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光明朗,秋风送爽。
林九黎的衣柜里添了秋凉的新装,一同送来的还有与严厉行穿进火场烧灼坏的差不多的灰长褂。
这季到手的衣服风格与以往有所不同,时髦流行也不失为记者的工作日常装束。
穿上裙装的林九黎一到报社就被段大记者察觉穿衣风格的改变,点头一句,“九黎妹妹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不过这样更漂亮了!”
“我只是穿了新衣服而已。”林九黎向来不对外表计较许多,更有正事要紧,“我要出去采访了!”
“穿这么漂亮去采访严探长吗?”段珛自以为猜中却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是。”
林九黎成功拿到严厉行的跟踪报道权让社长大为欣慰,只要她能够将这个首要的任务跟紧,就答应让她的专栏排上日程。
近来上海滩一派和平之相,林九黎自然没有巡捕房的随访,于是她决定着手专栏的预备。
今天,林九黎约好了要去采访一位与众不的女人。
唐小玉,活跃在中西画房的女模特,集美貌与争议于一身。在中西绘画碰撞的画馆里有第一女模特之称,其人不仅貌美如花,更深陷百花簇拥的神秘。
林九黎的计划是开设专属女性的专栏,替新时代女性的发声。如此一位在特定圈子名声大噪且具争议的人物自然在她的候选之列。
阳光路10号,各种流派的画家汇聚一堂的中西画房可谓是群英荟萃。进出画房的画家代表古今中外各种风格。不论是长褂还是西装,旗袍还是洋裙,种种格调皆能包容。
虽是汇聚中西的画房,但这里依旧分为两派,一派中式国画,另一西方画派。林九黎能够自由进出,在大厅里欣赏风格迥异的画作。
书画都是一种表达方式,文字或许更加直接,画艺就成了少数人的文字,画中意识形态,精神内核并非人人能以理解。
一幅国风美人图在五彩纷呈的西洋油画中脱颖而出,引起林九黎的注意。这位画家必定是极为擅长作人像画,才能以水墨丹青将美人跃然纸上。
一个胡子拉碴十分颓败的男人走到林九黎身旁,问她说:“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我不是什么行家,只是一眼被这幅画吸引了注意,画家的技艺一定炉火纯青才能呈现出来这样美不胜收的作品。”林九黎由衷赞美。
“炉火纯青,那不得烧死了,呵!”男人冷笑走开。
偌大的画房,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画家。有的衣冠整齐,也有的放浪形骸,有的平易近人,有的孤芳自赏。
林九黎只看这人走进了国画室,并未察觉另外一个门里有目光与她相同。
不久之后,门口停下的黄包车上下来一位高挑婀娜,气质超凡的女人。此人正是唐小玉。
唐小玉的确答应今天接受一位记者的采访,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本职的模特工作。
“今天我得给许画家当模特,一会儿你可以在旁边采访。”唐小玉表示,“你只有一幅画的时间。”
“这样不会影响对方画画吗?”林九黎担心。
“今天不画脸,讲话不妨碍。而且许画家是如假包换的沉浸派,他在作画时,对画以外的人事物都不会在意丝毫。”
既然如此,林九黎无可推诿也别无选择。
林九黎跟着唐小玉走进西洋画室最大的一间,进入其中的一刻她就愕然所见。
室内悬挂摆放的全部都是前卫大胆的油画女像。各种姿势,万种风情,花瓣女郎,薄纱美人,甚至还有毫无遮掩的丰盈玉润。
“吓到你了?”唐小玉面不改色。
林九黎只听说唐小玉备受争议却坚持做画房模特,但细节之处也不曾听人讲解过才想亲自了解一番。
此时此刻,林九黎属实是失去了处变不惊的自己。
“我进去换一下衣服,你想好自己要问什么问题,待会开始可别说不出话来。”唐小玉笑意婉转。
林九黎差不多镇定下来,室门一开,男画家端着颜料盘走了进来。只见他西装革履,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发丝整齐,皮鞋锃亮。
“您就是许画家?”林九黎不敢相信也得确认,“我是今天来采访唐小玉模特的记者,我叫林九黎。”
画家的孤傲眼神打量起林九黎的头脚,久久不能挪开,但眼里没有一丝丝情欲。
“许画家看林记者这么久,是看上她包裹严实底下的好身材了?”唐小玉一袭睡袍依靠在门边调侃,婀娜多姿地走到林九黎身边将她从肩膀摸到大腿,“林记者的身材果然很不错,难怪许画家看得挪不开眼。”
林九黎只是来拜访而已,却被唐小玉脱了外衣摸了一把。
画家丝毫无感眼前两个女人的调戏逗趣,冷冷地发话,“开始吧。”
唐小玉放过林九黎回归正题,她走向设置好的背景台,二话不说就宽去睡袍,被朝画家摆出预定的姿势。
林九黎好歹也算见惯中西,自诩新时代前卫女记者,却还是被这样别开生面的场面震撼了心灵。
一边已经开始画画,果然是旁若无人的沉浸派。林九黎也不能再迟疑,她只有一幅画的时间。
回归本职的林九黎渐渐淡定下来,“唐模特做这一行做了多久了?”
“快有两年了吧。”
唐小玉坦言最初做模特是为了改善生活,而后她愈发喜欢上这行。能够将上天赏赐的优势发展成事业,她很荣幸。
除此之外,看自己的美艳与魅力被画家定格在纸上,唐小玉很有成就感。无论是水墨,素描还是油画,她全都可以。
林九黎瞥了画家一眼,“其实画房的模特有很多种,为什么您大胆地选择了最具争议的这一种呢?是因为薪酬更高吗?”
“我现在不缺钱了,但是别人都不敢做的事只有我敢,这难道不值得称道吗?”唐小玉乐在其中。
“那您会介意其他人的目光和议论吗?”
“人生在世,无论你是规行矩步还是特立独行,都免不了非议和歧视,所以,管他呢!”唐小玉一笑洒脱。
这世上没有谁与谁一模一样,即便是一点不同都会成为他人眼里的异样。但追究到底,每个人都只是自己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有些唐突,不知这位许画家画唐小姐你的时候,是否有将独一无二的感情融于画作之中呢?”林九黎暗示。
“林记者根本不懂画。”许画家放下了笔说了句,“我的感情,只倾注于画中。”
“林记者如果以为我给许画家做裸模是因为男女爱情那就全错了。我之所以肯为艺术献身,是因为许画家才华横溢,不恋女色。穿着衣服的未必比脱掉衣服的纯洁。”
一画完成,林九黎的采访也顺利结尾。尽管不太完善,但绝对是最好的开端。
三人走出西画室,许多画家已经苦等唐小玉许久,都希望她来做自己的模特。
他们注意到除了第一模特之外还有另一位别开生面的林九黎,于是有人便调侃道:“许兄今天是花开两朵,一箭双雕,不知会出怎样的杰作呢?”
“你们搞错了。”许画家亲口解释,“她是记者,不是模特。”
“原来是记者小姐,果然气质不俗,不如请你来当我的模特吧,我一定把你画的很美很美。”
龙蛇混杂的画房里少不了居心不良之辈,甚至以为林九黎初来乍到好欺负就想上下其手。
突发情况,幸亏有许画家站出来挡了一下。他倒是没有林九黎想象得凉薄,但眼神厌弃被人触碰。
“还说是什么记者,是你新的猎物吧大画家!”冷嘲热讽不断,“您是上海滩炙手可热的野兽派画家,我们当然抢不过你了。”
方才与林九黎有过一面之缘的男画家也从国画室里走出。没想到他还是一方精神领袖的存在,被推到前方与许画家对峙,“付大哥,你是咱们这的老人了,就连许大画家也是你带来的。但是有的人出名了就见背信弃义……”
付画家与许画家二人之间无声隔阂,后者的目光凝视,前者却瞥弃,转而向唐小玉发出邀请,“小玉什么时候再给我做一回模特吧?”
“她现在在做我的模特。”许画家说。
“你就是摆明了要跟我抢!”付画家一声愤怒引发附应,“自以为了不起,画的那叫什么淫荡派,把我们画房搞得乌烟瘴气!恶心!”
见状,林九黎勇敢地站了出来说话,“许画家是个一心投入画作的人。或许他的画派不为大众所接受,但也不代表他的作品该被心术不正之人的龌龊思想玷污,管好你们自己吧!”
说到底这里的画家大多是手握画笔的“斯文”人,小小闹剧并没有引起大乱子。
唐小玉坐上黄包车,上路之前对林九黎抛了一记媚眼,“林记者发起脾气真有一套,我喜欢!记得再来采访我啊。”
受宠若惊的林九黎目送黄包车,打算转身对许画家告辞时,却见他的目光向着黄包车远去的另一边眺望,不知是在看什么。
报社楼里,林九黎向同事讲起今日见闻,“模特脱掉的时候,我是个女人都被吓了一跳,可是那位画家却面不改色画完一整幅画,真的是脸不红心不跳,这就叫做敬业精神吧。”
向墨光是听林九黎描述当时场面都控制不住自己脸红到耳根低下头去。
段珛则不然,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一个男的对一个浑身散发魅力的女人毫无所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发育,二是他压根不喜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