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弓马社
川梁近2025-10-24 14:267,667

   酒重阳坚持要送赵、杜出河南府,赵当阳拗不过,只得同行,刚走出内院大门,赵当阳远见风雪里斜行的皂吏身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狐疑问道:“九爷,一路来时,不曾见周围有鬼?”

   赵口中的鬼并非真鬼,而是指街头巷尾鬼鬼祟祟的人。

   杜老九嘶了一声道:“事出连环,也竟忘了与二爷说了,前面你与武侯放对,我驱赶车马兜进巷子里,也见有几条人影来去躲藏,又远远看见十字街东向的一座铺子里亮着灯,窗扉半支着,隐约能见有人朝这边探头探脑,我一说话,那灯便灭了,紧接着传来关窗声,当时我警惕是霹雳帮来的人,但转想铺子里的那几位应是早先就埋伏好的,又联想到此处是府治所在,想来怕是贼胡的斥候啊。”

   赵当阳道:“我与九爷想到一块去了,贼兵欲攻城,非先探知洛阳情势不可。”

   所谓“情势”乃城中水陆地形、战备情况、仓储方位、人心向背等,用间充分了解敌情是攻城前的必备环节,《孙子兵法》有: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如果杜老九所见真的是贼兵斥候,那就证明安禄山在为吞取洛阳做着准备,这不是个好信号。

   赵当阳转身对酒重阳道:“今夜从城北一路过来多次见有鬼影出没,不知道是不是贼胡的探子,还望酒教习及时通报卢御史做好防备,以免贼兵里应外合。”

   赵当阳正想提洛阳城防守空虚一事,又怕府内早已潜进了敌军间谍,于是只向酒重阳递过去一个警惕的眼神,郑重其事道:“天寒地冻,酒教习不如就送到这里吧。”

   酒重阳会意,朝二人行了个抱拳礼道:“酒某不恭敬了。”

   说罢他又唤来几名小吏,吩咐送赵、杜回去,但被二人婉拒了。

   刚出府廨大门,云娘子就迎了上来,矮壮的程武侯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郎君答应他们了?”云娘子问。

   程武侯道:“两位壮士久去不归,某想必是得到了留守青眼,但你家娘子不信,要与程某打赌,才见酒教习客客气气地送二位出门,想是如我所料。”

   杜老九道:“不愧是老狼,竟被你说中了七分。”

   程武侯歪嘴笑道:“如何?拿钱来吧。”

   云娘子不信,问赵当阳:“真如他说的吗?”

   赵当阳答:“九爷说他料中了七分,娘子还有三分赢面。”

   “明说了!”云娘子是个爽快人。

   “这次没见着李留守,只与府内军汉比试了身手,二爷说府廨想招募几个能打的,让我见招拆招,与他们耍了一回……”

   杜老九嘴快,半真半假地将比武过程说了一遍,又道:“听那胖御史说的话,确实有几分想拉拢我们。”

   听到这里,程武侯双手一拍道:“那便十拿九稳了,用不了几天就得来应卯啦。”

   说着程武侯得意洋洋地对云娘子一挑眉头道:“如何?到底还是我赢。”

   “哼,凭那胖子几句话就想使唤我们?”杜老九呛道,“你府虽然有意,但我兄弟无心,想我们为官府效命,非要那李留守亲自来三顾茅庐不可!快把赌注还来!”

   程武侯摇头笑了,在大唐朝多少人削尖脑袋想挤进公门,就连名满天下的李太白也未能脱俗,总动走终南捷径的心思,唐人的功名心就如人要吃饭穿衣一样,是生来便有的,岂会有人拒绝这场泼天的富贵?

   “壮士的一条腿已踏上青云之阶,何必还要来诓小人的一袋钱呢?”程武侯笑容渐渐变得谄媚。

   “老子有拳头,要钱打你便是,何必用诓?愿赌服输,拿来吧。”

   杜老九瞪圆了独眼,不由对方再说,伸手便向程武侯腰里一扯,将那袋平安钱给薅了回来。

   程武侯半点也不生气,只当是花钱烧冷灶,打着躬笑盈盈地为几人送行。

   坊门左近,憋着一肚子火的王铺官早纠集好了一众武侯,准备等赵、杜出来清账,可远远看见两人被公差护送出门,又见程武侯谄媚堆笑在边上跟着,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脸上的伤也奇异般地不怎么疼了。

   当车马打王铺官面前经过时,他也不知怎的就露出了笑容,部众们也不知怎的痴痴地相互笑了起来。

   杜老九赶着马车将众武侯的前倨后恭的样子看了个满眼,只觉唏嘘讽刺,兀的想起赵当阳此前在铜骆驼前说的那句话,虽不懂什么意思,但总觉得赵当阳说那句话的语气十分应景,于是问:“二爷,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是什么意思?”

   赵当阳骑在马上,终于有了些闲情,不紧不慢道:“前晋索幼安曾预感天下将乱,一日他见洛阳宫门处的铜驼,忽生此感,恰如眼下境况,贼兵一旦攻破洛阳城,这里也将会变成一片荆棘,但愿不如赵某所想。”

   杜老九嘁了一声。

   “二爷读过圣贤书,心中到底装着家国,前面老九问你若贼兵入境,是否应募,你没有回答我,却对一匹铜骆驼说出了心声,好不爽利啊。”

   赵当阳微垂眼睑,想接茬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又瞥见雪地上零零散散的脚印,一想到可能是贼兵探子留下的,心中隐隐生忧。

   他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口是心非,或许此时的大唐让人又爱又恨吧,爱她无比的辉煌和空前的繁华,恨她被一群奸人操持,满眼乌烟瘴气,当想起肉食者们将天下生民当做棋子一般游戏时,又总忍不住自问一句:天下存亡与我何干?

   开元年间,赵当阳与杜老九应募“长征健儿”边防军,辗转各地战斗数十合,因意气相投,友情渐笃。

   天宝六年,高仙芝出征小勃律国,在连云堡与吐蕃展开了血战,吐蕃军以逸待劳又居高临下,攻占连云堡的难度非常大,必须有猛士冲锋杀一道血口,赵、杜二人主动请缨,被编入战锋队,时陌刀悍将李嗣业担任队正,杜老九为角手兼旗手,赵当阳担任军法官。

   破晓时分,喊杀声雷动,队员们头戴红色抹额,呈楔形对连云堡发起了冲锋,李嗣业手挥陌刀,身先士卒,军队朝着山头逆势仰攻,个个有如神明附体,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入堡内,后续唐军如潮涌上,吐蕃军望风旗靡,坠城落河者不计其数。

   队员们杀上城头,砍落吐蕃大旗,朝阳的金光笼罩世界,一如大唐所向披靡的浩瀚国威,令人振奋又沉醉。

   此役战锋队战死者近半数,赵当阳用敌人的血复抄了一份队陪牒,以此纪念为国捐躯的勇士。

   后来赵、杜驻守疏勒城,边关战事如麻,杀敌几乎成了每日的课业,天宝七年冬杜老九冒进杀降,因小人反复谗言获罪,赵当阳为其辩护亦坐法,二人遂被发配至银山碛口看守烽燧。

   不久后马匪追杀粟特商队至银山碛口,老烽帅率众出战,被流矢射中,坠马伤了脊背,队形一乱,反叫匪寇回杀了唐军数人。

   赵、杜收拢溃散的烽子,稍作整顿,带上三四勇士,出其不意连夜出击,直将匪窝挑了,割了匪首及一众坐堂元老的头颅悬挂于烽火台上,以此震慑边匪,二人武名由是大振,此后赵当阳担任了银山烽帅。

   但这次激战中,杜老九为给赵当阳挡刀,不慎被马匪撩瞎了左眼,战场的莫测使得赵萌生退意,往后每战愈发此感,故在数年后役满卸甲,二人索性退了军籍在洛阳做起了纲运生意,往来中原与新罗清海镇之间。

   如今安禄山起兵,中原战事已不可避免,杜老九心中那点渴望建功立业的火苗又鼓风炽燃,跃跃欲试。

   可赵当阳却没有这种心思。

   他本出身蜀郡大户,年少时读过一些经史,其中尤好《孟子》,自也有些天通的才华,能写几笔筋骨文章,故在军营中,当阳反而经常担任文职。

   赵当阳喜欢读书,但不爱书生意气,不赞同书中迂阔的君臣论调,尤对天宝年来的政治气候厌恶不已,近几年来走南闯北,所见的惨状更是数不胜数。

   天宝年间,均田制崩溃,官府罔顾民生,仍旧频繁向授田不足的农民征缴足额租调,迫使底层百姓不得不走向流亡的道路,加之边疆战事频仍,朝廷为筹措军费,赋税徭役日益沉重,恨不能将人最后一滴油水榨干,征兵檄文利若蝗灾,所到之处,男丁十不存一,这些“父亲、丈夫、儿子”大多埋骨他乡,偶得生还者,往往残缺,不得不沦作乞儿,这些年赵当阳已记不清走过多少水患大疫后的村落,也记不清掩埋过多少散落在官道旁的民夫遗骸……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只可惜,人间种种真实,两京的天上人看不到,粉饰太平的文人也看不到,他们都醉在曲江池头的酒海里,贪婪地做着千秋万代的太平梦。

   所见越多,赵当阳对朝廷的穷兵黩武愈发深恶痛,自有了家室后,他更无心去想虚无缥缈的功名,再何况他觉得眼下的贼乱都是那群长袖善舞的政客们点的火,这些国贼躲在后方指点江山,却要百姓和百姓们的孩子上前线去拼命,每每想到这些,赵当阳就觉得眼下的世道无药可救。

   但现实似乎已不允许自己徒发牢骚了,赵当阳想起了杜老九之问,倘若贼兵打进洛阳城,自己真的坐视不管吗?

   退一步想,即便自己或千千万万人有心杀敌,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只要庙堂里的害群之马还在,那么大唐的劫难就永远不会消失。

   但愿封常清能挡住贼兵吧。

   赵当阳长叹了一声,掐断了纷乱的思绪,这时怀里传来细细的鼾声,云娘子已经在马上睡着了。

   杜老九也不知何时赶着马车走在了前头,笔直的长夏门直街宽阔而安静,远远望去,马车如大河里的一叶扁舟,沿着雪白的河流一路向北。

   赵、杜二人租住于毗邻洛水的道德坊,此处地价昂贵,本非平民僦居的首选之地,幸运的是,二人初到洛阳时,赶上了旧永昌县廨拆除,地皮被一位南方的陈姓商人购下,凑巧两人曾为其做过一阵子纲运事务,陈姓商人便将北向靠近洛水的一套小四合院以郊区房价贱租给了他们。半年后,赵当阳将妻小接到洛阳居住,云娘子又在南市开了家酒肆,加上赵当阳每年挣的钱,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居洛不久,人脉渐广,因武艺高强,洛阳豪侠杨元巨邀请二人结社,众豪杰在永泰坊的一处武馆成立了弓马社,每年淡季两人都会去弓马社教人习武,一来可以打磨武艺,而来能广交豪杰。

   因考虑到替七老驴洗冤可能会开罪官府,所以回来后二人一直没去弓马社,现如今七老驴的案子有了着落,也不必担心社员受牵连,故翌日清晨,赵、杜就准备了些薄礼前去拜访社头杨元巨。

   弓马社位于永泰坊西南隅,曾是一处车马行,租赁到期后被屋主杨元巨改成了武馆,时近年关,又是大雪天,弓马社门庭冷清。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甫至门外就听见院墙内有人吟诗,接着又听见孩童们学着吟诗人的腔调咿咿呀呀地唱着。

   弓马社向来都是有孩子的。

   洛阳城里有不少流浪的孩童,这些孩子或为弃子,或为孤儿,流落街头巷尾除了饿死就是被掠卖为奴,杨元巨虽出身贵胄之家,却心系江湖民生,他自青年时代就开始接济流浪儿,成立弓马社的另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收留抚养这些孩子。

   杜老九好奇,时值战事吃紧,弓马社不教孩子们弓马术,反倒让他们念起诗歌来,他一边念叨怪了怪了,一边推开大门,远见馆内正席位置上坐着个细脖子的少年郎,着一身白色圆领襕衫,懒洋洋地坐着,一手拿着尺鞭,一手握着酒壶,正颠来倒去地吟着诗。

   “倒了天了,哪里来的鸟汉祸害我门子弟!”

   杜老九以为是上门惹事的醉汉,于是远远地朝着馆里大喝了一声。

   馆中人两颊微醺双眼迷蒙,闻声望来,出了个长长的酒嗝,惹来一阵孩子的笑声。

   “何人叫门?”

   少年起身斜倚在门边胡乱穿靴。

   “还敢问?”

   杜老九凶恶地抢上前来,劈胸揪住少年,一把其拽到了月台边,朝台基下厚厚的积雪摔翻下去。

   馆中大小学子纷纷来看,被杜老九一喝,全都缩了回去。

   “好啊!好啊!”

   这时台下却传来白衣少年的叫好声。

   杜老九凭栏问:“你这痴狂小生,将你放翻在地,为何还叫好啊?”

   少年不急解释,而是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自顾自扶正了幞头,又用方才吟诗的腔调唱道:“去国三年游两京,位卑言轻人不识。假令东风乘我便,一朝成名天下知。”

   这时赵当阳走上前搀扶了少年一把,他虽不会写诗,但懂得诗理,少年所咏之绝句除却押韵外,并无可可圈可点之处,再听诗中采词,又是“位卑”,又是“成名”的,可以看出这少年郎心怀功名,但郁郁不得志,不过以开元天宝的诗歌水平来论,少年文笔尚有差距。

   杜老九不懂诗,他只觉得听着顺耳,背起手来装腔作势道:“唔!诗写得还不错。”

   少年本迷迷醉醉,听见有人说自己诗写得好,双眼倏地放射出金光来,倾身动问:“这位兄台可否说说好在哪里呀?”

   “呃……这。”杜老九挤着牙缝啧啧了半天,“这个……这个看不懂的不就是写得好嘛!”

   赵当阳暗笑,这是之前他与杜老九谈论过的一个话题,天宝年间文风奢靡华丽,许多士子写文章乏味空洞,无病呻吟,为了造势炫技,一味堆砌辞藻故弄玄虚,颇复六朝滥调,以至于文士们都相互看不懂对方的文章,可为免被笑话,每读到对方文章时都会装作读懂的样子相互称好,所以赵当阳开玩笑说:只要看不懂的就是写得好。

   这本是调侃说之语,没想到杜老九这个直肠子却当了真,少年一愣,凝眉问:“兄台此言差矣,我的诗浅白如话,怎会看不懂呢?”

   “啊这……懂自然是懂的。”杜老九眼见下不了台,忙把眼神递给赵当阳。

   赵当阳看得出来少年很在意自己的诗,不愿扫其兴,笑着应付说:“小郎诗歌颇有些李太白的味道啊。”

   不料此话一出,少年就蹿到赵当阳跟前,热情地握住赵当阳的手问:“当真?”

   杜老九道:“那还有假?赵二爷可是扎扎实实地读过书,他说好就是真的好。”

   少年郎忽然仰天大笑,竟不顾冰冷光着脚绕院子飞奔起来。

   “吾心可赠!”少年如痴如醉地唱道,“你,不,兄台是李某伯乐,迄今为止,只有你看得出我的诗歌有太白气象。”

   赵当阳除了对他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杜老九也算开眼界了,第一次见这样疯癫的后生。

   赵当阳走上台阶道:“他欲学李太白,可惜只学了形。”

   “老九我虽无甚见识,但也知道李太白那是天赐的才华,无人能学,我看这小子邯郸学步,终究是个可怜人呐。”

   “能有所乐就不算可怜,至少内心富足。”不知为何,赵当阳竟有些羡慕少年。

   聊着天时,社副崔远之循着嘈杂声赶到前院来看,见是赵、杜,远拜道:“每天差人去嫂嫂家打酒,都会让问问两位兄弟的消息,总说今年可能不回来了,没想到这便活脱脱地砸到了眼前,真叫崔某失了礼数,来来来!两位径入来坐。”

   说着崔远之引两人入内院,走着时杜老九向他打听了起白衫少年郎。

   “他是社团新聘的先生,姓李名玄,表字将白,他可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啊。”崔远之抚着及胸的长须笑道。

   “看出来了,备细说说,此人甚么来头?”杜老九问。

   “他自称小太白,整日吟诗舞剑,也道要贵妃研磨力士脱靴,还说那才是真名士气度,此来暂驻我社,说待来年去西京行卷,势要博个白衣公卿。”

   “这等痴狂后生,说话没天没地,我与赵二爷在边关苦战十余年,杀敌无数,到头来也没谋到半个鸟差,这小子凭几句破诗就想平步青云,异想天开了吧。”

   崔远之对此未发评论,只是道:“不轻狂就不是少年郎了。”

   “倒也是,谁曾不做梦呢?”杜老九又道,“不过容老九直言,这李郎一边饮酒一边教学可不是好习惯,没令孩儿们学到真本事,反倒染了一身轻浮,杨老丈素来谨重,容他在此安歇便可,为何还要雇他做先生呢?”

   崔远之道:“老九爷知道的,想进弓马社,除非两个条件不可。”

   “要么有钱,要么有本事,我猜这小子是贵胄子弟,没少给社团奉献金银。”

   “九爷只猜到了一半,这小子本家乃是扬州锦绣巨商,确实送来了不少资助,但他也真的有本事。”

   “哦?”杜老九不信,“方才我将他放翻,并不见他的身手啊。”

   “那是他醉了,这李郎的剑法当真不虚,崔某和杨社头都曾与他比试过,拆不过三合,我问他剑法出自何门,这小子却说无门无派,全是从李太白的诗歌中悟出来的,并自称是什么太白剑法。”

   杜老九是个好武斗的人,一听此话立马来了兴致:“好一个太白剑法,适才却忘了与他比试了。”

   “有的是机会,这边来。”

   崔远之在月亮门前右折,宽阔的内院一片雪白,只见天地间虎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老眉眼深邃,毛发旺盛,长相颇似胡人,老者着一身淡绿色的碎花圆领衫,蹀躞带上佩长短双刀与一口满箭的胡禄,这会儿正拈弓搭箭,凝神听风。

   崔远之正想喊他,却被赵当阳拦下了。

   “久不见老丈身手,且让赵某感叹感叹。”

   天地风动,高大的老武者豁然睁眼,原本巴掌大的靶心忽如车轮,嘣地一声,利箭飞出,直挺挺地种在靶心上,不等几人喝彩,又见老者屈腰抽刀,开合间便在木人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斫痕,紧接着回身又是一箭,噗地射中身后的靶子,如此反复三回才徐徐松了架势,调匀的呼吸在身前拖出一道长长的白气,这气息与宝剑回鞘的节奏重合,当鞘口吻住漂亮的错金如意刀锷同时,老者心念平息,眼神中的杀意如湖面波痕自散。

   “让客人久等了。”

   武入筋骨者,眼布全身,焉能不知旁侧有人观战?不过杨巨元惯来不喜练武时有人旁观,因此语气并不友好,可当转身一看是赵当阳和杜老九二人时,惊喜又砸开了满脸的不悦。

   “正念着你们呢?”

   赵当阳和杜老九也早笑着迎了上去,崔远之则脱下自己的护心短袄给杨巨元穿上。

   寒暄不提,杨巨元将二人请进温暖的偏厅,叫仆人煮了一釜粥茶,又端来各色果脯款待。

   刚坐定杨巨元就询问两人,今年为何回来得这么迟,赵当阳直说了七老驴的事情,当听到雪夜枪挑霹雳帮一节时,杨、崔两位老英雄都击节称快,但恨没能亲自参与。

   “只是七老驴那闺女还下落不明,都这么久了,不知是否还能找回来。”

   卢奕虽有心彻查七老驴的案子,但公孙牙婆之流上有权贵荫蔽,不一定会老实交代,赵当阳更担心官府不敢碰硬茬子,兜到最后还是将案子做成一笔糊涂账。

   “这公孙牙婆专替两京公卿们猎艳,为了避开官府,都将这些捉来的孩子做成异国奴,又巧在这七老驴本就是回鹘人,即便查清楚怕也难把人给要回来啊。”崔远之不无忧虑道。

   杨巨元重拍了圈椅扶手道:“城北的故事老夫听过多次了,只奈何这群畜生被人罩着,轻易动他们不得,既然贤弟想做通这段人情,老夫愿意奉陪到底,时间紧迫,我看也不要倚仗官府去要人了,打听清楚那老猪狗所在,径直去夺便是,与他硬碰一回,也好打出我们弓马社的威名!”

   杜老九独眼亮了,昨夜那一战本就没过瘾,杨巨元这话正搔着他的痒处,兴奋道:“老丈真豪杰,我也好忍这些鸟烂人许多年了,趁着官府疲于应战罩不得他们,不如新仇旧账一并清了!”

   杜老九是莽撞人,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并不奇怪,但杨巨元是京洛名流,绝对的体面人,话里话外竟也匪气十足,这让赵当阳感到诧异,忍不住问道:“老丈近来是不是遇见不平事了?”

   此话一出,杨巨元脸上的笑容遽然僵硬,继而微垂着薄如纸片的眼皮,冷着脸半晌没有作答,沉默一阵后,又发出了一阵细不可闻的叹息。

   杜老九也觉察出杨老的情绪不对,动问:“这次来弓马社,看不如从前热闹,兄弟们是不是都被官府强征打战去了?”

   “这倒没有,洛阳人心齐比泰山,封将军还没来时,社团的豪客们就主动去河南府请缨了,现如今大多去了前线,因此门庭冷清。”崔远之撩着长须笑着说,“不过都说开春就会回来。”

   杜老九觉得崔远之的后半句话奇怪,但现在没心思多想,又问道:“可某看老丈面色怏怏,有甚不快与兄弟们说来罢。”

   杨巨元闷哼了一声,茂密的白须随着咬肌攒动着,还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当阳想起杨巨元晨练的招式,那是弓刀配合的近战法,但这种近战与野外战阵的近战不同,野战肉搏开合自由,移动范围大,主兵上推枪矛,佐以两尺左右的障刀为宜,这种情况下弓箭其实并不适用,因为短距离打得急,往往还未拈箭,四面八方的枪矛就戳刺过来了。

   老人晨练的是巷战打法,巷战战阵局限在方寸之间,长兵优势全无,且因地形狭窄,不必担忧四方都有敌人,可以凝神搭箭,再与短刀配合,杀敌效率往往很高。

   如今叛军兵陈黄河,虎视眈眈,赵当阳料想杨巨元有心杀敌,才会在院中习练近战,可他毕竟年逾花甲,上阵杀敌肯定不合适了,赵当阳以为老人因报国无门而抑郁,这才练武抒怀,于是委婉劝慰道:“国家有继来者当是好事,老丈在此静候佳音便是。”

   不料杨巨元却道:“赵兄也想错了,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岂还有与后辈争功的心思?”

   说着老人站起身来,弯腰对赵、杜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老夫所恼不为别的,但因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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