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卢武部
川梁近2025-10-24 09:088,810

  三人正聊到组建守卫队一事时,副留守葛正忽然来报有人求见。

  “何人?”李憕问。

  “未报姓字,只押着两人在府廨大门外等候,明说要见李留守。”葛正答。

  “唔,说了什么事不曾?”

  葛正拘谨地朝左右看了看。

  “都是自己人,没有说不得的事。”李憕将双手靠近火炉摩挲起来。

  “那人说他捉了两个贼兵的探子。”

  达奚珣抬头道:“防备探子的事情达某都是秘咐武侯们去做的,从不曾旁雇过市井人,许是有浮浪子听闻了消息,胡乱捉人来骗赏的,不用理会他。”

  “见一见也无妨嘛。”卢奕道,“眼下正要招募人手,倒想看看此人有什么本事。”

  达奚珣不以为意,捡起火箸低头拨火,不再接茬。

  李憕道:“本官行动不便,只好劳烦卢武部跑一趟了,你正好以御史身份知监此案,且先听听他有什么申诉,若真是骗赏来的,又无什么本事,就将他拿了上枷,明日押到街上游行,好叫其余投机者看看下场。”

  大门外,赵杜二人并肩站着,此时的雪已没过鞋面。

  杜老九见府廨门庭深深,大小吏员神情严肃往来不绝,忍不住调侃道:“二爷,别看这一个个都忙碌着,我敢打赌无一人在做正经事。”

  赵当阳未答,坐在地上的秦马插嘴道:“你这话不假,公门里无非是做些你胡我我胡你的勾当,反正坐吃朝廷俸禄,能混一天是一天,何必劳心劳力做正经事呢?”

  杜老九觉得这话顺耳,嘿嘿笑道:“不然也不会叫你这等人得势,你既看清了衙门的水,一会儿见了青天,可别忘了把这话再跟他说一遍,多少害臊他一回。”

  秦马摇头答:“那不成,我已背了一条罪名,这话还是由你说去吧。”

  “你不是有通天手段,让我们在河南府分不清黑白吗,还怕多背条罪名?”杜老九问。

  秦马洋洋得意道:“不敢说满,待看待看。”

  说话当时,程姓武侯眉飞色舞地抢到门外来道:“两位壮士快请进吧。”

  赵当阳让云娘子在照壁前看守车马,又在门司处交寄了枪杆、弓箭,而后与杜老九一道押着秦马两人进了府廨。

  过仪门后远见正印官大厅富丽堂皇,气势雄浑,杜老九直道比京兆府要贵气得多,正想着去府厅里坐一坐的时,衙役忽将众人引到右侧的吏庑,径直去了审讯房。

  审讯房里早有衙役烧了两盆火,通亮温暖,一刻钟后判官、主典、刀笔吏、狱吏一应数人慵懒落座,然而皆默然严肃一语不发,似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半刻钟,身材高壮的卢奕才塞进门来,这时僚佐们脸色风变,纷纷起身打躬、摆桌挪凳、布置笔研,情状颇似训练有素的伶人。

  “不必磨蹭,快开始吧。”

  卢奕掸了掸双袖,在主审旁侧的圈椅上落座,高大的身材将黑瘦的法曹官员衬得如同小儿。

  丘姓法曹先是列行公事地对赵杜秦几人进行了简单问讯,无非是姓字、年龄、籍贯等,待文书吏仔细记下这一节后才开始进入正题。

  当丘法曹询问赵当阳是如何确定捉来的两人是贼兵探子时,赵当阳回答:“现如今还不是,但往后不好说。”

  众人都被赵这话说懵了,丘法曹语气稍厉:“这是公堂,说话要明白清楚。”

  赵当阳虽然点了点头,但接下去去的话话仍旧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

  “此人是霹雳帮帮主秦马,数月前他率人夺了北市回鹘人的药铺,又掠卖了铺主七某的女儿,七某备了状子要去洛阳县衙求助,叵耐被这厮打杀性命,尸体丢在了洛水中……”

  丘法曹用指节在梨木案几上重重敲了三下,不耐烦道:“东一榔头西一棒头,你莫不是来消遣本官的?先说清楚他是贼兵探子的事情,再分说其他!”

  赵当阳不紧不慢答:“只有先说了前一节,才能说清楚后一节。”

  丘法曹抬手在案几上重重一拍。

  “要本官教你说话?”

  这时卢奕掩口咳嗽了一声,丘法曹这才反应过来留台御史在监审,于是敛住火气问:“本官问你,你是本案苦主吗?”

  “不是。”

  “你?”丘法曹将视线转向杜老九。

  杜老九也道不是。

  丘法曹长抽一口气,翘着胡子,瞪圆了那双毫无神气的鱼泡眼,摇头晃脑问:“那本官就搞不清了,既然都不是苦主,那干你们何事啊?”

  “问得好啊。”杜老九高声笑道,“这话若叫歹人听去,怕是洛阳城里要闹翻天,只要犯事就灭人一门,因为没有苦主,这案子就不关任何人的事了,你们当官的也好落个清闲。”

  丘法曹本想耍耍官威,不料却挨了顿呛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这时旁侧的卢奕道:“事关人命,需层层按覆,县里的事情要报州府,州府的事情要报朝廷,丘法曹,这件案子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回卢御史,河南府辖下的狱讼文案丘某都会亲自过目,但未曾见过这桩案子。”

  秦马听到这里,吃定洛阳县那边做通做实了文案,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眼睛一转,忽然大声喊起冤来。

  “冤你个鸟枉!”

  杜老九捋了袖子便要去打秦马,被狱吏叉来的棒子挡住。

  “肃静!”丘法曹挺着胸膛喝道,“你这粗野汉子不知这里是公堂吗?”

  杜老九扬声问:“要谁肃静?”

  “你!”丘法曹龇牙指着杜老九的鼻子道。

  “颟顸老儿,不责问喊冤这厮,却来说老子!”杜老九独眼圆瞪着秦马道,“再说了,喊冤也轮不着他,应该是我。”

  “你不是苦主,有甚么冤枉?”一名瘦脸文书吏附和道。

  杜老九回道:“又是一个极好的问题,那我现在告诉你,杜某替七老驴兄弟跟无数申诉无门的百姓喊冤!你等若是青天,就需清明此中生意,这秦贼买通了洛阳县上下关节,将七老驴的死做成失足落水的文案,掠卖外族人为奴的事情上面虽有明文禁令,但据我所知,官府从来都是睁一眼闭只眼的,除非坊间闹出大动静,实在掩不过了,才懒洋洋地出面做个样子,还却似替百姓做了甚么大好事一样。”

  杜老九心直口快,见众人都怔住了,又开口骂道:“我只是多说两句,你们便没了耐心,眼里怕是从来不把草民当作人看!不是杜某诚心要揭你们的短,若等真把百姓两个字写在心头,营州牧羊羯奴能在渔阳一呼百应吗!”

  这话宛如雷击,惊得丘法曹髭须乱颤,站起身来连叫了三声放肆。

  这时文书吏不失时机地用眼神向座下老典狱的脸上一刮,老吏点了点头,冷不丁推了身边的狱吏一把,狱吏闪了个趔趄撞在杜老九背上,杜老九以为公人要用强,转头扭住其领子将狱吏放翻在地。

  文书吏盯住这个机会发狂道:“悍贼要打公人,快将这厮拿下!”

  众狱吏正手痒难捱,就等着这声号令,滚石般地朝杜老九砸将过去。

  可杜老九向来就是猛虎,岂肯就范,凭着一股血气就要当堂与公人放对。

  “一起上吧!”杜老九暴喝一声,炉火都为之颤了三颤。

  众狱吏被这一喝唬破了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敢近杜老九的身。

  赵当阳也立即眼神刺向了丘法曹旁侧的卢奕,若公人真的发难,只有第一时间擒住他们得长官,才能保得全身而退,留在这里只能任人编排。

  可一眼看去,这位高大的执法官双手扶膝,不动如山,那双不可捉摸的眼睛竟也在看着自己。

  但对方眼神里没有敌意,确切来说更像在打量,赵当阳缓缓松开了眉头,收起双眼中的敌意,卢奕也不失时机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宛如锤子,将瓷瓶般紧张的氛围敲得粉碎。

  赵当阳虽看不出卢奕怀着什么心思,但他知道主审的丘法曹是个十足的官痞,怎么申辩都不会有结果,于是道:“此事若在河南府理不清,某就只好押着他上京申诉了。”

  其实卢奕一直在观察赵当阳,他见此人表情语气虽然冷淡,但浓眉下的双眼里却有股当仁不让的英武之气,不像是个捉良冒功之辈。

  反观秦马,明显就是个放刁把滥之徒,孰是孰非不用明说早有分论。

  于是卢奕趁机调和说:“府衙对此案自有分理,明日有司会派人前去调查,若真如供词所陈,卢某向你们保证,必将涉案诸恶全部绳之以法。”

  丘法曹忙道:“卢御史,这等刁民分明是骗赏来的,见我等不信便用言语相激,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我等为百姓梳理黑白,上他们一次当又如何呢?”

  说着卢奕将眼神瞟向秦马,幽幽然问道:“阁下该不会与此人相熟吧。”

  这话惹得丘法曹与秦马一同连声道“没有”。

  卢奕嘿嘿笑了两声,叫那丘法曹心里更像是打了鼓。

  “没有就好,我看这份供状细节备具,不像是捏造的,明日我会差拨本部御史与你部一同前往洛阳县核查此案,你也亲自跑一趟吧。”

  留台御史的权力不亚于府尹,丘法曹不敢拒绝,只好躬身唱喏。

  赵、杜没想到真撞见了清明官员,当即欣喜抱拳称谢,可这时卢奕却神色一冷道:“别急着谢本官,事情还没完呢。”

  二人一愣。

  卢奕道:“来人呐,把这两个贼兵探子拿下!”

  众狱吏面面相觑,见卢奕手指的不是秦马,而是赵当阳与杜老九。

  赵当阳也算是老江湖了,但从未见过有人变脸如此之快,杜老九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这些个鸟官的直比无赖还无赖!”

  说着杜老九如困兽般朝着狱吏的刀枪迎了上去,赵当阳也起了先手,大步朝审讯房大门方向抢去。

  不料这时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几枚铮亮的箭头忙不迭抵在赵当阳的前额,放眼望去,冰天雪地里十数名身着甲胄的弩兵呈半圆状将审讯房牢牢围住。

  这些伏兵明显是提前安排好的,连丘法曹都忍不住问:“卢御史,此二人果真是贼兵的探子?”

  “李留守麾下有别动侦探,日夜在城内外搜寻,早盯上这两人了。”卢奕缓缓坐下道,“留守公务繁忙,不便前来亲理,吩咐卢某设局擒拿两贼,你们都辛苦了。”

  丘法曹不意与贼兵距离如此之近,一想到贼胡剥皮抽筋,生啖人肉的恐怖传言,就觉得脊背生凉,再看堂前被绑缚的两人,朦朦胧胧地竟在火光中化作经书里的速疾恶鬼,正挤眉弄眼地冲着自己怪笑。

  “丘法曹,你怎么了?”卢奕问。

  “没……没事。”丘法曹撇过头来挤出一丝笑容,“不辛苦,不辛苦,为国效力乃是分内之事。”

  卢奕见丘法曹双眼发直的模样,不禁想起前线军报里常提到的“不战自溃”四字,军民畏贼如鬼,难怪安禄山能势如破竹,这场景如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卢奕仅有的那点侥幸,烧心般地想要组建一支强有力的京城保卫队。

  “卢某还有秘事要审,你们都先回避吧。”

  雪越发的大了,四周静悄悄的,见赵当阳久去未归,云娘子双蛾紧蹙,忍不住向程武侯打听。

  程武侯的笑容里满是羡慕。

  “你家男人身上有英雄气,说不定被李留守看中,看来这回要走运咯。”

  云娘子不以为然,她知道赵郎君的心意,如果有心追求功名,当年赵就不会舍掉一身本事,甘心走南闯北做个市井小民。

  “郎君自有抱负,却不是现在。”云娘子的表情如赵当阳一般地冷,又道,“即便李留守有意,他也一定会辞受的。”

  “小娘子不知男子汉心思,如今前方战事吃紧,李留守求贤若渴,恰是你家郎君施展抱负的机会,你不知多少人是冲着封侯拜相前去应募的?我等是最不济的人,才被留在这里看家护院,说实话我羡慕你家郎君得很呀!”

  “敢与我打个赌么?”云娘子不愿同他多解释,干脆岔开话题。

  “有什么不敢?”程武侯问,“赌什么?”

  云娘子指了指程武侯别在腰上的那一袋钱道:“赌我家郎君不会应募,就赌这袋平安钱。”

  程武侯寻思这钱本就是白得的,趁着兴致道:“赌就赌!”

  河南府廨二堂大门东向的皂班房外有一处宽阔的弓箭场,平素用以教习衙役、捕人,中有一株百年老龙槐,此时枝干落满了雪,远望酷似苍劲的白龙尾,卢奕与一众弩兵将赵、杜二人押解至槐树下,命人点亮了七八个火盆,又差衙役们搬来兵器架,将诸兵器都就着火都烘热了。

  杜老九不知何意,以为对方要用刑,高声道:“青天大老爷,是令爷娘教你这般害人的吗?”

  卢奕呵呵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命人将赵、杜松绑。

  这下杜老九更不知何意了,眼见又要开骂,赵当阳止道:“前面的戏都是作假的,此人想试探你我深浅。”

  杜老九咦了一声道:“直说不行吗?”

  “过来一路都不见武侯,城防空虚,我猜这卢御史应该是奉命募兵,恐怕李留守信不过封常清,想要提前在城内做好战备,但又怕引起百姓恐慌,这才弯弯绕绕的。”

  “还是二爷瞧得精准,怕就是这么回事了,我见那胖子皮笑肉不笑的,城府深着呢。”末了杜老九又问,“那该如何应付?”

  赵当阳答:“见招拆招。”

  “好,听二爷的便是。”

  说话当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微跛的八尺汉子来,这人穿着件宽袖披袄,两颊留着未刮净的青胡茬,一张灰白的四方脸严肃得如同石雕,厚厚的眼皮耷拉着,像是一幅没睡醒的样子。

  卢奕对赵、杜深揖道:“两位壮士想是已知卢某的打算了,既能夜袭霹雳帮,捉得贼首,当是有万夫不敌之勇,眼下形势不言自明,只是适才人多眼杂,不便明说,只得出此下策将你们请来,还望两位壮士海量,不与卢某计较。”

  赵当阳抱拳回礼:“卢御史言重了,我们无甚本事,只是趁着秦马醉酒将他绑了而已,卢御史摆出这阵仗,小人实在惶恐,敬盼早些放归。”

  卢奕爽朗一笑,上前几步道:“这位兄台就不愿让卢某开开眼界吗?”

  “只怕污了卢御史的眼睛。”赵当阳笑得很戒备。

  卢奕大咧咧地吭吭笑着说:“卢某在庙堂见惯了污眼睛的狼狈行径,今日留壮士在此,就是想借你们的江湖豪气来洗洗眼睛,所以你们万不能推辞呀。”

  卢奕历任京兆司录参军、给事中、御史中丞等官职,务纠察百司,清正风气等事,为人清节忠正,敢说敢做,早对天宝风气深恶痛绝了,无奈奸人把政,皇帝昏聩,即便有通天的道理也无处说去,只得私交豪杰,以此遣怀。因此他对赵当阳说这番话,倒不是见人下菜碟,而是性情使然。

  赵当阳为人谨慎,对方怎么说他便怎么听,并不放在心上,但杜老九不同,他觉得这就是堂堂留台御史的自我检讨,不禁对他多了一分敬意,忍不住称赞道:“可喜有个清明的天上人,有什么吩咐卢御史但说便是。”

  卢奕招来那灰白脸的汉子,道:“这位是本府教习,姓酒名重阳,曾在京畿巡房营教习弓弩,一身百步穿杨的功夫不让李广、养由基,今夜大雪,正是雅兴当时,不知两位是否有兴致与酒教习比试一番呢?”

  赵当阳欲先推辞,可杜老九却抢答道:“正搔着我的痒处,拿弓来罢!”

  酒重阳正规弓弩兵出身,见杜老九神色轻佻,灰白冷峻的脸上多了一丝不屑,用磨砂般的嗓音道:“简便些,各拈三支箭,中的者为胜。”

  “这有何难?闭着眼睛都能做到。”杜老九神色狂放,毫不谦虚道。

  不待酒重阳回话,杜老九便叫来一张角弓,娴熟地将胡禄别在蹀躞带上,顺手拈出一支箭,习惯性地嗅了嗅箭杆,接着用食指勾弦,将箭尾引至左颊近唇处,大略望了眼靶子的方位便将独眼闭上,侧耳听风,估摸出风力后毫不犹豫就松撒弓弦,嗖嗖嗖连射三回,手出如电,丝毫不拖泥带水,杜老九并没有吹嘘,射出的三箭皆中靶心。

  短暂的安静后传来一阵暴烈的喝彩声。

  酒重阳一怔,他万没想到一个市井游勇的射术竟能如此高超,轻蔑的神色不禁一扫而空,振奋道:“好本事,比比辕门射戟如何?”

  杜老九睁开独眼,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雪说:“要比那个,轻便的角弓可不行。”

  酒重阳更惊讶了,此人不仅射艺精湛,且深谙弓性,普通射靶诸弓皆可,但辕门射戟需最高精度,适合骑射的角弓太轻便,箭身容易斜窜,除非无风,否则很难射中。

  于是酒重阳命人取来一张劲弓,又在百步开外树了一支戟,杜老九将双手凑近火盆暖了暖,援弓拈箭,这次将弦拉至耳后,听着穿过老龙槐的呼呼风声,朝着戟身反光处嗖地便是一箭,这箭快得没影,弦响同时,对面便传来叮当一声,在白茫茫中击出一点火花,长戟晃了两晃向后倒下。

  杜老九叹了一声,满不情愿地将弓交还给酒重阳,不忘挽尊道:“风向偏左,手冷失了精度。”

  酒重阳灰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提醒。”

  接着酒重阳振去披袄,如杜老九般引弦至耳后,不知是刻意给杜老九留面子,还是真的被大风影响,他勾弦听了好一会儿风才将箭矢射出。

  弓弦崩响的同时传来了的小厮的唱获声。

  围观者免不得又是一阵喝彩。

  杜老九见状嘴上更是不服,兀自嘟囔个不停。

  赵当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好歹是巡房营的弓弩兵,你若赢了,叫他以后怎么混?”

  杜老九哼了一声:“用他的弓自然是他赢,且我本就无心与他较量,权且让他一回吧。”

  酒重阳也知杜老九不服气,但平心而论,对方的射术和自己就在伯仲之间,再比下去还真难料胜负,酒重阳恐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于是赶紧引来另一名身着黑衣罗袄的军汉,与赵当阳介绍道:“这是本府枪棒教习周明,练有一身铁打的好功夫,愿壮士赐教。”

  周明表情倨傲,昂着下巴不情不愿地朝赵当阳抱了个拳,炫耀似的露出指节上肥厚的老茧。

  赵当阳一看便知此人只练死功,因为只有常年用裸拳击打木石才会生出这样的老茧来。凡擅实战者,尤其习练兵刃的军士,都会非常爱惜双手,因为只有让手指保持高灵敏度,才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瞄准杀机,一招制敌,而一味地用木石硬练,一来损耗筋骨,二来会降低触觉的敏感度,并不利于战场厮杀。

  眼前这个周明有多少本事,赵当阳已经估摸出了七八分,于是亦抱拳行礼问:“要比什么?”

  “任君挑选。”周明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

  “习战者,枪矛乃是必修的兵械,比枪如何?”赵当阳问。

  周明双手抱胸,表情倨傲,闭上双眼表示允可。

  酒重阳当即命人取来两条白蜡枪杆,不等分发,周明便一个箭步蹿上前来夺了一根,忙不迭趁着好雪自先舞弄了起来,火光下枪舞时如灵蛇吐信,在狂雪中出击不绝,时又如风车,恍然有光,鼓荡起来好一阵的雪花将周明裹在其中,笼罩在摇曳的火光里宛似仙人下凡。

  饶是见多识广的卢奕也少见这般壮秀的身手,忍不住拍手叫好,围观者更是纷纷附和。

  听见长官带头喝彩,周明更是不知从哪儿拧出一股臭劲来,见他轻舒猿臂,款扭狼腰,霎时犹如楚霸王附体,赵子龙夺舍,在纸片似的大雪中翻跳不绝。

  赵当阳捂着双手在旁侧观望,笑而不语,蓦地见周教习身形一旋,斜刺里朝自己扑了过来。

  杜老九暗道:“这军汉好他娘的赖皮,也不知会一声就朝二爷去了。”

  赵当阳架子虽散,其实早有防备,因此并不慌张,见他沉着呼吸,嚓的一声拽开马步,双脚在雪地里蹬出两道遒劲的笔画来。

  只见他右手握住枪杆中心,左手辅握枪柄,将长长的枪身平贴在腰部,以便随腰力收发,这样既能保持重心,也会让枪法变得更细腻,是典型的长兵贴身打法,尤其考验反应能力与小臂发力的精准度,乍一看去平平无奇,却是非老狼不能习得的枪法秘要。

  酒重阳身经百战,对赵的架势一目了然,不禁怀疑起他的身份来。

  周明挺身戳刺,枪尖直冲赵当阳胸腹而来。

  赵当阳暗道:门外汉,这里有甲,任你刺一百回也不济事。

  原来在战场上步兵枪矛破甲能力有限,而甲胄又主要保护胸腹部,这个位置目标虽然明显,但想要重伤对手,就需先破甲,单兵奔攻不比马上突刺,力度有限,除非力大无穷者不能做到。而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被对手缠住,轻则脱枪,重则身死。

  在战场上,想在枪术对决中一招破敌,独需朝着喉咙和面门去,经验丰富的老兵,即便对方没有穿戴甲胄,也会习惯性地挑高枪尖去刺对手面部,就算不能得手,也能干扰对手视线或震慑对方,确保自己不会被对手的后招暗算。

  电光火石间,周明的枪尖已经袭来,赵当阳扭腰弹臂使了个方寸劲,吧嗒一声拨开戳来的枪尖,同时屈膝窝身扎了一个鸡腿桩,枪尖自然抬升到了周明的喉咙处,这时只需发力一点,就能戳通对手喉咙,但赵当阳却松弛双臂并未发力。

  可周明却拗不过自己那股前冲的惯性,没头没脑地朝赵当阳的枪尖撞来。

  酒重阳倒吸了口冷气,心道不好,虽去了枪头,可杆尖端戳中喉咙也不是闹着玩的,可现在喊停已经来不及了。

  噗地一声,众人发出惊骇一呼,身材庞大的周明扑倒在雪地里。

  酒重阳松了一口气,刚才就在周明要撞上赵当阳枪尖的时候,赵当阳将枪身一抽,同时出脚绊了周明一跤。

  杜老九笑呵呵地上前将周明扶起。

  “你与赵二爷比枪就是跷脚驴子跟马跑,一辈子也追不上。”

  不料周明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杜老九道:“枪是长兵,谁出先手谁吃亏,我看你是客人故让你一回,敢与我比刀吗?”

  杜老九回身朝兵器架上看去,短兵皆是实物,并无木刀。

  “比刀会见血。”杜老九提醒道。

  “不见血那叫比试吗?”周明从架子上抽出一把蓼叶刀,先抹脸似的使了个缠头裹脑,又嘿嘿哈哈地吐个架子卖了出威风。

  赵当阳见状,忙冲酒重阳和卢奕抱拳道:“草民技短,比不过周教习,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怎么,怕了不成?”周明斜吊着双眼叫嚣道,“不敢比就低头认输。”

  卢奕看出赵当阳刻意藏锋,同时也觉比刀危险,于是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比了。”

  “卢御史竟叫我等在他们面前跌了身份,为何不让我与他尽兴地比下去?”周明不服,非要比试。

  “周教习,深夜不动凶器,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酒重阳也劝道。

  可奈周明死要面子又是犟牛脾气,卢、酒愈是劝和,他愈是觉得他们认为自己比不过赵当阳,激动道:“长官莫言,今夜我偏要跟他见个高低!”

  说着绰刀来砍,赵当阳连连闪身避其锋芒,杜老九见状赶忙从架子上抽出一把横刀丢与赵当阳,不料却被他挥手打落。

  “二爷作何?”杜老九不解。

  赵当阳拧着一双入鬓的鹰眉,虎眼铮亮,不怒自威,在冰天雪地里溢出三分杀气来。

  “阁下既然要比,赵某怯战反倒不敬了。”

  赵当阳语气铿锵,杜老九看出来他要跟对方动真格了,咧嘴朝周明笑道:“你可要小点心了。”

  周明暴怒,早无心思去管这那,只顾抡刀照赵当阳劈来,可这回赵当阳没有躲避,反是迎刀而上。

  兵刃格斗勇气第一,周明也是趁着一股悍勇之气想逼赵当阳服周,可他万想不到竟有人敢迎刀直上,心中不禁发怯,闪神之间,见赵当阳将头一兜,屈膝潜身,右手掌面上翻,沉肩坠肘酷似猛虎跃河般将力道顶了出去,一计势大力沉的上挑开山肘滚石般地砸在周明的下巴上。

  一声惨叫声划破风雪,周明向后踉跄了三五步后翻倒在地,直瞪着双眼喷泉似的吐出一嘴浓稠的血沫来,几颗被击落的牙齿也顺着血水淌到地上,硕大的身躯一阵阵地抽搐着。

  酒重阳忙俯身去查看周明的伤势,赵当阳道:“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就能恢复。”

  “多谢壮士留手,冒昧问一句,两位壮士在曾哪个方镇歇马?”

  酒重阳就算眼力再不济,也能看出来眼前两人绝非普通的江湖豪客。

  前有杜老九百发百中的神射术,后有赵当阳一击制敌的杀招,动作、呼吸、眼神……无一不在昭彰着军人气魄,因为凡此种种只有在血淋淋的战场上才能磨炼出来,酒重阳可以确定赵、杜出身行伍,不仅如此,还应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只是他想不通,在崇尚军功的大唐,这两个身手不凡的老兵为何混迹市井。

  杜老九把不住嘴,扬起下巴,正想吹嘘自己大战连云堡,远袭小勃律国的经历,却被赵当阳先抢了话头道:“小民岂敢妄想封侯之事,止洛阳两个贩夫走卒耳,家中还有妻小要照顾,还望早些放归则个。”

  卢奕是个乖觉的人,他也早看出了两人不简单,亦知赵当阳似乎无意显山露水,暗忖与其今夜强行招徕,不如另寻机会私下接洽,故道:“壮士不提,卢某竟不知自己冒昧,既然如此,酒教习劳你费神送二位壮士回家吧。”

  “万不必了。”赵当阳婉拒道,“我与老九兄弟还有些闲话要聊,大人陪送反倒让草民拘谨了。”

  卢奕爽朗笑道:“这位兄弟好友性情,那就请恕卢某不恭敬了。”

  几人又来回客套了一番,这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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