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采盈咬唇不再言语,可是眼神却似乎不自觉看向那辆马车。
正一心看热闹的官差里领头的那一人忽然注意到了季采盈,觉得那姑娘的眼神似乎有所暗示,他收了脸上的看好戏的笑容,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跳上了马车。
“诶,这位官爷你……”站在一旁的鲁余见状,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口,他下意识看了季棠一眼,却见季棠面色淡淡的不见惊慌,他吊子在嗓子口的心一下子归了位。
那官差跳上马车,有些吃惊马车里头华丽过头的陈设和装置,看来这位大小姐果然十分得宠啊,他按下奇奇怪怪的念头,将整个马车仔细打量了一番,马车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若说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那官差看向了座垫,伸手一把掀开那座垫,座垫下面有个暗格,便见里头满满当当摆放着衣物配饰,上头那一层还全是男子的衣物,甚至有寝衣,不由得直呼离谱……便是那寝衣,也是用上好的料子做的,可见那位大小姐可真是宠得紧。
官差长了一番见识,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讪讪地跳下马车,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季棠昂着脑袋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维持着她傲娇大小姐的模样上了马车,然后又探出头,笑盈盈地对晏兰庭招了招手,娇声道:“晏公子,你上来陪我呀。”
晏兰庭轻咳一声,顶着众位官差看好戏的视线,整了整衣摆,潇洒踏上了马车。
镖队再次启程。
季采盈暗骂这些官差都是些酒囊饭袋,她分明看到季棠抱着一个孩子进了马车,结果竟然什么都没有搜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马车里,晏兰庭刚撩了衣摆坐下,季棠便软软地靠了过来……晏兰庭只一个恍惚便被塞了个软玉温香满怀,不由得身子微微僵住。
季棠垂眸,伸手覆上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晏兰庭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抬手虚虚地环住了她的肩膀。
马车的帘子被风吹起一角,有官差见着了马车里的情形,捅了捅身旁的同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调笑眼神……这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可真会玩啊。
一直紧紧盯着马车的季采盈也见着了这一幕,倏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微微泛白,握得掌心生疼。
镖队渐渐走远,将那些官差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季棠直起身子,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追来,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晏兰庭。
晏兰庭正趁着她往外看的时候悄悄活动着被她靠得有些发麻的肩膀,见她忽然看过来,略觉尴尬,他轻咳一声,“安全了吗?”
“没有人追来,应该暂时是安全了。”季棠回答道。
“那……把孩子抱出来?他一直被关在里面应该会害怕。”晏兰庭正襟危坐着,提议道。
季棠点点头,还是看着他。
晏兰庭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坐得更端正了。
“孩子……在你座位下面。”季棠不得不提醒他。
方才单齐说有官差来了,季棠便心生警觉,下意识便想将孩子藏起来,可是当时露天席地的根本无处可藏,好在晏公子凑到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马车里的机关所在,这才算有惊无险地躲过了官差的搜查,保下了这个孩子。
……这才一会儿时间,怎么自己就忘记了呢?季棠眨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晏兰庭愣了一下,随即仿佛火烧屁股一样站了起来,略有些局促地让开了位置。
这动作……仿佛这马车不是他的似的。
季棠只能反客为主地走上前,掀开了方才被晏兰庭坐着的车垫,露出了里头的暗格,暗格里满满当当都是晏公子的衣物和各色配饰,堪称琳琅满目,季棠面不改色地伸手熟练地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轻轻一按,便见那满满当当的暗格瞬间翻转过来,露出了暗格里的另一个空间。
第二次打开这个机关,季棠仍是忍不住暗赞晏公子的巧思……这位看似不着调的晏公子还是有点能耐在身上的。
此时,那暗格里正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孩童,他微微垂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季棠伸手将那孩子抱了起来,一入手便觉不对,只觉得那小小的身子仿佛像个滚烫的小火炉似的……似乎是在发热,她忙托起他的小脸看了看,便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
“怎么了?”一旁,晏兰庭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滚烫的耳垂,问。
“他在发热。”季棠面色有些不好,休说这附近根本没有医馆,便是有,这会儿去医馆也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实在太不安全了。
晏兰庭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转身翻出了一个小小的铜盆,倒了些凉水进去,又找了件干净的寝衣出来,撕成了几块布条,他将布条浸湿再拧干,擦了擦孩子滚烫的脸颊和脖子……一顿操作猛如虎,孩子痛得皱了皱眉头,哼了哼。
……大概是他下手重了。
养尊处优的晏公子根本不会伺候人。
晏兰庭略有些尴尬,“大概因为我是男子力气大了些,要不……你来试试?”
说完,晏兰庭便想起来季镖头是习武之人,力气怎么可能在他之下呢!
好在季棠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只依言接过湿布,去擦拭孩子的额头和脖子……这次孩子没有哼哼了,只是小小的眉头仍是紧紧地皱着,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晏兰庭看着看着,忽地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医书,垂眸卷起了那孩子的衣袖,一只手握住了孩子胖嘟嘟、藕节一般的手臂,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腕内侧,微微使力从手腕内侧往手肘处回来推拿。
“这是……?”季棠看了一会儿,问。
“清天河水,退六腑,我试试能不能退热。”晏兰庭边推拿边解释。
“晏公子懂医术?”季棠惊讶。
“略懂。”晏兰庭谦虚道。
季棠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地想起来那日从汴京回来的路上他们的客栈进了贼,那贼人潜进后院偷翻他们镖队的行李,结果在翻到晏公子的马车时中了招,惊动了镖队的人……丰收说他家公子自号杂家,什么都懂一点,有段时间他沉迷机关术,便折腾出了这辆马车。
丰收一脸骄傲地说“他家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虽然什么都不精通,但什么都懂一点”的样子和眼前一脸谦虚地说“略懂”的晏公子渐渐重合,饶是此时正十分担心怀中的孩子,季棠仍是忍不住眼中漾出了笑意。
晏兰庭正心无旁骛地推拿着,一低头便对上了一双乌澄澄的眼睛,那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在盯着他看。
“醒了?”晏兰庭惊讶。
季棠忙低头去看,轻轻抚了抚他烧得红通通的脸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孩子缓缓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季棠只当他不舒服或者受了惊吓不愿意说话,也不勉强他,只继续拧了湿布替他擦拭额头。
那孩子也不哭闹,只睁着一双乌澄澄的眼睛,一会儿看看晏兰庭,一会儿看看季棠,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在晏兰庭的反复推拿下,那孩子渐渐开始发汗,竟然是好了许多。
季棠拿干净的布替怀中的孩子擦了擦因为发汗而湿漉漉的额发,终于松了口气,“晏公子,这一回真是多亏有你。”
不管是推拿,还是马车里的暗格,都多亏了有他,想起之前的惊险,季棠还有些后怕。
晏兰庭抬眸看了她一眼。
季棠见他表情有些奇怪……似乎隐含什么期待,是她看错了吗?他在期待什么,于是问:“怎么了?”
晏兰庭撇开眼神,“没什么。”
季棠虽有些奇怪,但这会儿心思全在怀中的孩子身上,也没有多问。
傍晚的时候,镖队在客栈投宿,客栈是来时便已经预定好的,返程的时候便省了很多事。
镖队停在客栈前面,季棠抱着孩子下了马车,孩子整个人都被裹在一件薄薄的男式披风里,根本看不到模样。
那披风季采盈见过,是晏兰庭的。
季采盈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镖队里的人各司其职,谁也没有多问一句那个孩子的事情,仿佛只要是季棠做出的决定,他们便会无条件的帮着扫尾。
……她会讨厌季棠,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为什么会有人天生便如此好命呢。
仿佛所有的人都喜欢她,都愿意帮着她顺着她,仿佛对她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凭什么呢。
季棠并不知道季采盈复杂的心情,只匆匆抱着孩子进了客栈,晏兰庭回头低声吩咐了丰收几句,丰收伶俐地应下了,转头便不见了人影。
这个时辰正是用晚食的时候,客栈里正热闹着,季棠抱着孩子进了房间之后便没有出来,鲁余让客栈的伙计送了两份饭食到房间里,便下楼来大堂和镖队里的人一起用饭了。
季采盈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并没有什么胃口,她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坐在另一边的晏兰庭身上,他看起来竟是难得的胃口大开,明明平时那样挑剔的人,连饭食都是丰收绞尽脑汁地另外准备的,这会儿却对着客栈里的粗茶淡饭吃得津津有味……
心情就那么好吗?
是因为季棠?
季采盈感觉心口爬满了名为嫉妒的虫子,密密麻麻地啃噬她的五脏六腑。
“表哥,你不做点什么吗?”季采盈忽然看向一旁用饭的周元绮,轻声道:“棠棠就要被旁人抢走了呢。”
周元绮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得季采盈心生凉意。
“你犯蠢便罢了,不要试图将你那些可怜又愚蠢的小心思用到我身上。”周元绮淡声道,“我不是义王府里那些人,不吃你这套的。”
季采盈感觉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扒下了一层来,狠狠踩在脚底,不由得死死咬住了唇。
那厢,一直不见人影的丰收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小包袱,后头还跟了个郎中模样的男人。
丰收看了晏兰庭一眼,对上了他家公子的眼神,便直接将人领上了二楼季镖头的房间。
房间里,孩子已经醒了,季棠正喂他喝粥。
他乖乖半躺在床上,季棠叠了一条被子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方便喂粥。
他仿佛饿极了,但也不催促,只紧紧盯着季棠手里的粥碗,季棠喂一口,他便吃一口,十分乖巧的样子。
喂过粥,见他暂时没有睡意,季棠便坐在旁边陪着他。
“你几岁了呀?”季棠见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找了个话题引他说话。
孩子眨了一下眼睛,仍是不肯开口。
他长得很像那个娃娃脸县令,但一双眉眼却又神似母亲,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懵懵懂懂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季棠看得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试图引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称呼你呀?”
孩子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季棠其实知道他的名字……
这孩子的父亲,青云县的前任县令陆风和,那个娃娃脸县令带着夫人来托镖的时候,曾私下悄悄打听人身镖是怎么个托法,说过一阵子可能会送夫人和幼子去外祖家探亲,还背着夫人填写了镖单,要护送的人是夫人陆程氏以及幼子陆瑜。
……只是后来,陆大人并没有如约来托镖,季棠只当他改变了计划。
如今想来,陆大人许是一早预知了危险,想要送夫人和幼子去外祖家避难,只不知最后为何没有成行。
季棠也万万没有想到,陆大人填写的镖单,最后还是由她来护送,却只剩了孤零零一个陆瑜……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季棠,是威猛镖局的镖头,你娘……你爹娘托我保护你,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不怕啊。”季棠知道这会儿他肯定不安又害怕,她按下心中的酸涩,柔声安抚道。
季棠注意到她提起他爹娘,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得心下微微一沉……而且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正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季镖头,是我。”丰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
季棠起身去开门。
“季镖头,我家公子让我请了郎中来。”丰收道。
季棠点点头,将郎中领进了屋子。
一直乖巧地半躺在床上的陆瑜见外头进了生人,仿佛受到了惊吓,一下子躲进了被子里,连脑袋也埋进了被子里。
“不怕不怕,是郎中,不是坏人。”季棠忙上前安抚。
在季棠的安抚之下,陆瑜才愿意伸出一只胳膊让郎中摸脉,只是他整个人都缩在季棠的怀里,像一只小鹌鹑,头也不肯露。
“应该是受了惊吓,患了惊悸之症。”那郎中摸了脉道,随即又问,“先前发热了吗?”
季棠点头,“是发热了,用凉帕子给擦了额头和脖子,还用了清天河水退六腑的推拿之法,后来便退了热。”
那郎中听了便点头,“处理得不错,发热比较危险,已经退了热问题便不大了,我再开一副药吃着调理一下便好了。”
季棠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躲在她怀里的孩子,又道:“这孩子一直不肯开口说话是什么原因?会不会伤了嗓子?”
那郎中听着又伸手仔细把了一下脉相,又道:“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季棠轻轻托起陆瑜的小脑袋,“乖,把舌头伸出来给郎中看看。”
陆瑜看了季棠一眼,乖乖伸出了小舌头。
“嗓子看着没什么问题,若是一直不肯开口说话,应该还是因为受了惊吓导致的失语。”郎中看了看,琢磨着道。
陆瑜听着,又怯怯地躲回了季棠的怀里。
郎中点到为止,自然不会多嘴去问这孩子到底是受了什么惊吓,竟得了如此严重的惊悸之症,还导致失语,他说完,便起身去开方子。
丰收将手中的小包袱递给了季棠,“我家公子让买的。”
季棠点点头,收下了包袱。
那厢郎中开好了方子,丰收便领着他出了房间去拿药。
季棠待他们离开之后,才关好房门,打开丰收给的包袱,里头是几套小姑娘穿的衣裙,她随手放在一旁,看向靠坐在床上,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小男孩。
她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想说话也不要紧,我们慢慢来,等想说的时候再说吧。”她顿了一下,又笑着道:“不过我们得有一个称呼呀,我先叫你小鱼儿,好不好?”
小瑜儿,小鱼儿。
陆瑜眼神微微闪了一下,抿紧唇,垂眸点了点头。
季棠注意到了他死死揪着被子的两只小手在微微颤抖,她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将他搂进怀里,“小孩子害怕难过的时候,是可以哭的。”
陆瑜将脸埋进她怀里,半晌没动。
季棠感觉到肩膀下一片温热,她也没说话,只轻轻拍着他小小的肩膀……能哭出来,总比憋着好,这样小的孩子心思这样沉重,会把人憋坏的。
陆瑜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季棠替他换了身衣服,是丰收拿来的那几套小裙子中的一套,豆青色的窄袖襦裙,又给他梳了一个简单的丫髻。
小男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会儿,便被打扮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小孩眉眼很漂亮,又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这么一打扮看着便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点也看不出原本是个男孩子。
小男孩还是太扎眼了,万一官差觉得不对来追查呢,还是打扮成小姑娘更安全一点。
“我手艺一般,不过我有个小丫鬟叫碧桃,她特别会打扮人,梳头的手艺也是一绝,等回了镖局,我让她给你打扮打扮。”季棠摸了摸梳得有些毛躁的小丫髻,笑眯眯地道。
陆瑜呆呆地看着铜镜里梳着丫髻的小姑娘,可……可他是个男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