迹明晦漫灭,正是康休延憎恨的文士,面对他的提问,康休延不敢轻易作答,而是悄悄抹平心迹,不动声色地说:“诚然,使君有何指教?”
“将军眼中只有一战之胜败,而无一城之胜败,更无一国之胜败,阁下若想立不世之功,贫道劝你眼光宜放长远。”
康休延被道人的话吊起了一丝胃口,谨慎套问:“康某一介武夫尔,不懂使君高论。”
公孙甑生沉默了。
窗外的动静越发清晰,“金吾卫”距离公孙宅已不足百步,战斗一触即发。
这时公孙甑生才扶着膝盖缓缓起身,轻踱至窗边,朦胧可见宅内外形势,神情仿若观猎,丝毫没有出手制止的意思。
风雪正紧,赵当阳率队趋近公孙宅时,远见大门外铺泻着灯光,紧着的心弦稍稍放松,这证明猜测没错,此前宅中无人是因为早得情报,得以提前埋伏,这次回头一击并未扑空。
无暇多思,当距离公孙宅还有几十步远时,赵当阳高举拳头示意队伍停下,又打手势命各小队做好战斗准备,因人数有限,众人二二聚集,分作四队,纷纷掣出弓刀。
此次赵当阳为先锋队头,吴阿四做掩护,扎掂已了,两人一前一后在风雪中压低身子,紧贴院墙潜行,其余小队纷纷如是。
窗外动静忽然隐没,静看白雪中,金吾卫们如一条小溪,缓缓涌向宅院。
公孙甑生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这支“金吾卫”小分队的队首来头不小,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将一群散兵游勇训练得如此规整有序,必不是寻常之辈。
“适才将军所问,贫道自会与你慢慢说来,若将军信得过贫道,不如先把眼下的这场戏看完。”
公孙甑生表情邪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康休延忽觉此人双眼宛如北海大湖,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