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只到山下,为表虔诚,夫人带着大家步行上山。
拜了佛,施了香火钱,用了素斋,夫人和小夫人在客房用茶歇息,顾青橙则四处转转,看看山上有什么没见过的花草。
这处百年古刹,庭院布置十分雅致,庭中有不少纹理似龙腾云起的古柏,苍松古柏间,土润苔青。顾青橙起初只觉得气氛清幽,后来阳光照过来,从树木的间隙落在地上,顾青橙才发现,地上的青苔竟然是绒绒的一团,阳光下的影子,有种暧昧的美感。她蹲下仔细瞧这青苔,果然不是寻常庭院常见的,有说不出的可爱。
就在顾青橙蹲在地上瞧青苔的时候,一双绣花鞋出现在了她面前,顾青橙抬头看去,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齐六娘!”
“青橙,你在地上干什么呢?”被青橙称作齐六娘的女子,一看就温婉贤淑,整个人透着柔美文静,讲话都慢悠悠的。
“你看,这里的青苔和我们常见的不一样。”青橙招呼齐六娘来看青苔。
“是吗?”齐六娘轻敛裙裾,也去看那青苔,“这有什么不一样?我可看不出来。”
齐六娘对青苔失去了兴趣。也是,青苔嘛,在普通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只有顾青橙才会发现,这寺里的青苔,映照出来的光影格外可爱。
青橙拍拍手上的土,站起来和齐六娘散步聊天。
“听说你要嫁人了。”
“是。”齐六娘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暗了。
“真替你不值,明明你才是书院里成绩最好的学生,结果是那群人在科举。”顾青橙愤愤不平。
齐六娘有些惊讶:“青橙,你真这么想?你不恭喜我吗?”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要恭喜你。”
齐六娘站定,拉住了顾青橙的手:“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我的婚事,所有人都开心,就是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意思,本就不重要。”
齐六娘说着,垂下眼睛。
顾青橙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不管如何安慰她,这命运是变不了的。齐六娘和自己不一样,她从小乖觉,是个淑女,说话轻声细气,举止知进退,这些在别人眼里是好的,可顾青橙明白,齐六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太听话了。父母要她做书院里的好学生,她就认真苦读,先生要她抄一百遍书,她绝对不敢抄九十九遍,父母要她做个贤妻,她就立马放弃之前读的圣人书,回家待嫁。
“太懂事是会吃亏的。”顾青橙最后冷不丁冒了一句这样的话出来,说不好是感叹还是劝解。
“可我若是不懂事,他们会失望,爹娘生我养我,恩深似海,他们只会为我好,怎么会害我呢?即便是我受些委屈,若是能让爹娘放心,也只能这样。”
“那你就别抱怨没人关心你的想法,你又要别人满意,又要委委屈屈,有什么意思!”顾青橙的暴脾气又上来了。
齐六娘被顾青橙说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你就是胆小,明明有手有脚,却连尝试自立的胆量都没有,推给父母,让父母为你的人生做主,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将来若是过不好,也只怨父母怨命运罢了,至于你自己,是不需要担一丁点儿责任的。”顾青橙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埋怨了齐六娘一通,纵然齐六娘好教养,此时不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处处比我强,我以为这些道理你明白的。”顾青橙恨铁不成钢。
“你在,你在说些什么呀……”顾青橙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听在齐六娘耳朵里,格外刺耳。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好的姑娘,如果连你都认命,别人还有什么出路呢。”
齐六娘低下头,想了想,说:“青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些都是我不曾想过的事,或许你说得对,我可能就是怕对自己的人生承担责任,所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一切交到别人手里,让别人替我做主,过一种无趣但又安稳的生活。可是人,几千年不都是如此的吗?”
顾青橙沉默。
“做人若是连个孝字都做不到,也没什么意思了。思来想去,纵然我委屈一些,居然是两全的。”
“对不起,六娘,我唐突了。”顾青橙冷静下来。
“没事。”
顾青橙明白,这种事劝不得,说好听些是齐六娘懂事,懦弱,说不好听些,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齐六娘也明白,顾青橙对自己是恨铁不成钢,嘴上说着没事,心里早就不痛快了,便寻了一个由头告辞。
顾青橙看着齐六娘的背影,有些闷闷不乐,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回去的路上,顾青橙捧着向师父讨要的一捧青苔,一路沉默无语,混混沌沌。
小夫人难得出门,一直都开开心心,注意到顾青橙似乎有心事,强势捏起她的下巴,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不对劲。”小夫人说。
顾青橙给小夫人看穿,脸羞得通红。
夫人则一路潇洒,嗑着瓜子。
“我早就看她不对劲了,要是平时,她叽叽喳喳,比鸟还烦人。”夫人吐了一口瓜子皮。
“我遇见齐六娘了。”
夫人和小夫人听见齐六娘的名字,眼睛直放光。
“你和你哥,要是有人家齐六娘的脑子,我至于大早晨的这么折腾吗?”
小夫人也附和着点头。
“青橙要是有齐六娘那么温柔知礼……”
“我要是有齐六娘那么温柔知礼,早就被同学欺负死了。”顾青橙不服气。
“人家好好的,欺负你做什么?”夫人随口把顾青橙顶了回去。
“话不是这样讲的,姐姐你不知道,有的人就是欺软怕硬的,我最讨厌的一句话,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小夫人问。
“什么?”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我们是人,又不是蛋,苍蝇爱叮什么蛋,关我屁事!”小夫人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夫人噗嗤笑了,宠溺地按了一下小夫人的头:“你呀,粗俗。”
“我是话粗理不粗。齐六娘温柔知礼,是个好孩子,可说不定,别人看你温柔知礼,以为你是懦弱好欺负呢。”
“没错!我觉得齐六娘家就是在欺负她!”顾青橙突然来了精神。
夫人和小夫人都八卦地看着顾青橙。
顾青橙接着说:“齐六娘的父母给她订了一门亲事,她已经回家待嫁了,可是据我们所知,那人大字不识一筐,只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而已,绝非良配!”
“那齐六娘是什么意思?”小夫人性子急。
“对呀,齐六娘自己怎么说?”夫人也问。
顾青橙好大声的叹气。
“人家准是愿意。”夫人马上明白了。
“人家都愿意,你着什么急。”小夫人也不以为然,跟夫人讨了把瓜子,两人亲亲热热地一起吐着瓜子皮。
“她就是在自己骗自己,一边委屈,一边又劝自己要孝顺,要遵从父母之命,她爹妈都不为她考虑,有必要吗?不愿意就争一争,闹一闹,总有办法的,骗自己有什么意思?”顾青橙不服气。
“她爹妈未必不为她考虑,新郎家里殷实,不愁吃穿,日子好过,估计就是父母最想给她的了。”
“那也不一定,小猫小狗也能不愁吃穿日子好过,跟有钱比,我还是喜欢俊的。”小夫人没个正经,跟夫人你一句我一居的插科打诨,两人亲热得不行。
“喜欢俊的你还嫁到我们家来?”夫人推推小夫人。
“老爷脾气不行,脸还凑合吧。”
两人笑了。
“找郎君怎么能只考虑吃穿呢!齐六娘家也少不了她吃穿。”顾青橙就是一个不服气。
“那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夫人问。
“得看着这个人,就打心眼里喜欢,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不说话也不尴尬,遇到什么好看好玩的新奇的东西,都想先给他看一看,有好吃的想跟他分一半,遇到难处说给他听也不会觉得愧疚,多难的事两个人都能一起面对。”
夫人和小夫人听得面面相觑。
“人不大,想得还不少。”
“我们孙家,算是白养她了。”
“哎呀不对,说齐六娘的事,怎么到我身上了!我就是难受,为什么齐六娘能任凭自己的亲人欺负她,还对自己说他们是为了自己好,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一时嘴快说了她,她还不高兴了……”顾青橙脸一红赶紧把话题又扯回齐六娘身上。
“那你觉得她该怎么办?!哭,闹,上吊?她今天退了婚,明天谁还愿意娶她?”
“不敢娶她那是他们瞎了眼!”顾青橙一拍座位,马车都晃了晃。
“你安生些!”夫人嗔怪顾青橙。
“我是觉得太可惜了,齐六娘是最好的女孩子了,聪明,努力,人又好看,如果连她也认命,没有自立的勇气,那别人,恐怕更不行。”
小夫人笑着戳戳夫人:“你儿媳妇想自立呢。”
夫人也笑了。
“你也真是孩子脾气,你要齐六娘如何自立呢?她当然熟读圣贤书,但是她有考科举的资格吗?”夫人问顾青橙。
顾青橙不甘心地摇摇头。
“她能写会算,做个小本生意或许也行,但是她若抗婚出走,自然要和父母翻脸的,谁敢给她做生意的本钱,谁敢雇她在自己店里做事?”
顾青橙呆呆地眨着大眼睛。
“去大户人家做奴婢,也能按月领些钱粮,日子虽不好过,但也不至于饿死,再或者,做绣娘、医婆,沿街拦些生意,也是条路。”夫人故意说。
“那不行!”顾青橙先急了,“谁能保证男主人不会欺负她,做绣娘、医婆,若被流氓盯上可怎么好?!”
夫人和小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顾青橙咬咬嘴唇,明白了夫人的用意,但这个真相,比先前的更加刺痛了她。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给女人自立的机会。
读书知礼,不过是一层脂粉,一身华服,是一个家族的面子,是联姻的筹码,甚至是,要你安分守己、畏天知命的教化。
“所以呀,齐六娘没有如你的意,并不是齐六娘的错。若是有哪家小姐能走出去,趟出一片天,我们自然会赞颂她,但是你不能怪齐六娘懦弱。”夫人说。
“是呀,万一齐六娘听了你的教唆,抗婚出去,你养她吗?护她吗?养她一辈子吗?”小夫人跟上,和夫人一唱一和,极有默契。
“我……”顾青橙看向夫人。
夫人连忙拒绝:“别看我,我不出钱给你胡闹!再说了,这是一个齐六娘的问题吗?全天下那么多受苦的人,你要如何救得过来?”
“救一个算一个呀!”顾青橙倒简单爽利。
“靠什么救?靠你那一笔狗爬字还是三五文零花钱?咱们青橙写的大字,放在地上蚯蚓都要过来招招手,以为看见亲戚了呢!你还想帮别人!”夫人刻薄起来,瞬间把顾青橙说得满脸红晕。
夫人吐了瓜子皮,把顾青橙搂在怀里。
“你呀,要是觉得过去的事不对,就先自己趟出一条路,给世人看看。”
顾青橙这一天,又惶惑,又委屈,如今听到这句话,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她靠在夫人怀里点点头,忍下了泪水。
晚上回到家里,下人们早就在门口迎候,把三位娘子搀下马车,管家娘子告诉顾青橙,她要的花已经摆在院子里了,等小姐示下,看往哪片花圃里移栽。
顾青橙听到花的事,一天的不痛快都忘了,赶紧跑去看。
夫人和小夫人看到顾青橙的背影,都笑了。
“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开心也是一阵,不痛快也是一阵。”小夫人说。
夫人伸手唤了管家娘子上前:“齐家六娘要出嫁,你备一份厚礼,给六娘添妆,拿我的帖子送过去。”
管家娘子道了“是”,行礼退下,去办差。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小夫人说。
“就当给小辈积点福报了。”夫人得意。
两个美妇人笑吟吟的,一前一后,进了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