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休延行事一贯谨慎小心,面对公孙甑生孟浪之举,不敢托大,忍不住提醒:“使君别忘了,我部精英都在狮子园,若惊动府衙,叫大计走了水非是小可。”
“将军不敢把动静闹大,某料他们更不敢。”公孙甑生对着楼下抬了抬颔。
“如何说?”
“私藏甲胄已是死罪,更何况夜袭民宅?”
言及此,康休延忽觉紧张的心弦陡然崩断了,脑袋荡然空空,竟不知自己在担忧什么。
“虽然如此,难道由他们厮杀不成?”为掩饰尴尬,康休延又另寻话头问。
这次公孙甑生没有回答,因为地面上的战斗已经打响。
公孙宅。
撞裂的门扇已被卸下,空空的门洞中间摆着一鼎香炉,刚烧化的纸钱灰烬随风打着旋。
夜灯中,一名马脸瘦长的伙计正往大门左侧的插槽内涂抹石漆,另一名猴脸伙计则将一根崭新的枢轴安装在破损的左门扇上,末了两人抬起厚重的门板,准备将枢轴嵌入插槽。
低头时,马脸伙计见袅袅香雾忽而乱卷,蓦地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如蛇吐信般地伸到了他的喉咙前。
马脸伙计吓得一抖,扭头就要跑,忽被人一把揪住领口,死死地将他压在刀刃上。
“金吾卫。”
赵当阳的双眼在刀锋反射的灯火里闪着凛凛凶光。
两伙计见势失声,挨着沉重的门板进不得也退不得,惊恐地望着忽然冒出来的官兵。
“尔等的掠卖生口的勾当,官府都查清楚了,说!良口都关在哪儿?”赵当阳狠狠问。
马脸与猴脸相觑,皆摇头说不知。
时间紧迫,赵当阳杀心萌动,斜抬刀尖做势要往马脸伙计的胁肋里搠,吓得他双脚发软,裤裆发热,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巨大门板随之砸了下来。
吴阿四随即上前将两人摁住,一通询问才知这二人是城西大匠行的伙计,三天前才被雇来公孙宅修缮房屋。
“黄昏时分,一个绯衣达人将俺们引到后房,说今夜闹鬼,唯独后房能住,俺问为啥,他说后房有天师布下了六丁六甲阵,只在那处可以活人,俺们搞不清名堂,便随他去了,到后院见还有十几个新来的伙计也在那里,都好酒好肉伺候着。”马脸瘦匠人供道。
另一名猴脸匠人补充说:“适才听见前院聒噪,都说鬼来了,没个屁功夫动静又歇了,这时那绯衣达人笑着来说鬼已降伏,只是院门被毁,差俺俩前来修葺,为保平安,他叫人焚了些纸钱,又置了一炉香火……”
两人东扯葫芦西扯瓢,根本说不到点子上,赵当阳看他们也不像在说谎,于是收了刀,命负责殿后的刘遂小队将这两人塞了嘴巴,绑缚在门柱上。
问着话时,武晴川等人已钻入外院,按赵当阳先前的指令,在倒座房区域胡乱放了一把火,房内被褥见火连成一片,不及半刻钟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这时“金吾卫”们屏气息声,都掩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少顷,堂屋方向传来一片吵嚷,接着吵嚷化作惊闹,惊闹又化作绵延不绝的脚步声,纷纷朝外院方向涌动。
铁弥勒、程英杰早在院门处扯了一道绳镖,依赵当阳指示,先放几人进院,而后绞紧绳子,将后进的几人绊倒,前面的几个听着动静回身来看,后脑便挨了闷棍,其后数人亦净朝火光冲来,未料门外有埋伏,都被稀里糊涂地被放倒。
这时赵当阳掣出雪亮的短障刀,嘶声道:“上亮子,跟我冲!”
话音刚落,众豪杰纷纷擎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把,将一身龙鳞般的铠甲照得雪亮,大吼着钻进了内院。
院中诸贼只以为前院失火,纷纷提着桶围着墙缘下的漕渠取水,转头见全副武装的“金吾卫”天兵般地杀到,个个如遭梦魇,无头苍蝇般到处乱钻。铁弥勒憋了一肚子邪火正无处发泄,见赵发了号令,大喝一声放开手脚,火喇喇地挥双锤,撞入人群中当中,其余豪杰也势如逸马,打得十分尽兴。
康休延见庄客们跑的跑,降的降,不禁吭吭发笑,当着公孙的面讥嘲中原人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若让自己的部众上阵,必能反将这支“金吾卫”咬在院中。
前次行动,不见了杜老九,又伤了时莫漏和孟庆,加之杨巨元、崔远之、卢元英三人留在都亭驿,本次随赵回杀过来的只有八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无士气不能战斗,故攻进院子后,赵当阳并不着急找人,而是先由他们撒泼一阵。
见士气养足,赵当阳不失时机地威吼道:“莫急杀伤,抓紧打听良口下落。”
吴阿四灵敏精细,每放倒一贼便拷问良口所在,可一连问了几回,都只道东跨院里似有一处仓廒关着人,可细问方位却都说不清楚。
吴阿四心想公孙牙婆买卖人口自有一套隐秘经营,普通庄客应当不知,他先摸到东跨院门边,见有三四庄客横着长枪将院门扎得铁紧,明明看见这边打得热烈也不来增援,料机关应当在东院不差,于是抢到门前卖了个破绽将守门的引出,而后闪到柱子背后,迅速抽弓搭箭将几人点翻。
“二爷,人都关东跨院仓廒。”
吴阿四先缴了门卫们的兵器,而后回头喊。
赵当阳闻声即撤出战斗,拽开虎步直奔东跨院,其他人听着号令也紧紧黏了上来,一路打进院子,院中守贼见挡不住官兵,皆四散逃了。
公孙宅东跨院是一方廊桥相接的巨型山池院,广阔奢侈,金碧辉煌,其中塔楼、池湖、游船、香车、马球场、赌坊等一应俱全,有花色彩灯布置其间,远看闪闪若星。
吴阿四闯入院内见此情状,只把一双眼睛都望圆了,叹自己在苦辛多年不过挣得容膝之地,不想豪贵止一方院子就侈丽得宛若天上宫阙,心中既羡慕又厌恶。
神驰之际,赵当阳赶了过来,分看院中玲珑山水,起伏无尽,哪里有什么仓廒。
见此间侈靡无度,赵当阳咬牙恨道:“皆是拿良口血肉换来的,阿四。”
“在!”
“放把火烧了这里!”
吴阿四吃了一惊,因为赵当阳行事稳重,这种任性的话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于是提醒道:“二爷,烧了这院子,动静可不小。”
“公孙老狗之所以如此嚣张,就是吃准了你我着甲,不敢把动静闹大,此番某偏偏就要出其不虞闹场大的,将这狗贼贩人的勾当捅到天上去。”
赵当阳知兵,要对付公孙这样深谙城府者,寻常方法无用,要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出其预料,乱其思路,方可化被动为主动。
赵当阳备细已了,指点了几处最为豪奢的建筑,催促阿四引火来烧,末了又命令其余人分头寻找仓廒。
靖室里看不见东跨院这边的情况,见“金吾卫”攻进去后,公孙甑生坐回了案前,指尖在梨木案上轻轻叩着,旋即问:“将军客居中原多久了?”
“两年又四个月。”
“此间太平,久无战事,两年多不曾活络筋骨,一身本事都快荒疏了吧。”
康休延知对方所指,笑着问:“使君想让某去会会‘金吾卫’?”
逆刺小队脱胎于曳落河重骑兵,曾在对契丹等部族的战斗中屡建奇功,擅长丛林作战,极能忍受苦寒,自潜入中原以来,便未参加过像样的战斗,麾下部众早已技痒难耐,今夜正是机会。
公孙默笑。
“见血吗?”康休延问。
公孙甑生闷闷地笑了,缓缓道:“院仓里养了三十二名男女奴,每奴值五贯钱,贫道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叫他们言听计从,甘心做奴,现在弓马社那群脏汉子想来破贫道的财……”
说到此处公孙甑生歪头啧了一声,微耸着鼻翼目露凶光,然而这表情只是一闪而逝,道人神色旋即宁静,沉沉道:“年末了,正是家人团圆的时候,略施两手,叫他们知难而退便可。”
可能是怕康休延有顾虑,公孙甑生又补充道:“我的人已在去洛阳县廨的路上,县吏不久就会赶来,‘金吾卫’不敢多留,将军只有一炷香时间,速战速决。”
见公孙甑生铺陈完善,康休延也不再多问,快步出了弘道观,先自西门入院,而后飞步赶往东院。
公孙宅东院南侧的回廊上脚步急促,直向南面的狮子园而来,正将入园门时,斜刺里忽抢出一双手来,直扭住“金吾卫”甲胄领口,探左手插入其交裆,用肩胛顶住胸脯,猛地一拔,天地倒转,这名“金吾卫”恍惚只见一抹红色闪过,整个人便被重重地摔翻在地,扑起好大一阵雪沫来。
紧接着一点刀尖斜钻进领子,“金吾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斜张着双眉大声道:“慢着,自己人!”
“金吾卫”口中忽然冒出一句粟特语来。
刀抵得更紧了,一张黄须青面无声无息地探出阴影,神情宛如豺狼。
“松风明月见孤鹤,心似流水身似蝶。”
这是公孙甑生写的修道诗,共有四句,专为与逆刺小队交接之用,青面人听得对方说出暗语来,立马换上不纯熟的汉腔问:“你是公孙使君的人?”
“金吾卫”撇开紫面粟特的手,起身略说了前因后果,催道:“赵当阳突然回杀,我没有时间禀告使君,只得冒险到狮子园来通知你们,曳落河被赵当阳抓了一个,人扣押都亭驿左近,趁他们还在这里,赶紧派人前去营救,勿失了时机。”
“元伯没发话,不能擅自行动。”青面人答。
“康元伯在哪儿?”
此问刚出,回廊上忽又传来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两人忙屏住呼吸,踅进墙角。
听得脚步声是朝狮子园来的,青面人靠墙缓缓蹲下,待时伏击,不想脚步声还未进门,就听有人闷声道:“不必戒备,是我。”
康休延一到,狮子园里藏身的粟特武士纷纷游出,抚胸低头称“元伯”。
“元伯”即队头,余下诸队员按年齿排序,各自以兄弟相称,一来能避免在侦伺行动时暴露身份,二来可凝聚人心。
听罢“金吾卫”所述,康休延紧着眼睑沉声问:“来了多少人?”
“八人。”
“都是军士出身?”
“不,只有赵当阳。”
“什么来历?”
“具体不清楚,只知是高仙芝的兵,在西北打过几次硬仗。”
康休延轻抬眼轮沉吟了一声,又问:“院仓有多少守卫?”
“约摸十七八人,不知使君是否加派了人手。”
康休延点点头,而后朗声道:“使君命我守住仓廒,谁人愿往。”
刷拉一声,园中的绯衣粟特武士皆挺身而出,这些人个个杀气满身,如狼似虎。
“何三、白九、康十五,你们三个速速着甲,与我去守仓房,曹六,米二一,你们即刻动身,前往都亭驿救人。”
康休延又对“金吾卫”道:“时间紧迫,寻一机宜,将那赵当阳引到仓廒,某要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金吾卫”吃了一惊,劝道:“将军不知,那赵当阳身手狠辣,非比寻常,若叫他攻破了仓廒可如何是好?我已打算将他们引到别处,将军待时出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康休延冷笑了一声道:“我看是你低估了这赵姓拓羯的本事,你这劣计非但瞒不过他,反而叫他生疑。”
“可……”
“金吾卫”还想再劝,康休延大喇喇地一挥手,将他的话头撇了回去。
“不必多说,引他来仓廒便可,再说了这也是你们公孙使君的意思。”
听是公孙甑生指示,“金吾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一边暗骂此人孟浪,一边怏怏退去。
东跨院中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桥相接,楼栋鳞次栉比,令人眼花缭乱,赵当阳等人前后搜寻,皆未找到庄客口中所谓的“仓廒”。
刘遂吐了口白气,拧着双眉四处观望,道:“未料到此间地形复杂,早知如此应该提前侦探清楚才是。”
“啧,是某小觑了这贼婆。”
原本计划不过是一场械斗,没想到竟曲折成了一次小型军事行动。
赵当阳深吸一口气,拂去了心头的焦躁,又捏了捏刀柄,心想若真寻不到仓廒,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公孙宅烧个干净,至于是否惹上官司,只能以后再说了。
正念及此,忽见东边蹿来条高大人影,赵与刘同时掩身拉紧了弓,这时听那人影口呼赵当阳名字,细看原来是武晴川,二人即现身应答,才知已寻到仓廒位置,就在山池院的东北角。
赵、刘二人即随武晴川直奔仓廒而来,先过廊桥至一方道场,再自其右侧小径疾行十数步,可见一座马房,厩内马儿受惊,正不安地打着响鼻。
刘遂识马,这里养着的清一色都是优良胡马,忍不住停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可惜道:“这世道,好马都给了贼。”
赵当阳不回身道:“有什么不顺的,做回贼便是。”
刘遂大喜,跟上道:“二爷什么意思?”
“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不义之财,官府容他,某容不得。”赵当阳冷冷道。
“那抢了。”
“抢了,还要烧了。”
刘遂笑着问:“这回不怕闹大了?”
“闹大了总比窝心强,烧了再说。”
武晴川劝道:“二爷可不能乱来,惊动了官府可了不得。”
赵当阳不答,起初他本无意把事情做绝,但见这人肉堆起的山池院,又想起七老驴丢了性命,雪儿失了踪迹,孟庆伤了脸,时莫漏断了一条腿,愤愤中召回了曾经那股骇人的刀锋劲儿,心想若那公孙牙婆今夜胆敢现身,必要剁了她的脑袋。
马房右邻有两株古老粗壮的榆树,后有一面大晒谷场,堆着许多草料,场后是一座丈高的夯土房,面广数十步,在华灯交织的山池院中并不起眼。
此时铁弥勒、宋百生、程英杰、东郭术俱已在场,唯剩去放火的吴阿四未到。
风雪满身的众人都把紧架势,只等赵当阳发号施令。
赵当阳唯恐奸细还藏在几人中间,又考虑到在仓房里难免会有一阵杀斗,空把背后留给那贼,总觉得不踏实。
略作思考后赵当阳决定先出言诈一诈,哪怕能瞧出些蛛丝马迹也好。
“原路返回恐叫那些贼拦住,不知左近是否辟有偏门,教我们撤得容易些。”
赵当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第一个回应的是铁弥勒,只见他率性答:“二爷,休管那么多,先杀进去再说。”
东郭术坐在草垛子上悠着腿,快人快语:“赵大哥开先不是说要速战吗?现在曲曲折折已过了快半个时辰了,要说我打便快打,大不了再杀他一回。”
宋百生年长赵当阳十岁,脸似黑碳,河北团结兵出身,曾协助藩镇打过盗匪,天宝八年归乡务农,此人向来不爱说话,这会儿正攒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答话。
程英杰商客出身,是个笑面,他觉得赵当阳的考虑不无道理,和声道:“来时看见路上有马房,料附近必有门洞,不如分些人手先去找找看,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刘遂正低头调试弓弦,没有答话,武晴川来回跑了几趟,这时正扶着膝盖喘气,亦无暇接茬。
见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名堂,赵当阳又道:“承蒙众兄弟信任,既然如此,那便索性干场大的,某已令阿四放火去了,我们将关押的良口都放了,一把火烧了院仓,再趁乱去马房抢夺贼婆的马,一并冲撞出去,大家看此计如何?”
“快当!”东郭术啪地拍下膝盖跳下草垛子,高声道,“便要这般痛快才是,好教洛阳老小都知道我们弓马社的威名。”
东郭术与吴阿四年龄相仿,但性情轻浮冲动,不像有心计的人。
“赵贤弟,公孙老狗固然可恨,但数来未与弓马社发生过节,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一直沉默的宋百生终于开口了,又道:“而且杨社头不利,我看不如就解放了良口,再找机会通报官府,由公人来处置,如此稳妥一些。”
武晴川跟着道:“风闻公孙老贼与衙署中人走得近,又听说公人最近一直盯着杨社头,说他勾结贼兵……”
说到这里,武晴川见赵当阳脸色难看,眼睛一转忙解释道:“这自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与宋大哥的想法一样,谨慎些好,尤其现在不太平。”
赵当阳不语,又将眼神递给了刘遂,刘遂勾着弦,单眼瞄向前方说:“公人跟贼人一般鸟样,我等跟二爷过来既为救人,也为道义,这份道义,官府给不了。”
大汉铁弥勒见赵当阳挨个征求意见,不等他问,便抻圆了双眼答:“刘兄弟说得痛快啊,自我等闯进这宅子就已经得罪那老妖怪,我看不如就得罪到底,干便干吧,怕他鸟甚!”
这一轮听下来,虽还是些寻常之语,但赵当阳心中已初有分断,基本能确定那贼的身份了,为免打草惊蛇,他暂时敛了疑心,仍旧摆着那张没有情绪的脸道:“三占从二,那便打!”
雪已没过脚踝,寒气在铁衣上凝出一层薄冰,冷透筋骨,众人都忍不住打起寒战来。
赵当阳吩咐众人搓暖双手,准备战斗,而后拽出弓来轻步朝前,箭随眼走,将仓房六合都侦伺了一遍,仓外不见有伏,于是呼东郭术跟在自己身后,小步快走贴近仓门,透过门缝可见其中火光萤萤,影绰间有数人围坐聊天,大略点了点,约有七八人,又观察了仓房内部结构,大体是个敞间,两侧排列有储粮的茓子,间有草垛子、运粮车、整齐码着的圆木、散落四处的箩箩筐筐……
但未见有牢房之类的别间,更深处黑魆魆一片,看不清布局。
赵当阳估摸仓内守卫应在二十人上下,这么点人在全甲兵面前根本不够个,但仓房深处结构还不清楚,里面是否还有守卫亦未可知,因此不能掉以轻心。
侦察完毕,赵当阳吩咐大家清点装备,将队伍排作可以前后照应的梭形阵,铁弥勒、武晴川持牛皮牌在前,刘遂、程英杰、宋百生居中持弩机跳荡,视力极好的东郭术挽弓协助指挥兼掩护。
“进仓以后迅速寻找掩体,使短兵挨着墙柱打,莫把后背露着,射空的箭找机会捡回来。”赵当阳压着声音提醒道。
披挂整齐,俯瞰之下,小队在雪地里鱼丽而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康休延也已率三名甲士悄摸摸地跟了过来,训练有素的曳落河借着老榆树巨大的阴影弓腰狐行着,与赵当阳小队相隔不足一箭距离。
这边赵当阳等人将将走上仓前踏跺时,队中忽有人轻声道:“慢着,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其实赵当阳亦有感应,也回头望过几眼,但什么也没发现,本以为是幻听,见又有人觉察,于是勒停队伍细细去听,大风雪里似乎什么声音都有,也似乎什么声音都没有,越是凝神,越是错乱。
见前方队伍忽然停住,康休延等人如影子般地也停了下来,在榆树后化作四具石雕。
前队的铁弥勒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耳边只有嗡嗡的空鸣声,他不耐烦地抹去胡须上的冰碴子,大喇喇道:“怕是有鬼跟着我们。”
众人皆是一笑。
赵当阳不敢托大,命东郭术往老榆树方向侦察,东郭术吊儿郎当地错了错牙,勾上一支箭,迈腿就要走,忽被赵当阳携住肩头。
“小子,若真有伏,这么过去就是箭靶子。”
赵当阳用下巴指了指台基下的阴影道:“窝着身子自这边绕过去,就当那边有人,莫发出响动。”
东郭术傻愣愣的点了点头,按赵当阳的意思挨着台基擦行,旋即消失在了黑夜中。
说着话时,众人已至仓门外,赵当阳指挥前队道:“铁弥勒,敲门,武晴川准备,露头就打,其余人听着,抢进门去队形不要乱,如果有人倒下,用盾护着拖出来。”
众人都轻声应了。
铁弥勒在门板上重重拍了三下,门内立即高嚷道:“什么鸟人!”
“你奶奶!”铁弥勒又在门上重重砸了一锤。
屋内冷了片刻,继而传出一阵喧沸,旋即咚咚哒哒的脚步声直抵门前。
“大半夜的,找死来啊。”
门内骂了一阵,同时传来门闩哗啦啦落下的声音,接着丈高的仓门里泄出半扇灯光来,武晴川看准时机,低头收颔用膀子顶住盾牌使劲儿朝前一拱,将应门守卫撞翻在地,灯光即在月台上画出一片大扇面来,将前锋五名“金吾卫”的铠甲照得亮堂堂的。
仓里的守卫见是官兵,脚都软了,不知是跑还是战,推推搡搡中被铁弥勒、武晴川打翻数人,“金吾卫”小队也得以完全冲进了仓内。
“一群怂货,怕什么,顶上去!”
乱了一阵后,不知那儿滚来个浑厚的声音,紧接着人群中撞出个紫棠面皮的汉子,拎着条塔形钢鞭抽翻了一名向后逃窜的守卫。
赵当阳认得,紫棠面皮正是捉李玄的那群人里的一个,他暗道:老九爷啊,你的痒处来了。
“取家伙,跟他们干!”
紫棠面皮身高体壮,挥舞钢鞭率先朝“金吾卫”发起了反攻,其余贼见势也提振起勇气,拽起枪矛逆迎上来。
铁弥勒是个好战的人,专觑着最能打的紫棠面皮,他半撇开牛皮牌子,挥锤去打,不料对方变挥为戳,使鞭尖用力朝盾牌一顶。
袖锤只有臂长,不及钢鞭一半,铁弥勒胳膊还未抡圆,就觉左半身被一股巨力顶了回来,脚步因此乱了,来不及调整,就见紫棠面皮势大力沉的第二鞭砸了过来。
武晴川见势,忙勾住铁弥勒的腰带回拉了一把,钢鞭擦着铁弥勒的肩膀坠石般砸在地板上,一时木屑横飞,地板上立马裂开道阴森森的大口子。
“这贼有点能耐!”
铁弥勒不服,支起身子又要去战,这时却听赵当阳下令后撤。
时间紧迫,容不得来回缠斗,此时几人都掩在了茓子后,赵当阳一声令下,刘遂、程英杰、宋百生散开来朝四面八方清空箭袋,阵雨般的射翻了一大片,对面刚腾出来气焰又被捂了回去。
“金吾卫执贼,缴械不杀!”赵当阳吼了一声。
众贼都被官兵的阵仗唬住,不知谁带的头,一个个陆续弃械低伏。
早在弓弩攒射之前,紫棠面皮就闪进了仓房深处,见前面有人投降,骂骂咧咧地朝手心啐了口唾沫,从墙上胡乱拽下一张弓来,望着其中一个举手伏低的就是一箭,那人立时扑地,刚稳住的场面又乱了起来。
“都签了生死契要为东家卖命的,谁他娘的敢投降,老子第一个送他去见阎王!”
这时黑暗中又冒出一个声音来:“东家说了,这些都是假扮成金吾卫的贼兵,抢粮来的,你们投降也是个死!”
与此同时仓房深处传来一阵炒豆般的脚步声,又有数条人影从半黑半明中浮了出来,看身形明显高大了不少,应该是守仓的主力。
赵当阳粘出一支箭,心想这回不下狠手是不行了。
靠在旁侧的刘遂冷冷问:“二爷,碰上硬茬了,怎么搞?”
“赵某专打硬茬,都别留手,狠狠地打!”
说罢赵当阳又引诱那紫棠面皮发出响动,接着将身形一伏,觑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豹子般地蹿了过去。
其余人见势,也兜头往前冲杀,仓廒内瞬时万箭互射,叮叮当当,咚咚哒哒,乱不可述。
紫棠面皮听见脚步声来了,才知那人诱出了自己的方位,他即时侧头下蹲往脚步里射了一箭,紧接着贴地滚到了一方茓子背后,第二根箭已上了弦。
射出去的箭没有回声,脚步也消失了。
紫棠面皮耸着耳朵四下听着,他不知道的是,刚才那一下赵当阳已上了茓子顶盖,此时正居高临下将弓拉成了满月。
噗嗤一声,箭矢自其背后钉入,从左肩胛刺出,紫棠面皮咬牙闷哼一声围着茓子打起转来。
赵当阳引弓又射,不意里间忽然蹦出个人来,朝其飞掷了两块青砖,一块打落了弓箭,一块砸中了赵当阳的肩膀。
当赵当阳滚下茓盖时,紫棠面皮已被人拖走,这时又冒出几个手持藤牌,舞着钢鞭的影子,咚咚地冲撞过来。
鞭锏是重兵,能克甲胄,赵当阳看这几个像老手,跟他们硬拼并不划算,于是顺手推倒靠在墙边的木料,迟滞了来敌攻势。
武晴川点亮了柱子边的火把,仓内明亮了不少,赵当阳见前方二十步许有面牢门,门后是斜插进地下的暗道,不知有多深,有三四人顶着两丈长矛扎拦在门前。
赵当阳一面命令宋百生等人从正面进攻,一面抽出短刀试图从仓壁绕到地牢边,准备趁乱抢杀进去。
箭矢已经用完,只能用短兵冲杀,但仓房里环境逼仄,掩体又多,着甲的不及无甲的灵活,两方一时间相持不下,这时刚才投降的几个仓守见官兵不多,又壮起胆子从后面掩杀了上来。
宋百生为免腹背受敌,果断带着队伍朝一侧突袭,几人挪来几架风扇车,搭建了一个简易的阵地,刘遂不知从哪儿顺来五六跟弩箭,靠着风箱噗噗连射,三五贼应弦而倒,其余人也架起弓弩空张声势,众贼以为对面又要攒射,呼啦啦地东躲西藏起来。
赵当阳趁乱绕到门牢左侧,猝然杀出,刺倒一名守卫,夺了长矛,这时正在包扎伤口的紫棠面皮听见动静,挥鞭强打过来,
矛身太长,赵当阳来不及调转矛,只得撬起矛杆格挡,虎口一震,登时就裂开条血口子。
只此一合便让紫棠面皮抢进了长矛的有效进攻范围,赵当阳果断弃了长矛,抽出障刀,迅速抢进对方的三步之内,这个距离钢鞭根本无法起势。
紫棠面皮是个斫轮老手,自然看出了赵当阳的算计,当即将手腕一翻,试图用卧兽形状的鞭顶来砸赵当阳前胸,即便有甲,胸口也顶不住钝器重击,砸住一下可能会岔气,这时就会被对方趁机撂倒,近身械斗,站立机会非常珍贵,一旦倒地就等于是刀板上的鱼肉,几鞭下去,饶是铁人也会被砸扁。
赵当阳见招拆招,顺势压身跪滑,叫紫棠面皮打了个空,当他反应过来时,双腿已经被抱住,赵当阳拱腰发力往前一顶,紫棠面皮应势向后摔倒。
不给紫棠面皮翻身的机会,赵当阳溜上前去按住他的背脊,偷出右手一刀扎进对方左腿腘窝,又反剪其双手,撬棍般地一撇,将其右胳膊利利索索地拧断,疼得紫棠面皮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想把这条腿留着,就按我说的去做!”
赵当阳如宰鸡般平静,摇了摇刀柄,将刺在肉里的刀尖顶向紫棠面皮的膝盖骨,疼得那人紫面变成青面。
紫棠面皮从未见过有人杀气如此之重,被巨痛一逼,不得不服周,闷闷地应答了。
“怎么,不服?”
赵当阳又将刀尖往里顶了顶,只听的刀尖擦着骨头发出滋啦一声响。
“服服服!”紫棠面皮疼的几乎咬碎牙齿,服软告饶道,“有事好商量。”
“还有跟某商量的资格吗?”
紫棠面皮苦笑,终于像个弱者了:“好汉说什么便是什么。”
赵当阳对这些浪货非常了解,凡是喜欢欺善之人,不论面相多凶,嘴巴多硬,心中必有所惧,因为恶人所以会用恶手段使人屈服,正是因为他知道其中痛楚一般人难以承受,自然的他亦惧怕这种痛楚,而赵当阳对待小人、恶人向来狠厉,皆用其法施之其身,一点也不会手软。
“叫他们停手,打开牢门,把关押良口都放了。”
紫棠面皮不敢有半点犹豫,一一照办。
东郭术自仓房西侧绕至榆树附近,见树下杵着几个石人,暗想来时似乎并不见这几桩摆设,狐疑地拉满了弓正要走近看看,这时石雕们拽开脚步动了起来,吓得东郭术忙一缩身。
而这时石雕们恰好走进了前方的半米灯光里,一身甲片闪耀着凛凛的光芒。
见都穿着甲,东郭术松了心弦,他想是杨老丈几人驰援来了,于是现身迎了上去。
这边脚步一动,那边立马就响起弓弦的咯搭声,几颗明亮的箭头同时瞄准了东郭术。
东郭术倒抽了口凉气,借着暗光看清了为首那人的脸,满面虬须,高鼻深目,陌生而凶悍。
“不好!”东郭术如遭霹雳,下意识就勾弦要射。
曳落河们都将弦拉到了耳后,只要对方稍有动作,就会用弓箭招呼,他们的箭里有寸金凿子,此箭可入甲,这个距离开射,东郭术必无活路。
杀机一触即发,就在这时东郭术忽收住了轻微颤抖的胳膊,深深地咽了口唾沫,硬挤出一个夸张的笑脸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