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口有脚步声传来。
是碧桃她们回来了。
季采盈压下眼帘,垂眸按下眼中的幽光,“周表哥虽然家中门庭显赫,但却并不满足家中的庇荫,自己考中了举人,明年春闱也打算下场一试,如此俊秀的人才,说不准便是个探花郎。”
她这话说得十分突兀,显得生硬而奇怪,季棠看了一眼门口端着茶水点心进来的碧桃几人,知道先前那个话题自是不能再继续,要换话题了,她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话,“周公子真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啊。”
“……”季采盈嘴角抽了抽,这话说的,虽然好像夸得不错,但又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总之是非常的不走心了。
碧桃进门便听到了自家小姐对周公子的夸奖,眼睛一下子亮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季棠抬眸便看到了自家丫鬟亮如烛火的眼睛,顿觉无语。
碧桃脚步轻快地上前摆好了茶水点心,暖香和翠合也上前帮忙给两人斟上了茶水。
季采盈喝了一口茶,状似无意地又问,“那位晏公子真的是在镖队里做杂役吗?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会做杂事的人呢。”
语气里带着满满的好奇。
……这话说得保守了,他看着岂止是不会做杂事,他看着压根就不是会自己做事的人啊!
季棠轻咳一声,“人不可貌相,晏公子驾车不错。”
“晏公子身边好像还带着个跑腿的小厮?”季采盈又问。
嗯……带着小厮来打杂,也是镖队的一道奇景。
季棠笑了一下,“晏公子也是个读书人,在镖队做事是为了增长见闻,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嘛。”
这是晏兰庭当初非要进镖队的说辞。
“原来如此。”季采盈微笑点头,“能够有这般觉悟,想必晏公子的学问也做得很好。”
季棠也跟着点头,深以为然。
此时,杜林书院。
周元绮来拜访了杜林书院的山长杜子秋,奉上礼物,又坐着陪老师说了一会儿话。
杜子秋向来满意这个聪敏又勤奋的学生,好生考校了一番他的学问,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摸着胡须道:“明钰的学问又精进了不少。”
明钰是周元绮的字,日月谓之曰明,钰乃珍宝之意,可见周家对这位长子嫡孙的看重,而这周家明钰也的确不曾辜负长辈的期许和厚望。
周元绮起身谢过老师的指点,然后又道:“学生有件事还想跟老师打听一番。”
“你说。”杜子秋点头。
“老师可知今日有个名叫何承业的学生被逐出了书院?”
杜子秋正摸胡须的手猛地一重,差点把精心保养的美须给扯断了,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掀起眼皮盯住自己心爱的学生,“提他做甚?你也认得他?”
周元绮没有错过他话中的那个“也”,他稍稍顿了一下,拱了拱手道:“我昨日见过他,此人心思不正,仗着读书人的身份……”
杜子秋摆摆手,颇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我已经知道了。”
“老师真是慧眼如炬。”周元绮恭维了一句。
杜子秋却是一下子僵了脸,眼中腾地冒出了怒火,他忍了忍,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大儒的沉稳,狗屁的慧眼如炬!他会知道何承业的那些污糟事是因为昨日有人给他递了一封信。
信中不但嘲讽他人老眼花识人不明,还戏谑杜林书院怎么教出了那等寡廉鲜耻之徒!气得杜子秋恨不得抄起戒尺去寻那一身反骨的逆徒,好狠狠抽他一顿!
杜子秋越想越气,重重一拍桌子。
“老师?”周元绮被惊了一下。
杜子秋摆摆手,叹了一口气,“与你无关,只是我人老眼花识人不明,竟然让何承业那等心术不正之进了书院,又没有教好他,败坏了书院的名声,到了这把年纪还要遭人嘲笑。”杜子秋一副颓唐的样子。
“老师这话从何说起,人心本就复杂,那何承业心术不正,但在学院定然又是另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向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又岂是老师的过错。”周元绮开解道。
杜子秋听得感动,一感动就说漏了嘴,“还是明钰懂事,那逆徒只会气我!”
“那告了何承业一状的人,也是您的学生?”周元绮好奇道。
“我没有那样混账的学生!”杜子秋下意识便跳脚道。
“……是。”周元绮垂眸。
心中却是微微纳罕,他这老师做学问做得四平八稳,养气功夫一流,他竟从未见过他被气得这般暴跳如雷的模样,一时之间竟对他口中那逆徒有些好奇起来,只是好奇归好奇,看杜子秋脸色糟糕,他便识趣地没有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杜子秋立马竟然到自己失态了,他顿了一下,坐下,抹了一把脸,自暴自弃道:“我那逆徒你应当也听过他的名声,便是晏太傅家那个小儿子。”
说来也是怪他自己,当初晏太傅来请他去给他那个小儿子当老师的时候,晏家那小儿子不服管教的名声其实早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只是当时晏太傅诚意十足地带了一副临渊先生的墨宝来,临渊先生的墨宝千金难求,而杜子秋恰好又是临渊先生的拥趸,根本无法拒绝!
而且那时他想晏太傅是太子之师,学问自是不差的,晏家那个大公子也是个文武全才,父兄都如此争气,那小儿子天赋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是稍稍愚钝了一些,看在临渊先生那副墨宝的份上好好教一教,也不是不可以。
杜子秋自信朽木也能给他雕出花来。
结果……他错了!大错特错!这一错简直让他差点晚节不保!
晏兰庭那混账东西哪里是愚钝,那是聪明得过了头成了精!偏偏心思全不用在学业上,滑不溜丢,今日学琴明日学棋,转眼竟然又去学木匠了!简直把杜子秋一腔爱才之心放在地上踩!硬是把养气功夫已经修练得有模有样的杜子秋气得暴跳如雷,出口成脏!
这个弟子让他心灰意冷,从此再不爱收弟子了。
“晏兰庭也在安平镇?”周元绮惊讶道。
杜子秋冷静下来,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你也认得他?”
周元绮微微摇头,“只是有所耳闻……最近他抗旨逃婚的事情在汴京传得沸沸扬扬。”
晏兰庭此人周元绮并不认识,只知这人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气跑了晏太傅为他请来的诸多名师大儒……直于此次他出人意料的抗旨逃婚,周元绮才注意到了他。
杜子秋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头,那逆徒胆大包天抗旨逃婚一事他虽然远在安平镇,却也有所耳闻,“昨日送信之人并非是他本人,我也没见过他。”
晏兰庭见他面色不好,便没有再继续谈论此人,而是换了个话题。
眼前的弟子如此出色,杜子秋很快便又和颜悦色了起来,又留他在书院一起用了午膳,这才放他离去。
周元绮回到威猛镖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杜林书院有一种特色果子,他吃着不错特意带了些回来,正打算提着果子去寻季棠,季采盈却过来了。
“周表哥你这是……”季采盈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果子,“是要去找棠棠吗?”
周元绮看了她一眼,将手中的果子递给她,“这是书院食堂做的果子,味道尚可,我带了些回来,你也尝尝吧。”
周元绮的礼数总是让人寻不出错来。
季采盈见桌上还有,便笑着接下了,“多谢周表哥,不过周表哥如果要去寻棠棠,怕是要晚些时候。”
“她出去了?”周元绮问。
季采盈点点头,“下午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好,我知道了,多谢告知。”周元绮道。
季采盈拎着果子却也没走,而是一脸好奇地问道:“周表哥,杜山长有没有提起为何将那何承业逐出书院?”
见她问起这个,周元绮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怎么了,周表哥?”季采盈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神色。
周元绮想起了老师暴跳如雷的样子,道:“有人给老师送了封信,告了何承业一状。”
“哦?是何人?”
“汴京晏太傅家的幼子,晏兰庭。”周元绮如此道。
宽大的衣袖下,季采盈一下子捏紧了拳头。
果然是晏兰庭在为季棠出头。
“你问这个干什么?”周元绮瞥了她一眼。
季采盈心中一凛,笑道:“好奇嘛,早上被闹了那么一场,如今知道真相心里总算踏实了。”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果子,“那我便先回去尝尝这果子啦,多谢周表哥。”
说完,便拎着果子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周元绮见她离开,转身进了屋子,看了一眼桌上的另一份果子,走到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翻看到一半的书继续看。
约摸过了有一个多时辰,一个侍卫从屋外走了进来,低声禀道:“公子,季姑娘回来了。”
“可知道去了哪里。”周元绮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只问了一句。
“似乎是去了书铺,还买了好些书回来。”那侍卫回禀道。
周元绮摆摆手,让他退下了,他又抬眼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果子,然后又继续垂眸看书。
周元绮深谙与人相处之道,当张弛有度。
季棠并不知道季采盈和周元绮心里盘算着的那些小九九,她一路抱着一大摞书匆匆进了院子,把碧桃吓了一跳。
“小姐,这怎么买了这么多书回来啊……”碧桃赶紧上前帮忙,将书都放在桌上,再一看,好嘛,全是各种县志和地方志。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了解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你自己去忙吧,不用管我。”季棠摆摆手道。
碧桃见她一副要认真苦读的模样,便贴心地去给她准备茶点,方便一会儿她边看边吃,待她准备了茶点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家小姐已经坐下来开始认真翻书了。
这一翻,便翻到了日落月升。
桌上的茶点一点没动。
“小姐,歇歇吧,仔细伤了眼睛。”碧桃有些担忧地劝道。
这架势哪是在看书啊,简直是在拼命。
“我不累。”季棠头也不抬。
碧桃识字不多,因此并不知道她没有去看那些风土人情,而是在找季氏宗族的族谱,最后在一本地方志上找到了……她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找,最终视线落在了“季显思”三个字上。
果然这个季显思也是青云县安平镇人,他的祖爷爷和她爹季重光的祖爷爷是亲兄弟。
如果当年她爹杀了季显思,然后占用了这个身份……那爹他当年果然是回来过的吧,她当时看到的爹果然不是幻觉吧……
季棠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册,垂头趴在桌上。
她记得那天上午天气很好,继父齐昔年已经说动娘作出了改嫁的假象,继父看她整日被娘关在房间里很是可怜,便悄悄带着她溜出来去逛集市,结果回去的时候便看到她娘就等在门口。
继父赶紧跟娘认错,她也十分害怕被娘责罚,在慌乱中她扭头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爹?!
她那个据说已经死于流放途中的爹爹,就在不远处的那棵榕树下看着她,他穿着破旧的斗篷,长长的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还长了满脸的胡茬,可是她却一眼认了出来。
“爹!”她兴奋地大叫。
她看到爹大步走了过来,她如小鸟一般张开双臂欢快地等待着他就像往常那样将她抱起来再转个圈……这时好像是有几名衙役经过,只一个转眼她再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那人却不见了。
“季棠,你在叫什么?”娘颤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季棠眼睛亮亮地告诉她,“娘,我刚才看到爹了!”
然后她便被打了一巴掌。
“季棠,你爹已经死了,为了逃避惩罚你连这样的谎话都敢说吗?!”娘怒不可遏地看着她,颤抖着道。
最后的记忆,是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很惨烈,因为被打得很疼,因为娘不信她,大概是哭得太惨了,连老天爷都跟着哭了起来。
“快进屋,下雨了……”
那天后来下了很大的雨。
季采盈说,她爹是在一个雨天遇见她的。
季棠趴在桌上,许久没动。
爹当年没有死……那他当年好不容易诈死逃回来,却看到家没了,该有多绝望。
难怪,他一直没有回来。
汴京,义王爷正对着月亮喝酒,忽然觉得心口胀胀的,有些闷。
“阿成,我的糖糖肯定又想我了。”义王爷按了按心口,十分笃定地道。
“是。”站得像个木桩子的侍卫面无表情地应声。
您高兴就好。
义王爷闷闷地喝下一杯酒。
他知道他的糖糖就是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