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丁亥,夜幕中的洛阳城静如龟眠。
不知从何时起,城中夜巡的武侯消失了……
洛北,安喜门直街。
北风如刀,撩着坊门下的破灯笼哗哗作响。
虽有数日不见金吾夜巡,但路过景行坊时,杜老九还是放轻了脚步,警惕地将视线转向坊门左侧的武侯铺。
半掩的铺门被风推拉着发出吱呀呀的鬼叫,门外胡乱散着皮袋、溅筒、铁尺、绳套……铺内更是如遭盗贼般被翻得一团糟。
反常的凌乱让杜老九想起了最近疯传的消息,心中略略不安。
“二爷,你听说了吗?”
杜老九将视线转向身前高大的背影。
那人挽着高高的发髻,峰柱般指向青灰色的天空,鲜红抹额的两脚流水一样在结实的后项来回扫动着。
“嗯?”
走在前面的人缓缓停下脚步,漕渠对岸灯烛荧煌,铜驼坊里传来的温热歌声如梦似幻,更衬得眼下的洛阳城有种清冷的陌生。
“封常清驻兵武牢关,东都的武侯不论老少都被召到前线抗敌,这事二爷听说了吗?”
杜老九声沉如石,言及此事,眉间阴刻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走在前头的人听罢,紧着牙缝轻嘁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这些人吃李家饭,该为李家拼命。”
杜老九一怔,挑起左眉,露出底下森森然的眼窝,一道小指宽的旧伤疤自眉骨到左颧骨大喇喇地咧着。
“二爷这怕是没听明白兄弟的意思。”
“嗯?”
“别人不清楚,咱还不清楚嘛。”杜老九问,“就凭那群病痨子能打得过边军?”
前面的人稍作沉吟,视线仍旧停留在铜驼坊里热烈的灯火。
见对方不答,杜老九追问:“如果叛军杀到洛阳来,二爷走还是留?”
前面的人没有搭腔,迈开脚步继续往前,直到走过漕渠小桥才问:“老九,公府的人找你了?”
“没有。”
“那问这些做什么?”
“二爷,老九我不是个忘本的人。”
前面的人再次停下脚步,迎着寒风轻抽了口冷气,他想起来杜老九是长安咸宁人,如果洛阳失守,长安也危在旦夕。
稍作沉默,前面的人终于将视线从灯火上移开,冷峻刚硬的脸在锋利的北风中隐没进沉沉的黑暗。
他低声说:“此战之关键在武牢关,这关若破了,洛阳铁定守不住,你跟我一起回成都吧。”
“不去!”杜老九铿锵道。
“要替天子守东都?”
“天子我可顾不上,我要为自己守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有你的家?”
杜老九语塞。
说话间脚步声绕过铜驼坊,宽阔的洛水出现在眼前,此时水面结了冰,厚可走马。
确定四周无人后,两人从桥头跃下冰面,钻到会通桥下,杜老九摸到桥基内侧,从石洞中拖出一挂长笼,笼内不知藏着什么事物,用一口桂布黑袋裹着。
杜老九扯开布袋上的活扣,忽然一点铮亮的寒光从袋口滚了出来,他就着那点光亮横着一捋,如给家犬顺毛,一条九尺七寸长的朴头枪蛇一般地钻出袋子。
“委屈兄弟咯!”
杜老九眯着独眼端详着兵器,自说自话,神态如品老酒。
随后他又从袋中翻出两张下了弦的桑柘弓,一柄短汉剑,两把龙吞蒜头锤,一条紫金枪和两口镔铁横刀,这几件都是两人行走江湖时练入筋骨的宝器。
最初官府只管控矛、槊等长柄武器及弩、甲胄一类精密兵械,但唐人气性好武,天宝年来游侠风气更是日甚一日,经常发生械斗流血事件,两京地区更是出现了盗贩官家兵器的情况,因此近来各州府都出台禁武法令,责任细化到里坊,一旦查到有人私藏违禁兵械,轻则杖百,重则徒绞。
严令之下,坊吏会不定期入户搜检,为免招惹是非,赵、杜偷偷将兵器藏在会通桥的基座下,但桥下湿冷,精造的兵器容易朽坏变形,所以两人会定期潜来养护。
但今夜二人前来的目的却不在此。
洛阳北市市署南面原有家西域药铺,铺主是回鹘人,不知详细姓字,只知他叫七老驴,膝下有个女儿,年方二九,叫作雪儿,尚未出嫁,父女二人经营金簇科药物,兼些西域石玩,日子小康。
当年赵当阳与杜老九初到洛阳,没有什么好的生计,只能凭着一身枪棒本事替人押运货物,从洛阳到新罗清水镇这条商路上有许多水匪,免不得皮肉伤,总来七老驴这里求药,时间一长成了朋友。
可今年两人再来寻七老驴时,却见他的药铺变成了收宝行,七老驴和雪儿也不见了踪迹,多方打听才知道七老驴死了。
秋天,李家宝行经纪屡次找七老驴要置换旺铺,七老驴不肯,自那以后每天都有浮浪子来店里闹事,七老驴气不过报了官,可此事还未有着落人便失踪了。
几日后七老驴的尸体从洛水里浮了出来,洛阳县衙以“醉酒落水溺亡”草结了此案,雪儿写下血书去洛阳县廨哭诉,老爷们倒是出面安抚了,扬言会尽快查办此案,然而没过几天,雪儿也失踪了。
“官府不管,阎王不收,只好我们自己动手!”
赵、杜觉得蹊跷,于是遍问街坊邻居,又买通了宝行白氏小伙计,这才摸清了来龙去脉,闹事的浮浪子是洛北霹雳帮的人,七老驴报官后的第三天,有人瞧见霹雳帮的人去了七老驴在殖业坊的居所,说听见屋里闹了好大一通,转天早上见七老驴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过。
赵、杜江湖经验丰富,看出了其中端倪,自古冤有头债有主,人即便不是霹雳帮害的,他们也跑不了干系,两人今夜要做的就是拿住他们的帮主,问清楚七老驴的死因及雪儿的去向。
“吃荤还是吃素?”
杜老九一边说话一边往兵器上搓抹桐油。
“吃荤吃素”是二人间的暗语,所谓“荤”即是杀人见血,而“素”则不伤人性命。
“向官府讨公道,见了血反而容易理亏,把枪头去了吧。”赵姓人道。
“听二爷的。”
说罢,杜老九利索地下了插销,双手捧着那枚明晃晃的枪头仍旧送进布袋。
这时桥上传来脚步声。
两人同时敛了声息,猎人般盯着头顶上的桥板。
“赵二爷、杜九爷,你们到了吗?”
脚步声停下,接着听见有人掩声呼喊,声音与大风揉作一堆。
“上去!”
黑暗中一声令下,二人攀着桥栏翻上桥面。
宽阔的桥头,一抹瘦小的身影提着碗灯笼瑟缩着,见两人来了,侯无畏干瘪的脸上拉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短唇内缩露出里边红亮的牙龈,酷似只挤眉弄眼的猢狲。
“二爷,绳子都备好了,馆里的那群猪全他娘的喝成了烂泥,一并绑了送官吧。”侯无畏吐了口白气昂扬道,“听说要打战了,河南府正到处招兵,正好把这帮孙子送去前线。”
杜老九半疑道:“我们才打铜驼坊过来,正听得巷陌里头吵得好不热闹,料这些撮鸟顶多半醉,如何像堆烂泥?”
侯无畏笑容僵了,微紧着一双短眉问:“两位老爷去了铜陀陌?”
“哼!知你这猴子做惯了墙头草,非得自己瞧瞧才放心!”杜老九语气变冷。
侯无畏野狗般地斜睃了眼杜老九,见那罗刹阴狠狠的独目,神情里蓦地闪过一丝心虚。
“还是二爷心细,在你脖子上系了颗铃铛,没想到你这猴子果然反水!说,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杜老九喝问。
“没……没……”
侯无畏的表情已给出了答案,不由他啰嗦,杜老九一把拿住他的肩头猛地一掼,侯无畏稻草人似的飘飘撞在桥栏上,五官拧成一团。
“你这狗东西,枉我与二爷信你,这回请那帮畜生吃酒的计策并没有缝隙,如何走了水?莫不是一早就跟霹雳帮串通好了!”不等侯无畏爬起身,杜老九又一脚踏住他的胸口,“老实说!那帮人打什么算盘!不然爷爷我打碎你一嘴狗牙,叫你当米吞了!”
“赵二爷救我!”侯无畏撇了灯笼朝另一人嚎道,“不是存心要出卖二位老爷,实在是他们打的我苦,若不出引你们进埋伏,就要把我当猪崽阉了,小……小弟我实在……”
灯笼滚落在地,一方光亮笼着侯无畏的侧脸,杜老九见其脖颈上似乎有伤,于是劈胸一扯,将侯无畏的半身衣服给撕烂开来,但见侯无畏脖子和排肋上都落着紫黑色的印子,分明是刚被人打的。
“如何叫人识破的?”杜老九厉声问。
“让他起来说话吧。”赵姓人沉声道。
侯无畏拾掇好衣衫,捡起灯笼仍旧瑟缩着道:“二位哥哥常年在水上做活,不知这洛北霹雳帮的底细,这群人是杨家公卿罩着的官匪,平素只为两京的老爷们经纪,都做些贩奴、收租、强拆的狠心勾当,惹事自是不必多说,每每总有刀笔军师为他们粉饰开脱,哥哥请他们吃酒的计策虽好,但却没经住帮内军师的推敲,我在馆里才张罗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人揪了去好打了一顿,若小弟紧着牙口,恐怕早死在巷子里了,那群畜生逼迫小弟引二位上当,我随物应机,干脆前来与两位哥哥通气。”
侯无畏说的自己都快相信了,义愤填膺地猛拍了一下膝盖,又道:“那帮孙子真该千刀万剐,嗨!只是他们设好了口袋等人去钻,两位兄弟听我一句劝,今夜万不得去丽人巷。”
原来赵、杜考虑到霹雳帮人多势众,于是请来咸亨酒馆的账房先生侯无畏一起做了个局,让他找了个由头邀霹雳帮的人去馆子里吃酒,待他们喝得五迷三道时再做一堆拿了。
这条草计能瞒过无脑的汉子却瞒不过精明人,到底还是露了破绽。
杜老九不信,道:“哼!说的比唱的好听,若非我们留了心眼,怕早就被你勾过去了。”
“老九爷哪能说这话呢?”侯无畏道,“要害了两位哥哥,杨社头也必放不得我。”
“知道就好。”杜老九又问,“说清楚那帮鸟人的算计?”
侯无畏道:“霹雳帮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消息,听说两位曾做过安西军,手里拿的都是正经的杀人手段,见慑于两位的赫赫威名,这群鸟人自不敢硬来,于是想了个法子,都装做烂醉,待二位进了酒馆再关门打……不不不,再行发难。”
“他娘的,反倒被这帮孙子给算计了。”
杜老九望着铜驼坊里熙攘的灯火叹了一声,如果对方有备而来,少说有三五十号人。
“就这么抢进去怕是会吃亏。”杜老九歪着脑袋猛抽了口冷气,“不如去弓马社拉几号弟兄来,干脆做成件大事。”
赵姓人道:“这事儿本就瞒着杨老丈,临了求人,不合适。”
“这倒是。”杜老九错了错牙,又问:“难不成打道回府?”
“既然来了,岂有回头之理。”赵姓人双眉一沉道,“当年在银山,你我日夜枕戈待旦,无论来人多少,可曾言退?”
杜老九似听错般掩着耳朵,问:“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不以少胜多,如何叫他们见识你我的威风?”
杜老九独眼豁然一亮,鼓噪了个“好”字,铿锵道:“自卸甲后,就再没听你赵当阳说过这般硬气的话了,如今城里没了武侯,你我兄弟尽可大展身手,好教一肚子的邪火都舒泻了出去!”
侯无畏听两人说话,如醉汉般不知轻重,忙旁劝道:“知道两位本事大,但馆子里窝着三五十号人,都携了刀斧,二位便是铜铁也招架不住啊。”
“你懂什么!”杜老九道,“我们自有战法,听二爷的便是!”
赵当阳将牛筋杆绾在腋下,双手捂进袖口暖着,又招杜老九、侯无畏两人到跟前,冷静道:“若是对面只来了三五个,借着黄汤酒气也许还能斗杀几个来回,现在三五十个窝在馆子里,把灯火一撩,人鬼都分不清,自己就先乱做一团,怎么跟我们打?”
侯无畏赞道:“关灯打狗,赵二爷神武。”
赵当阳问:“馆子里一共有几盏灯?”
侯无畏答:“三盏灯笼亭,还有两口火盆。”
“火盆不打紧。”赵当阳略作思考后道,“老九,你去取一张弓来,把老安西的准头亮出来给他们看看。”
“好!”
说着杜老九便翻身下桥摸出一张短弓,麻利地上了弦,久未握弓,杜老九忍不住对着天空勾弦空放了一声,蓦地一粒雪花落在了鼻头。
终于下雪了。
一切准备停当,赵当阳又对侯无畏说:“小猴,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进了馆子千万莫漏了怯,待灯一黑你自逃命便是。”
“都听二爷的。”
亥正,风雪大了一些,三人裹紧衣襟朝铜驼坊行去。
铜驼坊本是隋时的通远市,彼时的数以万计的舟船舳舻都在此处歇脚,养肥了不少商客,到了唐时,洛河两岸地价飞涨,于是将北市挪到了临德坊,改通远市为铜驼坊。
宝地临近洛水,百年巨贾多扎根在此,为方便管理,官府特许铜驼坊内可以经营生意,且又不归市署管辖,交易时间自由,坊内诸馆甚至可以通宵达旦的营业,因此坊门也是常年不关的,更何况现在没有金吾卫巡逻,东都的贵胄子弟、浮浪徒们纷纷挑灯继晷,钻进铜骆陌里没日没夜地消遣。
侯无畏带着赵、杜二人进了铜驼坊,一时高屋巨檐挡住了视线,赵当阳抬头看去,天空窄似一线,漫漫雪花滚将下来,瞬间被铜驼陌里的灯火染成了一片五彩斑斓,歌舞馆里的靡靡的乐声也随风飘来。
少刻,侯无畏在丽人巷口停住了脚步。
赵当阳借着屋檐的阴影遮蔽身形朝巷内打探,见暗光尽头立有一根丈高望杆,杆梢的酒幡静默地招摇着,馆门内外时不时见有人朝这边探头探脑。
“老九,你从前边寻条巷子兜到馆子后门,找机会摸进去灭了那三盏灯笼亭,赵某但听九爷动静,灯一灭就动手。”
赵当阳背靠墙壁,双手已经被焐热了,浑身的血液也在缓缓沸腾着。
“喏!”杜老九唱道。
“来这出做什么?”赵当阳扭头问。
杜老九咧嘴一笑道:“多少年没打过战了,权当今晚再做一回老安西。”
赵当阳垂着眼睑不愿接茬,只道了句“一切小心”。
铜驼陌,风雪更紧了。
赵当阳在巷口静候了一刻钟,估摸着杜老九应到已摸到酒馆后门,于是用下巴指了指巷里的酒馆,问:“小猴,门内外有埋伏吗?”
“没有,都假做醉倒卧在馆子里,待我引你上前时,会有两个汉子拿绳索来绊你。”
“什么信号?”
“帮主咳嗽。”
“那帮主是副什么模样?”
“刮秃了脑袋似个酒瓢,两颊都纹着青龙,本名叫秦马,诨号双头龙。”
“什么来头?”
“据说是长安京兆人,曾在前河南尹萧炅门下做过马夫,萧相公失势后,秦马凭借着当初在洛阳的江湖人脉在官府谋了份捉钱的差事,势头日滚便有了霹雳帮,这只鬼背靠官府无恶不作,寻常人拿他没有办法。”侯无畏眉间皱起个大疙瘩,想了又想才说,“赵二爷读过书识大体,现如今奸臣当道,问句不该问的,今夜便是捉了这秦马,又上哪里为七老爷洗冤呢?”
侯无畏虽只是市井小民,却对天宝年间的政治风气很敏感,自李林甫、杨国忠相继把政之后,纲常日乱,妖氛遍起,愈是会搬弄口舌之辈愈是受重用,从上到下无人不满嘴歪经,为了蝇头小利罔顾民生,胡乱折腾,弄得人心没了向背。
赵当阳道:“我听闻东京留守李憕是个清正耿直之人,七老爷这案子是洛阳县狱曹草结的,赵某准备押着秦马去他府上折辩。”
东京留守知监陪都洛阳百僚,地位高于河南尹,与他告状等于说是与三司告状。
侯无畏吃了一惊,问:“二爷要把事情闹到天上去?”
赵当阳没有搭腔。
“不是侯某唱衰,天上更无明暗,若戳了谁的筋骨,怕是连二爷你也要受牵连呀!”
“等到了那时候再说。”
赵当阳的神情更冷了,又将腋下的枪杆紧了紧,仍旧将双手捂在袖子里,逆着巷子里的风雪钻了进去。
稍行片刻便到酒馆,见门前挂着一扇芦帘,帘上尺余吊着一块窄匾,上书“咸亨”二字。
赵当阳用杆尖儿挑开芦帘大步走了进去,一股暖暖的熏风扑面而来。
果如侯无畏所说,馆中罗卧着一众醉汉,就馆内东侧的圈椅上半躺着个山形大汉,着一身浅绿色的印花翻领胡袍,借着酒气半敞着胸襟,张嘴呼呼大睡,前胸后背交缠的两条青龙直染上肥阔的面门。
秦马脚边乱散着杯盘果脯,在他身前约摸五步远处对头扑卧着两只大汉,细看脚下阴影处,果真藏着条结了环的细麻绳。
赵当阳神色不变,先调匀呼吸,顺出力道灌注全身,而后将焐热的双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
这时馆子后间传来一阵窸窣响动,赵当阳微微撇头看去,见酒馆后半间的直栅门里鬼般的探出一枚箭头来,门缝两尺处闪烁着杜老九的半只眼睛,似在问赵当阳是否能动手了。
赵当阳没有明示,而是搓着双手拨喇喇地朝秦马走去,侯无畏寒毛竖着,掐紧拳头一步一退,勾着门槛朝后就是一跤,滚将起来一道烟跑了,这点动静好似点了油灯捻儿,整座酒馆霎时间活了过来。
“咳!”
圈椅方向弹出一声咳嗽。
卧在地上的两只大汉应声而起,斜吊着双眉同时向后绞紧绳索。
这时不知何处嗖嗖射出几道冷箭来,馆子里的三盏灯笼亭几乎同时翻在地上灭了,酒馆里唯剩下两口火盆发出的淡光。
见灯灭了,一众装醉的汉子都醒了过来,兀自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当阳撩得那两个汉子露出破绽后,夹着枪杆朝前一跃,抢到了帮主秦马旁侧,待聒噪声起,借着刚才记住的方位,猛地抡动枪杆,抽畜生似的朝秦马的脸上鞭了过去,噼啪好地一声脆响,秦马疼的抱头闷哼,又惊得馆中浮起一片鸦鸣。
“他娘的!怎么回事?”
“先吃爷爷一枪再问怎么回事!”
杜老九大喝一声,挺着朴头枪杆从后间刺了出来。
虽然两眼抹黑,但馆中除了赵当阳就都是别人,只管胡来便是,杜老九一时兴起,也顾不得什么拦、拿、扎、劈的法式了,凭着一股蛮力胡乱宣泄,电光火石之间便点翻了数人。
馆里的醉汉挨了打,酒气血气怒气涌作一堆早没了头脑,抄起手边事物胡乱招呼,里外顿时乱成了一团。
这边赵当阳抽醒了秦马之后,也不浪战,而是一手拿住椅背,一脚抵在椅足上用力往后一撬,一跤将秦马放翻在地,不等他摸起身,赵当阳又尥起后脚跟朝他左手肘部狠狠一砸,踏得秦马骨碎筋断,疼得叫不出声来。
“哪里来的好汉?”
秦马吃痛,撤身数步才朦胧看见暗光里浮动着一抹高大的轮廓。
“收了我的帖子,吃了我的酒,还不知道我是谁?阁下也太不懂礼数了吧!”
赵当阳从蹀躞带上抽出一把铮亮的伴身埋鞘短刀,寒光映出汉子一双凶恶的虎眼,明明暗暗的宛似个索命的罗刹。
秦马见来人面相好凶,惊得大呼左右帮衬,赵当阳却不给他机会,风一般地蹿上前去,一把揪住秦马的后领子提了起来,将刀搭在他脖子上问:“说,把七老爷的丫头藏在哪儿了?”
秦马横行洛北多年,无论官匪都怵他三分,何曾吃过这种亏,仗着人多势众,壮着胆子拗道:“你敢杀我?”
话音刚落,赵当阳将障刀反握就对方琵琶骨的位置搠了进去,鲜血立即在绿色衫袍上洇出了一朵莲花。
“杀你好比宰鸡,有什么不敢的?”
这时不知是谁扯下芦帘点着,馆子里明朗了五分,众人见帮主被人用刀勒着,气焰顿时消了一大半,只有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花绣少年梗着脖子往前扑,都被杜老九从后面给射翻了。
“谁敢再动,老子就射死谁!”
杜老九占据高位宣威虎吼,震得馆内一众人都不敢喘息。
赵当阳趁机勒着秦马背着墙壁退进了后间,将刀从秦马的伤口里抽了出来,抵在他脖子上道:“不说的话,下一刀就叫你脖子出气。”
秦马见对方真敢杀人,愤愤然服软道:“卖了。”
“卖到哪儿去了?”
“人交给了北市的公孙牙婆,至于送到了哪里老子就不清楚了。”
所谓牙婆乃是专做买卖中介的老媪,赵当阳对这个公孙牙婆略有耳闻,此人明面上是北市彩帛行的鳌头,暗地里却做些掠卖良口的勾当。
天宝后期,纲纪弛乱,公孙牙婆之流便更加猖獗,甚至敢在市井公然劫抢少男少女,因有权贵荫罩着,寻常官府也拿她没有办法,良人若落在公孙牙婆手中,想赎回来可就难了。
赵当阳将秦马左手反剪在背,连同他的背脊一同踩住,又从算袋中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纸笔。
“将你打杀七老爷和掠卖他丫头的事情做成状子,漏一字便剁你一根手指。”
秦马扭过脸来问:“好汉看我这样子像是个拿笔的人吗?”
“那便叫个会写字的过来。”
秦马呼来一人,由其口述,记录下霹雳帮打杀回鹘药商七老驴及贩卖他女儿的全过程。
写罢供词,赵当阳押着秦马按了血手印,又拉来霹雳帮几个坐堂长老在供状上落下花押,这才取出针线把秦马伤口胡乱缝合,施了些治疗金簇伤的药粉止住了血,末了取来绳索将秦马与记录人都绑了。
“九爷,走了。”
说着赵当阳拽着两人就往馆子外面走。
秦马看出赵当阳是想拿他去见官,不知死活地呵呵笑道:“好汉若是替朋友报仇,秦某挨这一顿揍也认了,但你要拿我去明堂,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恐怕兄弟你没有这般的黑白口舌,别说在明堂上见不得公道,搞得不好还会反吃官司,兄弟背后有没有山,或有几座山,皆需掂量掂量,切莫玩火。”
“放屁辣臊,你这鸟烂人,想是这顿打不够你吃的!”
杜老九听得秦马的浪言火气更甚,抢上前去朝着他的秃瓢脑袋凿了两个栗暴,疼得秦马眼睛鼻子拧成一团,声儿都叫不出。
赵杜二人一前一后押着秦马出了丽人巷,霹雳帮众一路狼随,铜驼陌两旁看热闹的纷纷推开窗扇。
有不嫌事儿大的高声吆喝道:“你们的恩怨就在铜驼陌里了了罢,我给你们做个见证。”
另一人接道:“去了枪头算什么好汉,要来就来真的,别当怂鸟啊!”
更有甚者从楼上抛下钱来,鼓噪两方当街血斗。
杜老九冷哼一声道:“这条街巷除了你我再寻不出半个良善人了。”
赵当阳忽然停住了脚步,高大的背影宛若一座山,刷拉一声,霹雳帮一众也都刹住了脚。
“会见汝在荆棘中耳?”
赵当阳抬头轻喃,一座巨大的铜铸骆驼默然矗立在街口,此时驼身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杜老九不解,问:“什么好兴致,忽然做起文章来了?”
“这年头还有什么文章可做?”
赵当阳似在回答杜老九,又似与那头铜骆驼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