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铜驼坊不见赵、杜有援,霹雳帮的胆子又大了起来,三三两两往前靠想要围堵,杜老九虽举弓恐吓,却不如之前奏效,秦马见势也走一步赖一步,企图拖住两人。
“到宣范坊还有不少路,倘若这群鸟人半途截杀,可不好对付。”杜老九紧着眉头小声道。
赵当阳本想捉了秦马连夜送到河南府廨,用他口述的供状先给七老驴洗冤,再想办法找套出雪儿的下落。
但霹雳帮并非想象中那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横行京洛多年,已成气候,加之眼下安防松懈,更是不肯善罢甘休,此时畏葸不前,全因地势开阔轻易不能围住赵、杜,一旦过桥入了街巷,势必会发起冲杀。
正思考着,赵当阳的眼角忽然跳出一点灯火,他警惕望去,见桥对岸有人擎着火把朝这边来,朦胧火光笼罩着不少人马。
杜老九以为是霹雳帮驰援来了,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手,把住枪杆大骂道:“他娘的,看来这次不得不做大了。”
秦马狞笑道:“识相的就放了老子。”
杜老九本就烦闷,见秦马嚣张招摇,一肚子邪火直蹿上灵台,拽出障刀,一脚将秦马踏翻在地,咔哧一声扯开其前襟,将明晃晃地刀尖直往他胸口里送。
“你这狗东西莫要惹恼了我,不然老子先剜了你的心肝,再杀将出去,把你那鸟帮给屠咯。”
知道对方要见官,不敢轻易害了自己的性命,秦马底气十足,斜着眼道:“你敢?”
杜老九大怒,龇牙道:“赵二爷,留着此狗将来也是要投贼的,不如现在宰了罢!”
说着就真的要动刀往秦马心里捅。
“慢着。”赵当阳看清了来人。
火光笼罩的那道人影虽然穿着男子衫袍,却能明显看出女子腰身,有唐一代,风气开放,女子着男子服饰并非新鲜事,但赵当阳却望着那人呆了半晌。
杜老九也抻着脖子看了眼,惊道:“哟!嫂嫂来了。”
说话间女子率了十数汉子上了会通桥,将一杆黑亮的马槊塞进赵当阳的怀里,豪放道:“郎君要闹便闹,这些个狗人合该当街杀了,曲折送官做什么?”
来人都是赵当阳行船时的伙计,各个高大魁梧,身手不凡,霹雳帮见又来了一群罗刹,忙收敛了气焰,集结在岸边摆着阵仗挽尊。
“娘子有所不知。”赵当阳换了脸色,低声道,“秦马既能卖了雪儿,就肯定在官府替她做通了奴籍,想将那丫头赎回来,非要见官不可。”
女子听到这里,蛾眉一竖,狠狠瞪着秦马道:“我就该来晚些,好教老九兄弟剜了你的心肝!”
“好嫂嫂,现在杀他也不迟。”杜老九道。
“动乱时节,都收敛着些。”赵当阳提醒道,“我听闻李留守是正人君子,如今东都战备紧急,料想此人应该日夜在府衙当值,今夜前去向他讨个公道,若他也黑了,就证明东都再无青天,届时不烦九爷动手,赵某自会割了这秦马的狗头,好叫七老爷瞑目。”
“郎君如此也好,免惹了一身腥臊。”
说罢云娘子吩咐船帮兄弟们提刀叉将霹雳帮当桥拦住,又催来车马与赵当阳赶往河南府廨。
过桥后不久西折上长夏门直街,过道德、择善、温柔诸坊后再上建春门横街,一路上果如传闻所言,没看见半个夜巡的武侯。
这种安静反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不久前,南市来了一帮皮草行商客,自称是博陵人,到洛阳躲避战乱,问他们前线战情如何,只说打的狠,并无其他细节,而邸报上也仅是简短地提了几句,皆是官军克捷之类的好消息,无人知道是真是假。
约在十一月下旬,大将封常清来洛募兵,又传闻高仙芝部将兵赴陕郡,两将在中条山与太岳山南部排兵布阵,分扼潼关、武牢关,以逸待劳守着关口后面的长安和洛阳。
赵当阳在天宝初年就入伍“长征健儿”边防军,先后在高仙芝、李嗣业麾下效命,参加的大小战斗少说有百十合,但从未见大唐军队摆出过如此阵仗,可转念一想,这次造反的毕竟是安禄山,而且战场开在中原地区,粗莽的边将打法容易伤害民生,为确保两都不受战火侵扰,这样筹谋可谓是中规中矩,不算夸张。
高、封二人都是在西北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百战名将,有他们做门神,应可确保两京无虞,待安西、北庭、朔方、陇右几大军镇的勤王之师抵达战场,与高封兵团南北合击,朝夕之间便能歼灭叛军。
因为种种利好消息,所以不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都对战局有着非常乐观的预期,前阵子封常清来洛阳募兵时,城中青壮们踊跃应募,仅仅十天便招募到了六万人,当齐整的军队开出建春门时,东都老少们箪食壶浆呼送大军北出,热闹得宛如过年。
可赵当阳不这样想,他在“形势一片大好”中嗅出了一丝不安,这种不安并非来自那支临时组建的军队,而恰是阖城轻战的态度,更唯恐其中多数人是因为对战争的好奇而稀里糊涂地参了军。
如今大战在即,洛阳城旧态不改,仍旧一片歌舞升平,颇有些醉生梦死的味道,赵当阳总劝自己不要往坏处想,可越是不想就越感觉不安。
倘若封常清守不住武牢关,洛阳就避免不了陷落的命运,帝国东都为贼所破,天下人又该做何想呢?
神思间车马已至宣范坊东门,远远看去,丹红色的坊门下三五个裹得紧紧的公人当街烤火,宣范坊为洛阳府治之所在,唯独这里的武侯铺里还留着些人手。
见有车马前来,武侯们各自捡起枪棒在坊门下懒散一搭,拦住了几人。
“把通牒拿出来看看。”
一个高颧骨的瘦武侯按着刀上前道。
按制宵禁期间寻常人等是不能在坊外随意走动的,除非手持官府出具的夜行通牒,说清事由才不算犯夜,不过此制在天宝十年后就逐渐废弛了,公人们现在索要的也早非原物,所谓的“通牒”即是过路钱,坊间称“吉祥钱”或“平安钱”,意为买一团和气。
杜老九素来就看不起这些公门的狗腿子,见那瘦矬子态度傲慢嚣张,忍不住高高拽起缰绳,挑衅似的将马车就武侯们跟前放停,大声道:“洒家替你们府尹捉了贼首,按理说公廨得给我们赏钱,要什么鸟通牒?”
这时人群中又钻出来一个矮壮的武侯,此人倒是客气,先是笑眯眯地作揖打躬,而后和和气气道:“几位既然替官府捉人,那就劳烦把缉捕文书拿来看看?”
杜老九扭身从车厢里揪出秦马,让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问道:“这张脸不胜于缉捕文书?”
瘦武侯轻蔑的嘁了一声:“我们不认脸,只认白纸黑字。”
云娘听忍不住调侃道:“听这位大哥的意思,若没有官捕文书,那他就不是贼咯。”
瘦武侯听出来对方是在给自己下套,只高抬着下巴抿嘴不答。
秦马撇头挣脱了杜老九的手,高声叫道:“听见了没有,公爷都说了要文书,你们莫随便把侮辱祖宗的贼名赖在清白人头上。”
“老子叫你清白!”
杜老九火起,照着秦马的脸就是两耳光,直在两颊上留下了两扇红印子。
“嗨,没有文书也行,许是个新犯,你们出示了通牒去府廨说明来由,再到河南府法曹使些人情做张文书不就成了。”矮壮武侯似乎不想得罪任何人。
杜老九心道这群硕鼠明说暗说还是要钱,干脆径直问:“什么行情说来听听?”
矮壮武侯答:“说笑了,公门哪有行情一说?”
云娘子是直爽性子,问道:“三匹火麻布能见着河南青天吗?”
武侯们都笑了。
当时一匹火麻布值四百文,三匹布的数目并不算小。
“有什么值得笑的!”杜老九喝道,“不放屁我们可就走了。”
矮壮武侯忙道:“用不着见青天,细健公牛一头就能让他挨上狱吏的板子,若想在文案上做些花样,我们倒也有门路,只是不知几位肯否使钱了。”
“干脆把我吃了吧。”杜老九揶揄道。
当时一头细健公牛值四千五百文,可以换两百多斗米。
云娘子啧啧调侃道:“此处青天太贵,我看还是换一处问问看吧。”
杜老九也立马拍了拍马头,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来。
这时瘦武侯却用水火棍杖击了一下地面,挑高眉头喝道:“放肆,尔等当大唐律法是儿戏吗?既然没有官府通牒,那就是犯夜,得按规矩办你!”
旁侧又钻出一个脸盘大五官小的武侯来,贱兮兮地拱火道:“王铺官,达相公早就吩咐过了,要日夜提防贼兵的探子,这几个人深夜兜到府治地界,保不准是来勘探地形的,得拉到刑房去问个清楚。”
“废话,本官正想着此节,孩儿们,把这伙贼探子给我拿下!”王铺官杖击地面,高声断喝。
哗啦一声,七八个公人亢奋地拖枪带棒将赵当阳一众围了起来。
杜老九素知公门老狗吃相难看,却不料如此难看,见对方发难,他愤然龇牙道:“你若说夜执辛苦要几个赏钱,爷爷给你便是,做出这副死样子来,想吓唬你爷爷?”
这王姓铺官凭借职权之便横行街里已久,从未见有草民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他当即暴怒道:“我看你这关西狗没见过世面,竟敢上金吾卫这讨野火来了,今天非叫你褪层皮不可!”
说着挥舞起棍子就来赶杜老九下车。
谁知杜老九出手有如雷霆,抓住戳过来的棍梢往后一拽,瘦如竹竿的王铺官便踉跄着跌上前来,杜老九顺势抬腿朝对方面门来了一鞋底,王铺官惊得仰面倒去,哎呀一声坐倒在地,鼻血顿时就涂了一脸。
“犯夜拒捍者,格杀勿论!”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尖叫,武侯们纷纷换上弓弩、横刀摆出阵势,但却皆自左顾右盼,谁也不敢先动手。
时吏治腐败,大到州府朝廷,小到微员末吏都染上了“亲亲攀附”的怪疾,便是这小小的武侯差事,其中亦有三六九等之分,若背后有人,则能被分配在上坊和内坊,若背后无人,只能被分配到治安管理较差的下坊和外坊,王铺官之流能在宣范坊当差,且不必应募去前线,就证明做通了关系,这些人往往没有真材实料,只会做些恐吓的假把式,一旦真打起来就会露怯。
“一群鼠辈!”
杜老九见对方狗仗人势的模样,越发想教训他们,不等武侯们动手,他就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挽马狂嘶一声抢撞出去,将拦在身前几个武侯吓得到处乱窜。
赵当阳则不慌不忙地骑马带云娘子踅到了坊墙下的阴影里,吩咐云娘子躲好别动后,又自提着枪杆下了马。
待武侯们反应过来时,杜老九连同马车早就没影了。
“还有一个!”满脸是血的王铺官直着双眼怒道。
赵当阳高大的身影凛凛地出现在风雪中。
“若赵某真心犯夜,就凭你们几个,拦得住吗?”
咻地一声,酝酿已久的弩箭终于鼓足勇气射了出去。
赵当阳只将枪杆横斜一撩,那支短箭就被稳稳地打落在雪地里。
“你这窝弓受了潮,力道还不如弹弓大。”
赵当阳一边说着,一边用枪杆将那支弩箭从雪里挑出来,见箭身歪曲,箭簇上锈迹斑斑,就差在箭身写上“粗制滥造”四个字了。
“造这种器物,军器监的脑袋真该搬家。”赵当阳冷笑了一声。
接着又有几名武侯扣动悬刀,赵当阳只往门柱边一闪,那几枚势痿了的箭矢悄无声息地飞进黑暗深处。
王铺官不依不饶,还想指挥武侯继续进攻,霎时间忽觉有什么东西叼住了自己的脑袋,他伸手一摸,幞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长长的竖簪,拔下来才发现是一支冷箭,此箭若再向下移动半寸,就会射穿王铺官的脑袋。
“你这狗东西若再纠缠,下一箭就朝你心窝子去了。”
黑暗中砸来杜老九的声音。
王铺官被此箭震慑,悻然抱头再不敢嚣扰,其余武侯也自觉敛了势头,这时赵当阳朝他们抛去了一口小布袋,用下巴指了指,示意武侯们捡起来。
矮壮武侯半疑着捡起了布袋,可甫一拿起便神色翩转,露出和气可掬笑容来。
赵当阳道:“细健公牛给不起,手里只有这一袋酒钱,不央几位周转,只求通融赵某去府廨见一个人。”
矮壮武侯一歪脑袋做了个揖,笑得更灿烂了。
“既是如此,早说不就行了,这位壮士要见何人?程某自帮你引荐便是。”
赵当阳答:“东京留守李憕。”
程武侯啊了一声,他原以为赵当阳至多不过想寻个法曹官吏,好明断是非,没曾想他开口便要见东京留守,摇头道:“此人可见不得。”
云娘子骑马从门后兜出问道:“他又不是鬼,有什么见不得的?”
程武侯苦笑:“不怕小娘子笑话,程某在宣范坊当值这么多年了也未见过留守一面,李留守是天上人,岂是我等能见的?若想求个法理公正,兄台去河南、洛阳两县活络手脚足矣,何苦要去天上碰壁呢?”
这时黑暗中又传来杜老九的声音:“什么天下地下的,当年大军在坦驹岭戒备,高仙芝命我给他磨刀,我见他不也是一颗脑袋两只眼睛吗?”
“壮士又说笑了,你若真替密云公磨了刀,现在也自是天上人了,怎会与我打上照面?”程武侯只当杜老九吹嘘,丝毫不信。
眼见雪越下越大,赵当阳也懒得再费口舌,直道:“某捉的这两人是贼兵安插在洛阳的细作,军情紧急,请求速见李留守,耽搁了大事,你们担待不起。”
众武侯一听都变了脸色。
河南府辖城区河南、洛阳及都畿内外二十多个县,总领宝地千头万绪,另外此处汇聚了万国来宾、天下商旅,大小庶务不知凡几,以至于数年来府衙曹司不断增添扩建,现在的河南府廨足占了大半个宣范坊,气度超越了京兆府。
自十一月二十二日朝廷下达紧急部署令以来,东京留守李憕就无一日安眠,因有入骨的寒症,入冬以后四肢僵硬疼痛,不便频繁起卧,于是他干脆将办公房设在堂后的官舍内,这样既避免了走动又能日夜办公。
因首席长官开了在官舍办公的先例,诸台曹司的长官们也都纷纷效仿,故是自开战以来,府廨日夜通明,无人歇班,倒是给人一种尽职尽责的观感。
自古议事规矩很玄妙,往往是大事小议,小事大议,每临大事最怕的就是口舌相左,论议半日事情还是悬而不决,而三两体己围坐细谋,小半个时辰就能讨论出结果。
但今天不同,河南府廨后堂的简正房内有一件大事迟迟没做决断。
一抹高瘦的背影反剪着双手,凝视着榻前悬挂的草绘舆图,不安的静默中,东京留守李憕似乎听见了战马嘶鸣、兵戈交错、将士呐喊,亦隐约闻见弥漫的血腥气、呛鼻的烽烟味……
叛军自十一月初九于范阳起兵,不到一月几乎拿下了整个河北地区,令朝堂百僚无不瞠目结舌,这意味着叛军南下途中并未遇见有效的抵抗。
李憕明经出身,虽不谙戎事,但面对前线纷至沓来的战败情报,也料知叛军士气高涨,已非寻常手段能够对付,另外他知封常清在洛招募的多是些浪客白徒,不堪大用,对那号称十五万的官军也不抱多大的希望。
此前为免城中百姓骚乱,依河南尹达奚珣的计策,将前线战报暂压不发,又利用邸报和书肆散布官军克捷的消息,这样做一来能够安稳民心,二来可以支持封常清招募更多的士兵。
可眼下叛军兵锋直指河南,雄克洛阳的野心暴露无遗,逼迫着李憕不得不开始筹谋一件事:倘若封常清战败,该如何守卫洛阳?
守城对一介文官来说,委实是个大难题。
百姓们对王师信心十足,翘首企盼凯旋的大纛飘进洛阳城,丝毫没有危机意识,在这种情况下,李憕虽有心做战备,却不敢把动静闹大,他担心紧张的情绪流入坊间,会造成民众恐慌。
因此几日来,李憕连召河南尹达奚珣与留台御史兼武部选事卢奕前来秘议战备事宜,但达、卢二人的意见总是走不到一块,今夜亦如是,两人就防与不防的事情再次争得面红耳赤。
卢奕认为不论前线战情如何,洛阳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主张尽一切可能动员全城百姓,做好战争准备。
他列出了三条理由。
其一,安禄山兵锋正盛,所向披靡。
其二,封常清虽善战,但他所率领的军队都是临时招募而来的,没有任何作战经验,更无向死的心理素质,胜负难料,绝不能将洛阳城押在封常清身上。
其三,洛阳城百姓过于信任封常清,导致普遍轻战,物质和精神上皆未作战败之准备,一旦前线军事不利,百姓肯定不战自溃。
而提前做好准备则有可能将叛军迟滞在城外,一旦捱到他部勤王部队到达,配合守军内外夹击,定能将叛军消灭在洛阳城外,保证东都免受兵燹。
而达奚珣却认为现在就开始备战不妥,他列出了四条理由。
其一,此前一直宣传官军克捷,百姓喜闻乐见,加之封常清的动员,九层的洛阳百姓都认为封常清必胜,现在却忽然告知他们要做好战备,这样容易造成恐慌,不利于安稳人心。
其二,封常清毕竟是百战名将,有他坐镇武牢关,最不济也能拖住叛军攻势,等战情明朗了,再提备战也不迟。
其三,为支持前线军队作战,全城百姓已经出尽人力物力,眼下战还没打又惊扰百姓,不经济也不明智。
其四,即便封常清败北,率领军队及时退回洛阳,凭借着高城深池与充盈的粮草也足以挡住叛军,到时不必官府出面动员,百姓自会竭力迎战。
李憕是主战派,他更倾向于卢奕的观点,可达奚珣是河南府的当家人,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后续事项也绝难推进。
疲惫加上焦虑,李憕感到额间燃烧着一团火,让自己愈加不能冷静地思考。
言而总之,事情断然不能悬而不决,李憕掐断了纷乱的思绪,轻叹了口气道:“卢武部所言正是李某忧心之事,但府尹说的也不无道理。”
是时达奚珣静坐在鼓凳上撩拨着炉火,而卢奕则站在窗边看雪,听李憕这么说,卢奕转身回望,而达奚珣则未抬头。
三人都是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狼,对庙堂上的那套“微言大义”再敏感不过了,李憕适才先肯定了卢奕,后肯定了达奚珣,态度不言自明。
“既然如此,达某便依李留守所说的去做,只是有些话,今天也不得不先说开,免得后来牵扯不清。”见长官表态,达奚珣也不打算藏着掖着。
可卢奕是个直性子,他感觉对方这话阴阳怪气,忍不住道:“府尹,火燎眉头的时候了,还想分你我?有什么责任,卢某一人承担便是。”
卢奕膀阔腹大,连吐膛音,将本就紧张的氛围冲撞出了火药味。
达奚珣咄地一声丢下手中烧红的火箸,冷冷道:“武部有英雄气概,达某是小人自然不能相比,可家国权责并不是简单说一嘴就行了,老圣人什么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洛阳要出了事儿,皇帝不会找你兰台问责,而是要我这颗管家的脑袋。”
“事情都是可以说清楚的,扯圣人的脾气做什么?再说了未雨绸缪是自古之理,我就搞不懂府尹何必在这件事上首鼠两端呢?”卢奕觉得达奚珣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
“我首鼠两端?”达奚珣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愤愤道,“你们御史台只顾盯着百官纠错就行了,但我不同,我手里握着二十二个县百姓的吃喝拉撒,前面封常清来了,要人给人,要粮给粮,现在战还没打又要折腾,武部老爷当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动嘴皮子容易,要备战你算算看要准备多少口粮,多少匹军马,多少副甲胄,日耗多少,要守几天?每一笔开销都得平摊在洛阳百姓头上,你自己出去问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李憕见达奚珣情绪失控,忙出言安抚说:“府尹言重了,今夜让大家来也只是做个筹谋嘛!何必动肝火呢?”
“筹谋当然可以,我没有意见,但要把经济账算进去,别没打退贼兵,倒先把百姓给逼反了,最后说我达奚珣畏贼自保,罔顾民生,这个罪名我可担不起。”
卢奕反驳道:“别东拉西扯,现在就事论事,我不信动员百姓做好战备就会逼反他们。”
达奚珣哼了一声道:“我也想就事论事啊,你去问问杨国忠肯不肯?你们这些御史就喜欢在无权无势的人的头上耍威风,这个国家真正需要盯着的不是我,是宰相,是大唐的天!”
卢奕啪地一声重拍了案几,嗔怒道:“达奚珣,你不要老是借题发挥,大唐不是前朝,圣人也不是隋炀帝,朝廷还没到言路不通的地步,有什么牢骚你到南内说去!再说了圣人让你做的是河南尹,不是发配边疆。”
天宝十二年,时任礼部侍郎的达奚珣担任主考官,这年杨国忠之子杨暄也参加了考试,但此人学业荒陋,不及格,达奚珣陷入了两难,如果秉公执考,就必然得罪杨国忠,可若徇情枉法批杨暄及第,又难免惹来一身腥臊,一边是仕途,一边是骂名,权衡左右达奚珣最后想了个两全的法子,他决定违规录取杨暄,为了让杨国忠知道自己是顶住压力卖给他人情的,于是他又派儿子达奚抚先将此事告知杨国忠。
一天达奚抚趁杨国忠入朝时,恭恭敬敬趋至其马下,将考情如实告之,又透露说:“郎君所试,虽未中程式,然亦未敢落也。”
结果杨国忠不仅不领情,还反呛道:“吾子何患不富贵,用得着你们这群鼠辈来我面前邀功卖宠!”
不久后达奚珣就左迁河南尹,东都分司官多为黜官所设,除留守、御史之外,基本都是有品无权的闲散官职,加之开元改制,东都留守与府尹一担挑,达奚珣名义上是河南府的一把手,其实只是个少尹,李憕才是实际意义上的河南府掌门,对曾经处在权力中心的六部长官而言,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发配边疆。
自此以后达奚珣心气全无,只在河南尹任上无为而治,但不料杨国忠擅弄权势,惹反了安禄山,致使叛军压境,要自己一把老骨头去抗敌守城,加之与封常清不合,种种不快令达奚珣积郁成疾,几想提刀把杨国忠给砍了,今夜正合他火上心头,一冲动把该说了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眼见好好说话安抚不了达奚珣,李憕脸色一沉,忽然对旁侧负责做会议记录的小书吏呵斥道:“你干什么!这些话是能记的吗?”
小书吏被长官莫名其妙的呵斥吓了一跳,忙战战兢兢地将所做的记录撕成碎片,当着三人的面投入火盆当中,勾着脑袋怔怔杵着。
“出去吧!”
小书吏差点没把头给点到地上,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李憕装出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闷闷道:“葛副推荐来的文书吏,说要在这里磨练磨练,啧,我看此人呆呆傻傻,不堪大用。”
这时达奚珣的邪火也消了大半,他安静地看着李憕发作,心知这是在敲打自己,提示他不要多言买祸,于是达奚珣捡起火箸将烧着的纸张一搅,就当是回应李憕了。
“事情可以一步一步来。”李憕换了语气,进行了第二轮安抚,“有封将军坐镇,我等大不必慌张,但也不能毫无作为,两位愿意听一听李某的想法吗?”
卢奕先退一步,在榻沿坐下:“留守有话但说,卢某竭尽全力配合。”
达奚珣也让步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各退一步,紧张的气氛终于松弛了下来,李憕微笑说:“既然两位都无意见,那事情就好办了,某想在城中训练一支强机动性的卫队,进可佐济前线,退能保卫洛阳,再说了城里有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民心也好安定嘛。”
达奚珣道:“可是城中青壮男丁大多都已应募,剩下的除了老弱妇孺之外,便是些江湖浪徒,这些人生性放浪,一旦武装起来可不好控制啊。”
“人不在多,在精。”李憕道,“我知道江湖豪客任性意气,对朝堂有些看法,不愿为官府所驱驰,但如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这些人凝聚起来,料想应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不若被反贼所用,于我而言更是危害不小。”
卢奕武员出身,气性耿爽,好交豪杰,听李憕这么说,自告奋勇道:“卢某早有这个想法,此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就等武部这句话。”李憕又将视线转向达奚珣,“资费一应事宜恐怕又要劳累府尹了,不知你那边有无困难呀?”
达奚珣道:“养一支卫队倒不难,府库里还有些器物装备,明日让左少尹前去清点,武部这边需要多少也提前告知,我好统筹。”
正聊及此,房门被人敲了三声,随即了副留守葛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