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的观景台布置得十分雅致,虽可见楼下人头攒动,但这处观景台却闹中取静,环境怡人。
齐昔年交游广阔,人缘颇佳,这观景台上人虽不多,却大多与他熟识,但姜锦这些年带着季棠闭门不出,却是鲜少露面的,这会儿一露面便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眼神。
注意到姜锦一瞬间的僵硬,齐昔年对季棠使了个眼神,季棠便心领神会地拉着姜锦,声音软软地道:“娘,你看那边彩船上在演百戏,很有趣的样子,我们去看看吧。”
姜锦略松了一口气,由着季棠将她拉到了一边。
此时竞渡还未开始,对面的彩船上正演一出杂剧,有人吞刀吐火,演到精彩处,鼓声大起,便见一个身着彩衣的男子从彩船上一跃而下,翻腾入水,少时,又忽地从水中一跃而起,似鱼跃龙门,又似蛟龙入海。
姜锦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击掌,道了一声:“好!”
季棠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她如此自在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姜锦叫好之后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默默闭上了嘴,见季棠发笑,她略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季棠仿佛没瞧见似的,拉着姜锦道:“娘,你那人在水上舞龙!”
姜锦果然立刻又被吸引了……
随着一阵激烈的鼓点,那舞龙之人在水面插上了一根高高的竹竿,那竹竿之上缠锦挂彩,远远望去,便可看到竞渡的龙舟已然一字排开,正蓄势待发。
鼓声骤停,然后忽地便是重重一击。
这鼓声如惊雷,一声令下,参与竞渡的龙舟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以极汹涌的气势划破水面,一往无前。
这气氛紧张而热烈,几乎在瞬间夺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偏这时,有个妇人走到了姜锦身旁一副要同她寒喧的架势。
“哎呀,这不是齐夫人么,可真巧。”那妇人很是热情地道。
姜锦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待她转过身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微妙了起来,“是何夫人啊。”
季棠也正觉得这妇人有些面熟,一听母亲开口,顿时也心生微妙……原来这就是那位何家伯母啊,难怪有些面熟,注意到姜锦看过来的眼神,季棠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何伯母。”
何母一脸慈爱地看了过来,“这就是棠棠啊,真的是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季棠笑而不语。
“还记得何家伯母吗?”何母笑得一脸慈和。
“记得一些。”季棠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地道。
何母精明一世,却没有看出季棠这一眼的意味,她虽然坚持要儿子娶季棠当她儿媳妇,但事实上并没有把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也并不觉得这样一个被关在闺阁之中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能耐,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对这个小姑娘做过什么。
“那还记得你承业哥哥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和你承业哥哥玩了,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何母笑呵呵地道。
“何夫人慎言。”姜锦冷下脸,打断了她越来越不像话的话。
何母愣了一下,随意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嘴上没个把门,棠棠你别介意啊。”
季棠笑了一下,正准备开口跟她提一提往事,譬如珍珠手串什么的,却见一道眼熟的人影急急地奔上了观景台……
“季姑娘,快救救我家公子!”他扑到季棠面前,一脸焦急地大喊。
来的正是丰收。
季棠一惊,“晏公子怎么了?”
一旁的何母看到这个眼熟的小厮面色微变……这对外乡来的主仆竟然和季棠是认识的吗?
“方才我家公子在宴宾楼外头碰到一个书生调戏一个姑娘,看不过眼上前帮忙,结果那书生和他的同窗竟然出手伤人,我家公子双拳难敌四手……还请季姑娘救命!”丰收恳求道。
何母听着听着,面色便有些不对了……书生和同窗?她方才上楼的时候承业便是在楼下遇到了同窗,她这才先上来打算先看看情况的,不会那么巧吧?
季棠面色凝重了起来,“你家公子在哪?”
“就在楼下!”丰收忙不迭地道。
姜锦一听,这是要替人出头的意思,可是……可是季棠是个大家闺秀,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行这般出格之事,她下意识一把扯住了季棠。
何母见状,忙也跟着劝,“棠棠,他们一群男人争风吃醋的打架,找你一个姑娘家救的什么命,这不是存心要坏你名声么。”说着,又瞪了那小厮一眼,“你这是安的什么心呢!”
季棠没有理他,看向姜锦,轻声道:“娘,人命关天。”
姜锦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那个双手合十,一脸哀求的小厮,到底还是松了手,“你一个姑娘家能帮上什么忙,叫你爹去。”
这时齐昔年注意到这边不对劲,也走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季棠忙将事情简洁地说了一遍,又低声道:“就是那个我收了重金保镖回来的晏公子。”
她着重强调了“重金”二字。
齐昔年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侧头对那小厮道:“带路。”
正竖着耳朵偷听的丰收犹豫地看了季棠一眼,心道把季姑娘的爹带过去,应该也算完成了公子交待的任务吧?正犹豫着,便见季姑娘的爹已经横眼看了过来……妈呀这季姑娘的爹怪吓人的,丰收不敢多想,立马收了自己的小心思,专心带路。
何母看着齐昔年和那小厮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眼角忽地一跳,心生不安。
“棠棠认得刚刚那个小厮啊?”她试探着问。
姜锦皱了皱眉,正欲开口……便听季棠笑着道:“嗯,他们家公子捡到过我遗失的珍珠手串,还特意送上门归还了。”
何母一愣,不知为何觉得这话听着有些怪怪的……
姜锦抽了抽嘴角,闭嘴了。
不一会儿,齐昔年就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先前那个小厮,还有一个形貌昳丽的公子,一个穿着白色襕衫的书生,还有一个眉目楚楚的姑娘。
公子一脸正直,书生模样狼狈,姑娘则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何母一看到那个模样狼狈的书生,面色一下子变了,匆忙上前扶住他,“承业,你……你这是怎么了?”
何承业撇开头不吱声。
何母一下子瞪向了那个形貌过于昳丽的公子和他身后那个低眉顺眼佯装乖巧的小厮。
这位形貌昳丽的公子正是晏兰庭,他一上来便注意到了站在观景台上的季棠……是他认识的季棠,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季棠。
他认识的季棠不拘小节,行事磊落可靠,眼前的季棠穿着月白的衫子,天水碧的褶裙,外头罩一件藕荷色的小袖长襦,头上插着垂珠簪子,耳垂上挂着水晶耳珰,安静又乖巧地站在一个妇人身旁,就好像他曾在汴京见过的那些文静娴雅的小娘子一样……可真有趣。
季棠也一眼注意到了晏兰庭,他虽然神色有些萎靡,但衣着却是干净整洁光鲜亮丽……倒是一旁的那个书生灰头土脸,模样十分狼狈,方才丰收来求救的时候不是说他家公子被一群书生围殴了吗?怎么这书生看起来比他惨多了?
还有……这个书生就是何承业?
季棠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并以眼神询问晏兰庭。
晏兰庭还未有所动作,一旁那个气鼓鼓的姑娘看到季棠却是眼睛一亮,走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季棠的手臂,“棠棠,你回来啦?”
季棠干脆放弃问晏兰庭,轻轻拍了拍这姑娘的手,问:“蕊儿,这是怎么回事?”
何母见她们一副熟识的样子,眼角又是一跳。
这眉目楚楚的姑娘便是洪蕊儿,她皱了皱眉,小声附到季棠耳边,“是何公子和他的同窗来照顾我的生意,然后那位公子也过来买糖水,不知怎地就打了起来,还差点掀了我的摊子。”
季棠奇怪地看了晏兰庭一眼……方才丰收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他家公子是看到一个姑娘被书生调戏,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这才打了起来,而且他家公子还是被群殴的那一个。
晏兰庭见季棠看了过来,一点不虚,还冲她笑了一下。
季棠轻咳一声,决定再听听旁人的说法,“晏公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何母却是听到了洪蕊儿的话,当下打断了季棠的问话,直接问洪蕊儿,“洪姑娘,方才这位公子的小厮说他家公子是看到有书生调戏姑娘,这才出手相助,结果反倒挨了打,可有此事?”
洪蕊儿一脸惊讶,摇摇头道:“书生?是说何大哥吗?何大哥怎么会调戏我?”
何母眼中便带了笑,那笑意一闪而过,她很快沉下脸怒道:“这位公子,我儿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出手伤人,还要如此污蔑他!”
晏兰庭看起来比洪蕊儿更惊讶,但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似是有些无奈地拱了拱手,“原是我多事了,对不住。”
洪蕊儿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有没有被调戏难道我自己不清楚吗?何大哥是个读书人,又经常来照顾我的生意,言语从不曾出格,又怎么可能调戏我?”
“我只当……罢了,原来你也是愿意的,既如此,我便也不再多嘴了。”晏兰庭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何承业却是看了洪蕊儿一眼,眼中微亮,似是含了无限情谊。
何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
洪蕊儿被何承业这一眼看得有些莫名,又觉得脸颊有些微烫,她抿了抿唇,转头看向那位长得过于好看的公子,这一眼看得她忍不住都晃了一下神,缓了缓,才告诫道:“这位公子,不管你误会了什么,但你这般凭着自己的猜测便出手打人是不对的,更何况何大哥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清誉何等重要,哪能轻易毁损。”
何承业眼睛愈发的亮了。
“是我多事了。”晏兰庭脸色微淡。
何母看得心下畅快,竟也没有那般讨厌洪蕊儿了,她板着脸看向那对多事的主仆,正想开口训斥两句出出气,却见那位公子转头看向了季棠,还未等她开口阻止,便听那位公子幽幽地道了一句……
“那季姑娘呢,也愿意和这位姑娘共侍一夫吗?”
此言一出,现场寂静半晌。
季棠怀疑自己听错了,面上的表情空白了半晌,“……你方才说什么?”
齐昔年面色倏地冷冽了下来,他上前一步,逼近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不然别怪我把你丢下河喂鱼。”
晏兰庭脸上带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忙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今日在酒楼用早食,恰好遇见了这对母子,当时这位夫人要她儿子同季姑娘相看,但这位公子似乎是不大愿意的样子,说他心有所属……”
“你给我闭嘴!”何母心口跳得飞快,忙不迭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行凶在前,如今竟然还敢如此胡乱编排我们吗!”
“让他说。”姜锦面无表情地开口。
“齐夫人!”何母气急。
姜锦连眼风都没给她一个,心里却是对这位公子的话信了七八分,毕竟他若是胡乱编排,也编不出要相看这件事,她是答应过何夫人让棠棠和她儿子相看,这件事除了她和何夫人并没有旁人知晓。
齐昔年自然是听自家娘子的,他示意晏兰庭,“继续。”
“他们言谈间提起了那位公子心上人的名字,是一个姓洪名蕊儿的姑娘……这位夫人似是看不上这位洪姑娘的出身家世,执意要这位公子娶季姑娘,争执半晌,最后商量妥当决定各退一步,打算先娶季姑娘进门,再纳洪姑娘为妾……”晏兰庭犹豫了一下,又道,“在下对这等行径颇为不齿,方才在这宴宾楼下的糖水铺子旁,见这位公子情意绵绵地叫这位姑娘蕊儿,便担心她被欺骗,便想上前提醒一番,结果与这位公子起了争执,险些遭了打……如今想来,却是我多事了。”
姜锦听完这一番话,简直怒不可遏。
“一派胡言!”何母心中大乱,忙不迭地否认此事,“你……你简直居心叵测!分明是你觊觎季姑娘,听闻我儿要与季姑娘相看,心生嫉妒,这才从中作梗,你这般小人行径……”
“何夫人慎言!”姜锦咬牙切齿地高声呵斥。
“齐夫人你断不能被这小人的胡言乱语所蒙蔽……”何母忙道。
洪蕊儿一脸震惊,紧紧拉着季棠的胳膊,“棠棠,我……”
季棠说实话心中的震惊不比她少,只不过此时看她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莫怕,与你无关。”
洪蕊儿得了安慰,一下了生出了勇气,她走到一脸慌乱的何承业身边,问道:“你怎么说?”
何承业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女子,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方才她和季姑娘手挽着手的样子……一时竟觉得那画面有些美好,如娥皇女英一般令人心生向往。
“蕊……蕊儿,即便我给不了你正室之位,我也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他下意识握住洪蕊儿的手,脱口而出。
那边正急着要跟姜锦解释的何母听了这句话,脸瞬间黑透了。
便听“啪”地一声,极清脆、极响亮的一巴掌拍到了何承业的脸上,力道之大,把他脖子都打歪了一下。
洪蕊儿一巴掌打完不过瘾,反手又甩了他一巴掌,“就凭你也想娶棠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