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杨巨元
川梁近2025-10-25 12:528,939

  赵、杜万不料老人会因为自己的脸而闷闷不乐,不禁奇得同声发问。

  杨巨元无奈地笑着说:“杨某常自称门出关中弘农杨氏,两位兄弟明眼,老夫模样像汉人吗?”

  杨巨元须发蜷曲,眉骨高眼窝深,是典型的西域人长相,起初赵、杜就好奇杨老来历了,只是他一直以中原巨族自称,二人也不好细问,如今杨巨元自己提起这件事,反倒叫人不知怎么回应了。

  良久杜老九才道:“当年在疏勒城,见过不少西域来客,倒皆如老丈模样。”

  杨巨元坐下,怅然道:“实不相瞒,老夫乃细腰奴所生……”

  这时崔远之忽然朝门外的小厮喊道:“天寒地冻的,久坐生冷,快去温些酒来。”

  赵当阳立即觉察这是杨巨元的隐私,忙附和说:“有酒便好。”

  杜老九则胡乱往嘴里塞了几枚枣子,一边咂嘴一边傻笑。

  “老夫早将两位兄弟视作自家人,如今这口闷气压得老夫做什么都不是滋味,愿与你们一吐块垒。”杨巨元并不避讳,直白道,“吾母是粟特人,是吾父用一百枚萨珊银币换来的,故自幼人称我为一百郎,某虽生在富贵家,却活的如同乞儿,十三岁后我便与自求与终南山紫云道人学艺,学成之后独自一人来到洛阳,天可怜见,叫老夫在东都一路顺遂,打下这片家业来……”

  听罢杨巨元的故事,赵当阳才明白老人为何一直接济弃儿,感慨之余不禁对他又多了几分敬慕。

  说话间小厮温好了酒,几人尽情邀饮了几轮,气氛更加畅和。

  “就因为吾母是粟特人,公衙将老夫的请战帖拒之门外,也不愿接受老夫捐输,我杨巨元是要脸面的人,公人这么做就是无端给我扣个通贼的屎盆子,叫东洛豪杰如何论议老夫?故是心里有气,发泄不得,只能在院中演武。”

  意抒不尽,越说越气,杨元巨重重一拍膝盖,接着说:“不能因为安禄山是粟特人,就将老夫也视同反贼,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生活在东都的外邦人少说十数万,难不成都要提防?”

  崔远之也恨恨道:“还不止这些,有奸人建议官府圈禁杨老,你们有所不知,前阵子日夜都有便服官差在附近盯着,最近许是要用人,才不见这帮跳蚤,但总是放心不下的。”

  杜老九听到此节,一拳将桌案上的核桃砸个粉碎,怒道:“这群鸟官不做人事,一心专为刁难好人,惹恼了我,径去过河投敌去,反将这些狗官尽数都给砍了。”

  “老九兄弟心直口快是好事,但此等犯逆的话可不能乱说呀!”

  杜老九口无遮拦惹得崔远之心惊不已,他忙起身关上了偏厅大门,又往火盆了添了柴。

  “怕他鸟甚!只容这些狗官做些龌龊事,不许我说直白话了!这等鸟朝廷,合该惹来反贼!”

  “老九兄弟,崔某敢仗年齿说教你几句,隔墙有耳,人心险恶,这等痛快话助不得事态半分,却好害你一世,听老哥哥一句劝,你且少说两句吧。”

  “哼,老夫倒是喜欢老九兄弟心直口快的脾气!”

  杨巨元这口恶气在杜老九这番痛快话里到底舒展了两三分,欣然举杯邀盏道:“有你们这群好兄弟,老夫足慰平生,饮了这杯酒就算消了这口气,再也不提此事了。”

  杜老九道:“那还不赶紧换大碗来?”

  “老九兄弟提议的是啊。”

  杨巨元哈哈大笑,命人取来四只海碗,又添了一大坛酒,分了一只羊,几人放开肚皮喝了个畅怀。

  少顷,话题兜转到战事上来,论及战情,杨巨元与杜老九意见相左。

  杨元巨认为,有大将封常清坐镇前线,反贼必不能染指畿内半分,但杜老九却觉得守军不堪一击,洛阳城岌岌可危。

  “老九兄弟真是多虑,此事老夫早与同僚们庙算过多次啦。”杨元巨分析道,“安禄山之所以能势如破竹,那是因为河北是他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打战,焉能不胜?可一旦贼兵进入两京地区,其势就如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更何况有高仙芝、封常清二位天将镇守,这次便是安禄山能招来神鬼之兵,恐怕也难以扭转败局,君待看,安禄山活不过今年。”

  杜老九还是那个理由,他万信不过封常清在洛阳招募的那些白徒,将碗底在案几上一磕道:“丈丈把事情想简单了,我听人说贼胡十一月起兵,不足半月就打快到河南来了,古来速战除了汉朝的霍嫖姚,实在点不出第二个了,可想安禄山这厮是个知兵者,其兵法未必在高、封之下,现如今高、封用的是新招募的鸟兵,而安禄山用的却是百战老兵,且正在风头上,敢问如何对垒?”

  “老九兄弟此言差矣,应募前去的多是洛阳豪杰,个个英勇神武,以一当十,怎能说他们是鸟兵呢?”

  “老九我说话是难听了些,但丈丈需知,打战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不是街头巷尾的械斗,战场上铺天盖地都是血腥味儿,听得那隆隆鼙鼓声,心颤得都要呕出来,再看面前黑压压的敌军,胆小的连跑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候若无敢勇者向前厮杀,三军说崩就崩,别说封常清守不住,就是大唐皇帝亲自坐镇,也不一定守得住!”

  “唔!老九兄弟未免把叛军说得太神了,难道我军就如此不堪一击?”杨巨元摇着头,全然不信杜老九所说。

  “是啊,退一万步讲,就算叛军如老九兄弟描述的那般厉害,我军只要坚守不出,凭借着黄河天险,彼能奈何?”崔远之亦没有上过战场,他与杨巨元一样,觉得杜老九危言耸听。

  “二老不曾上过战场,只把打战想的太简单了。”杜老九反驳道,“黄河、长江若可守,前隋还能统一天下吗?再者现下已是隆冬时节,黄河冰厚,已能走马,哪来的天险?”

  崔远之呵呵笑道:“放他过黄河,还有陈留、荥阳、武牢关,再不济让他打到洛阳城下,我们凭着高墙深池也能将强敌拒之门外,我就不信,叛军可以长出翅膀飞进洛阳城来?”

  “远之所言极是,大唐立国一百三十余年,现如今四海臣服,古来盛世不过如此了,安禄山前方打得顺利,只是因为起兵突然,在河北他能猖狂,在河南我看讨不到半分便宜。”

  乐观、自信、轻战,这不仅仅是杨、崔两位老人的心态,更是两京地区军民的普遍心态。

  赵当阳所忧虑的正在于此,《孙子兵法》开篇就明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现在且不论对叛军实力的认知如何,单说守军对己方力量的预估,都不一定有数,从上到下都仅凭一腔热血,就笃定叛军会在大唐王师面前灰飞烟灭,也因此城中百姓除了翘盼大军凯旋以外别无他备,这种心态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杜老九性急,眼见辩不过,赶紧将话头踢给了赵当阳。

  “二爷,你来说说吧。”

  “哦?当阳兄弟也这么觉得?”杨巨元举盏问。

  赵当阳先默饮了半碗酒,而后冷静分析道:“封常清十一月中旬才来洛阳募兵,虽得六万人,但这六万人是未习战事的白徒,他们不知军法,更不懂进退,我听说有人甚至连马都不会骑,反观安禄山的军队,足有十五万蛮兵,这只军队在边疆与契丹等蛮族交锋了十数年,起坐行止皆有军法,气势如狼似虎,两军相较就好比孩童与壮汉比斗,高下一眼便知。”

  “愚以为这六万人只是民心,是百姓对朝堂的信任,如果首战告捷,民心大振,也许还有周旋的余地,可一旦首战不利,民心即溃,洛阳将会重蹈河北之覆辙。”

  与杜老九不同,赵当阳学识颇丰且性格稳健,绝不是夸夸其谈之辈,他说出口的话大多经过深思熟虑,见对方分析细致入微,杨巨元怔怔地敛起笑容,问道:“那按当阳兄弟的意思,封大将军会败?”

  “不敢满说,除非安西、北庭、朔方、陇右等军镇的勤王之师能及时赶到。”赵当阳语速不急不缓,条分缕析道,“但很明显贼胡此番意欲快战,东洛不比关中,没有天险拱卫,易攻难守,某料叛军对此早有谋划,他们想集中兵力先取洛阳,一旦控制了洛阳就掌握了天下漕渠,这时候粮草就不成问题了,凭借充分的战备,安禄山足以站稳脚跟,继而向南可取江淮,向西能威胁关中,即便筹谋不成,最不济也能与老皇帝二分天下。”

  杨、崔二人听得入神,表情逐渐凝固,只听杨巨元兀自喃喃道:“二分天下也还尚有转圜之余地。”

  “不一定。”赵当阳的冷静似同刀剑,锋利而直接,“战事到了这一步,人心就该动摇了,皇帝年老,宠幸奸臣,以至于如今的庙堂人心各异,祸生不测,这时候若安禄山假做仁主,对李唐官僚加以利诱,收买人心,某想天下左衽便在两三年之间。”

  “但……”这时赵当阳语气一转,稍稍昂扬,“但此时皇帝若能尽去害群之马,起用清流贤能,重新凝聚天下人心,或可扶大厦之将倾。”

  杨巨元听罢沉思良久,赵当阳说的这番话,他没听过更没想过,但他觉得,相比于之前听见的那些乐观而简单论调,赵当阳的分析显然更有说服力。

  “当阳兄弟不愧文韬武略,老夫浅薄了。”杨巨元深舒一口气,眉心拧出个一个疙瘩。

  “非也,丈丈行迹多在洛阳,未全见天下,又不能从他国旁窥内政,赵某徒行南北,混迹番邦,多见了些多听了些,故是有此陋见。”

  赵当阳越如此说,杨巨元便越是惭愧,摇着头自顾自饮起酒来。

  “那照当阳兄弟所说,洛阳城岂不是很危险?”崔远之问。

  “亦是赵某今日前来之意。”赵当阳直截了当道,“某料安氏侵入洛阳,必要报杀子之仇,屠戮在所难免,二老当需早做明日之计,尽快离洛。”

  杜老九没想到赵当阳对时态分析得如此透彻,连给杨、崔二老的后路都想好了,但昨夜自己几次三番地询问,赵当阳愣是半点心迹都未曾吐露,这点燃了杜老九的无名火,怒道:“好你个赵当阳,昨夜频与你提此事,你都作一副爱聊不聊的样子,没想到早将利害分明在心了,老九我想不通,你明明忧心此事,又为何要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

  赵当阳抿着酒,没有立马作答。

  “明说了吧,要不要接卢御史的刀?”杜老九却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

  杨、崔一愣,不知杜老九这话什么意思。

  “卢御史,老九兄弟说的是留台御史卢奕么?”杨巨元问。

  “没错,正是此人。”

  接着杜老九将昨夜经历悉说了一遍。

  赵当阳了解杜老九,他讨厌现在的大唐,诗人们笔下的大唐似乎永远光明,永远宏伟,但这种光明与宏伟只属于少数人,他们一边吮吸着百姓的血,一边嘲笑百姓们无知、庸俗、没有教养、不懂礼节,却不知究竟是谁将黎庶死死地锁在土地上,究竟是谁挥霍了他们的人生。

  走南闯北的这几年杜老九看够了,现在他想回到战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做一个纯粹的人,他喜欢战马的嘶鸣声,喜欢利剑出鞘的龙吟声,喜欢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在战场上除了生死,没有规则,可以像狂奔在草原上的野马一样,肆意撒泼,天与地都会无限地接纳他,在这种纯粹面前,活着又算的了什么呢?

  杜老九所提的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赵当阳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人不能活成简单的一横一竖,更何况赵当阳觉得这场战争完全就是权力者们的游戏,是长袖善舞者招惹来的无妄之灾,他们犯下的错误不该由平民百姓来承担,所以他不愿让杜老九卷入其中,至少现在不行。

  但杜老九理解不到这一层,因此赵当阳不知如何劝说。

  “给句明话吧,二爷走还是留?”

  这回杜老九铁了心要赵当阳表明心志。

  “如果叛军入城,洛阳就是一片死地,没办法守,也不必守。”赵当阳语气一贯冰冷。

  杜老九眼中的火焰陡然熄灭了。

  其实他并不指望赵能跟自己一样,毫无顾虑地走向战场,毕竟现在的他拖家带口,可不知为何,杜老九还是希望能得到战友肯定的回答,他不禁回想起戎马倥偬的岁月,在那时候不论什么问题,答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厮杀。

  “那二爷怎么打算?”

  杜老九心里有种无法明说的空寂。

  “与云娘子商量好了,等六郎回来,让他们先行回蜀。”

  “你呢?”杜老九追问。

  “你忘了还要去救雪儿吗?”

  赵当阳将杜老九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杜老九眨了眨眼道:“二爷提醒得极是,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是啊,扯远了,守战自有河南府的大人们去筹谋,非是我等能左右的事情。”杨巨元接着道,“再说叛军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洛阳,其余事情可以慢慢计划,但救人的事却半分耽搁不得,当阳兄弟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吧。”

  赵当阳颔首:“公孙牙婆是官贼,想从此人手里夺人并不容易,某想只有打进这厮的老巢,才能速决此事。”

  “唔!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这公孙牙婆把雪儿藏在了何处?”

  崔远之道:“按制买卖奴仆需于市署订立红契,红契上记录有买主和卖主的信息,崔某与北市的王署丞有些交情,我这就去他那儿讨个消息来。”

  说着崔远之就动身要走。

  赵当阳却道:“崔社副且慢。”

  崔远之投来疑问的眼神。

  赵当阳解释道:“公孙牙婆在洛阳扎根已久,又常为贵胄物色童男美姬,某想他家买卖奴仆,并不一定会在官府立契,便是真有红契,某也担忧官贼勾结,恐怕我们前脚打听,公孙牙婆后脚便知,一旦让此獠做好防范,想突袭夺人可就难了。”

  崔远之皱眉歪头长嘶了一声,沉沉点头道:“有理,有理,还是当阳兄弟考虑得周到。”

  杨巨元看出赵当阳早有准备,于是道:“看来赵家兄弟早已谋谟帷幄了。”

  赵当阳笑答:“丈丈谬夸,赵某这里确有一条拙计,我听说这公孙牙婆白日在北市做彩帛行,晚上则派手下出去捉落单的男女,现如今城里没有了武侯,料他们更是无所畏惧,我们若能下饵,或能将这老猪狗给引出来,只是此计需有人亲身入局,风险颇大。”

  杜老九一拍桌子道:“好计,我来做饵!”

  “不成。”

  “又不成?”

  “非信不过老九,只是你生性莽撞,那老猪狗惹你不起,她若绕着你走岂不白忙一场?”赵当阳解释说,“需差个颜色上佳者扮成美童子,逡巡在北市左近,定能引来公孙牙婆的人,我等偷偷缀上去寻着他们的老巢,干脆闹他一通,把关押的良人尽数放了。”

  “痛快!”杨巨元振奋道,“今夜大雪,正好厮杀。”

  杜老九兴起,连声道好,不等细谋,又举碗邀饮了一轮,忽然他独眼一转高皱着眉头道:“二爷设计虽好,但细想起来却有个难处,弓马社里都是英雄汉子,哪来的美童子呢?难不成去风月坊租一个来?”

  时两京贵胄有狎男妓的癖好,不仅会阴蓄男宠,也常去专供男娼服务的风月坊消遣,这些男妓和妓女一样,一部分来自于穷苦人家,一部分来自于人市。

  所谓人市即贩卖男女奴隶的市场,唐法虽明令禁止人口买卖,然这条法令仅对本国民众有效,官府对异国奴买卖则采取默认态度。天宝时代,诸如昆仑奴、波斯奴、新罗婢等非常受欢迎,为迎合权贵癖好,有些人利用律令漏洞,公然抢掠良口,贿赂官府将掠来的男女做成异国籍,而后在人市公然贩卖,因牵扯范围广,取证难度大,官府很难调查清楚,故此人口买卖屡禁不止。

  崔远之建议道:“我看那小太白姿容俊美,或可一试啊。”

  “不妥,小兄弟是个清散的人,不好为此折节,况且此事风险很大,稍有不慎真叫人掠了去,我们如何向他爷娘交代。”赵当阳不愿让其他人冒险,又道,“这件事我打算让六郎来做,只是要稍等几日。”

  赵当阳口中的六郎乃是云娘子的胞弟,名玄明,年才十八,长得清秀俊雅,半年前歙州友人来信说有趟押送木料的生意,时赵当阳行在渤海,抽不开身,于是遣云玄明去办,半月前玄明来信说在汴州遇雨,道途泥泞,要歇几日才能动身,估算这时候也该到洛阳了。

  “我看那小子准是在汴州玩耍,今年就别指望他能回来了。”

  杜老九将云玄明视作胞弟,对其贪玩的习性再清楚不过,汴州遇雨大概只是个托词。

  其实赵当阳对此也有所感知,如若云玄明不回来,只能另作打算。

  可杨巨元却道:“可以一试,老夫与李将白长聊过几次,此后生侠肝义胆,必不会推辞。”

  不等赵当阳多说,杨巨元便差小厮将李玄请了过来。

  此时李玄酒醒了大半,衣裳也穿工整了,赵当阳细审其容貌,剑眉斜飞,目若悬珠,确实有无二风姿,加之年轻,稍加修饰,定能够以假乱真。

  杨巨元邀请李玄落座,先将几人介绍了一番,又略说了解救七老驴女儿的事情,而后声色并沉道:“官府不分黑白,任由这公孙老猪狗到处害人,老夫若坐视不管,真乃枉称巨侠,现如今官府疲于应敌,正是除恶的好机关,老夫与赵家兄弟打算今夜去将公孙老贼的窝巢给端了,不知小兄弟可愿同往?”

  李玄听罢,振袖昂扬道:“老爷多说一句都是见外,将白愿与各位英雄赴汤蹈火,为洛京除恶。”

  “好!”杜老九豪情满胸,当即倾坛倒酒,酒洒得满案都是。

  “老九我不识英雄,先前多有得罪,现在尽饮为礼。”说罢仰头吞了一碗酒。

  李玄亦回敬一碗:“老九爷说笑,酒一喝有甚么尴尬全都记不清了。”

  赵当阳见李玄与杨、杜一样,生性爽利,却不爱三思,生怕他不知内情就轻易犯险,于是提醒道:“来之前在咸亨酒坊侯无畏处探听了些消息,他与我说公孙牙婆势力很大,黑白两道皆通,还与西京贵胄互通款曲,据说此人在北市左近某坊修了座不合法度的山池院,专用以关押劫掠来的男女,其中有地牢、水牢、刑房,护院武备怕不输州府,即便要打也是场硬战。”

  “不怕人多,但怕人少!”

  李玄此话一出,杜老九不免又吵嚷着要喝一轮,却被赵当阳冷静按住:“小兄弟是直性子人,赵某不与你弯绕,此去要你假醉单行,好引来强人劫你,我等紧缀其后,好寻着他们的巢穴,再行一举击破,但此事没有定数,或有陷在其中的风险,小兄弟若要同往,当需酒醒之后细做斟酌才是。”

  酒酣耳热,杜老九抓挠着脸上发痒的疤痕,嚷道:“二爷莫非被胆小鬼夺了舍,从前的你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自从娶妻生子后,怎变得这般拧巴了呢?小兄弟有我等护着,鬼神也难动他分毫。”

  “此事不小,还是谨慎为妙。”崔远之也忙来给氛围降温,又对赵当阳道,“若想保得周全,我觉得此计还是粗疏了点。”

  赵当阳动问:“崔兄高见?”

  “公孙牙婆惯行掠人勾当,自有躲避耳目之法,我等若公然缀行,只怕引不来虎狼,反叫那贼生疑,若小兄弟入院之后能施放信号,我家兄弟们只需在附近等候,待信号一出,顺着方向掩杀过去岂不简单些。”

  杨巨元抿嘴深深点头,又问:“只是方说那里有高墙深院,用什么打信号呢?”

  “此事何难?在脖子上挂一枚骨哨便是。”杜老九建议。

  崔远之道:“骨哨声音清亮确实好放信号,但哨声一响,院内武员肯定会做好防备,我等再打,恐会失了先机。”

  杜老九问:“可除此以外,还有何物能报信?”

  这时崔远之神神秘秘地说:“前阵子社里来过一个西域云水僧,食宿几日便要向南,临行前赠我三枚铁葫芦,叮嘱我说战事可用,原来这铁葫芦内藏硫磺、焰硝、五色烟药,拔塞即燃,能出彩烟,随风可绵延数里,小兄弟又正好是个酒客,把这宝物系在腰上,待潜入院里寻着时机施放,某料院内武备必没见过此物,当其猎奇之时,我们应烟而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此物甚好。”杨巨元一拍大腿,又问赵当阳,“预备要多少人手?”

  “人不要多,七八勇士即可。”

  “何时动手?”杨巨元又问。

  “事不宜迟,今晚就动手。”赵当阳答。

  “二爷,这回能吃荤的吗?”杜老九愈加兴奋了。

  赵当阳没有明说肯否,只道:“别受伤就好。”

  崔远之清楚赵当阳这是料准了贼兵会攻入洛阳城,故也不必再做后想了,他虽然谨慎,但却十分痛恨鸡鸣狗盗之辈,也盼着痛快厮杀一回,于是又建议:“想灭了这老猪狗,还缺一样东西。”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问。

  “甲。”

  沉默了一阵,杜老九惊问:“崔社副好大的胆子,敢留此物?”

  按唐律,私藏甲胄论同谋逆,是不容分辩的死罪。

  崔远之道:“某为弓马社经济,岂能不给大伙留点好东西,再说这鬼世道,哪家没有私备?”

  自银山卸甲之后,赵、杜二人已有数年不曾着甲,平时押送货物与水贼厮杀时虽也穿甲,但都是藤甲或粗制的皮甲,不合身也不实用,远比不得官家精造的铠甲。

  熟习武战者对甲是有特殊情感的,战斗有着甲与脱甲之分,脱甲战斗身无累赘,动作灵活,能舒展筋骨却无半点防御,死活多凭运气,杀敌效率很低。

  而着甲战斗则残酷漫长,对拼一阵下来往往大汗淋漓,若无充沛的体力和强劲筋骨力根本支撑不住,但因着甲防御高,可以深入敌阵尽情拼杀,战斗快感也能被无限放大。

  杜老九贯来喜欢步战杀斗,一听有甲,独眼撑得浑圆,他又怕崔远之收藏的只是民间粗制的烂甲,忙道:“闲话少说,快请一领来开开眼。”

  少停,崔远之带着几个体己从库房里取来一领完整的甲胄,整副甲胄由头盔、身甲、披膊、护臂、腿裙和胫甲组成。

  杜老九按耐不住取过甲扎抖了三抖,层叠相覆的甲片唰唰作响,十分悦耳,赵当阳也忍不住凑近去看,灰玄色的甲片泛着一股桐油香味,细看编甲的革条,从上到下无一根调换过,再看头盔,由十数块铁片铆合而成,头盔与身甲皆无半点砍斫痕迹,也就说崔远之所存的这两领甲都是新的。

  赵当阳不禁问:“崔社副有通天的手眼,竟能从官库里把新甲请来?”

  崔远之神神秘秘说:“崔某可没这胆量,不瞒诸位,此甲正出自贼胡。”

  赵杜大吃一惊。

  “崔某有渤海国友人大应天,善造唐甲,他说安禄多次派人请他出山造甲,大应天起初不愿,后禁不住万金诱惑,答应了下来。前年大应天来洛阳,与我聊起此事,我玩笑问他可否卖我几领,谁知他却径直问我要多少?我与杨老商量后要了十领,当阳兄弟不知,那十领甲胄当年转新罗清水镇运来,还是你和老九爷亲自押送的,谎称是熊州长命参,不知两位兄弟还记得不?”

  每年行船押运货物数不胜数,赵当阳自然是记不清了,但他依稀有印象某年接了单弓马社的生意,可不曾想竟是要人命的甲胄,幸好一路上的关津把守都是老熟人,从不仔细检查赵的货物,不若然,二人性命难保。

  杜老九性子直,一听二老曾有这般算计,怒气登时上了头,正将撕破脸去骂,却听案上咚咚响了几声,一看是赵当阳在有意无意地磕着核桃,那侧脸也似会说话一般,提醒杜老九别使性子。

  杜老九闷哼了一声,愠然道:“我说二老这就不地道了,拿我俩兄弟的人头开玩笑,好险我俩命硬,没碰上死脑筋的关丞,不然这口酒只能在地下喝了。”

  两位老人只是呵呵赔笑,不敢反驳,走私甲胄乃禁中之禁,不得不瞒着两人,因为交易都是信件往来,不敢留有任何尾巴,后见货物安全抵达,更无再提之必要了。

  杜老九怨气不消,趁机讹道:“这个人情不好一直欠着吧,我看不如慷慨些,赠两领给我们兄弟如何?”

  崔远之管着弓马社的经济账,当年从大应天处采买甲胄价格是一领二两黄金,加上运费、维护费及修建甲库的花销,前前后后足去了五十来两黄金,苦心经营的血本岂能轻易送人,于是他抚着胡须不阴不阳道:“不是崔某小气,只是如今大战在即,有司正在全城征缴可用的兵械,老九兄弟不知,河南县吏员早晚来社里罗唣,总想搜出点什么,这甲还在全凭崔某藏得紧,给你不难,只是存在何处呀?这是精细物件,遭了寒湿起了锈可就不能用了。”

  杜老九道:“真啰嗦,我还不懂藏甲么?给就是,我自有藏处。”

  崔远之正想着如何回绝,这时杨巨元却笑呵呵道:“好甲当赠英雄嘛!远之,我们都老了,这些甲留着也无大用,不如就分给几位兄弟,老夫给库房补十两黄金,听者有份,送当阳、老九、李玄各一领。”

  杜老九怕杨巨元反悔,赶紧拉着赵、李二人举盏言谢,崔远之虽不舍,但杨老开了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少倾,话题即转到救人上来,崔远之道:“有了甲,我们就可以扮成金吾卫,分散进入北城,这样就必不会引人耳目,我和杨社头在后面催着车马接应你们,一旦事成便往城南西市,那里有座萨珊庙,是本社资助建造的,院中修士都是熟人,官府也不常去查,可以先将人藏在那处,等时机合适就送雪儿出城。”

  杜老九赞道:“崔社副好谋,圆了此计,老九先替雪儿谢谢老爷子了。”

  末了杨、崔又命人备好兵械,几人转到院中又议定好细节,这才各自散去。

  

继续阅读:第六章 云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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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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