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船坞晨光
寅时的梆子声沉闷地敲碎了海港的静谧,惊起滩涂上成片的海鸥,灰白色的羽翼掠过铅灰色的天空,留下几声清唳。咸腥的雾气浓得化不开,沉沉地浮动着,将船坞、桅杆和早起渔民的身影都晕染成模糊的轮廓。空气中交织着浓烈的桐油味、新伐木料的松脂香,还有远处飘来的、带着发酵酸气的鱼露味道,混杂成一种独属于海疆清晨的、生机勃勃又略带粗粝的气息。
冉染赤着脚,踩过被晨露和海水浸润得湿滑冰冷的船台木板。冰凉的触感从脚心直窜上来,让她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了几分。颈间那条鲨齿项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齿尖在熹微的晨光中偶尔闪过冷硬的微芒,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这是今晨天未亮时,冉墨亲手为她系上的。链子上还残留着他战袍上沾染的、淡淡的硫磺与硝烟混合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符。
昨夜她几乎未眠,独自在船坞深处,借着昏暗的鲸油灯,将一门“火龙出水”炮的竹制引信小心翼翼地拆解、分析、改良。此刻,她正用自制的简易象限仪,专注地丈量着炮管的倾角,试图找出最完美的弹道平衡点。
“齿距三厘七毫,正合阳膛线深浅。”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老船匠陈伯佝偻着背,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稳稳地托着一把沉重的黄铜矩度尺。尺身上,除了精细的刻度,还蚀刻着一些古老而神秘的符号——那是靖海水师内部代代相传的密文,记录着船只建造和火炮校准的核心经验。他一边配合着冉染的动作,一边絮叨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爱和追忆:“呵呵,想当年,三少爷刚跟着老夫学造炮那会儿,也是这般年纪。他啊,最是执拗,总爱用这鲨齿链子去卡炮膛的螺纹,非说这样验工才准,比尺子还灵光……”
冉染闻言,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颈间的鲨齿链。冰凉的齿尖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战栗。这链子承载着太多回忆:十岁那年,冉墨执意要去猎杀伤人的虎头鲨,结果反被巨鲨逼入绝境。是她,这个平日里看似柔弱的妹妹,情急之下拔下发簪,像条灵活的海鳗般潜入水下,将尖锐的簪子狠狠刺入鲨鱼的眼睛,才救了他一命。两人浑身是血地被拖上岸时,冉母只看了一眼,便直接晕了过去。十五岁及笄那日,少年将军红着眼眶,笨拙地将这条用她亲手挑选、打磨的鲨齿串成的项链系在她颈间。后来她才发现,在第七颗最锋利的鲨齿内侧,被他用匕首极其小心地刻上了一个小小的“染”字。从那以后,每一次大战前夕,无论多忙,他总会记得亲手将这链子交到她手上。七尺昂藏的汉子,偏偏在这件事上迷信得很,总说:“齿尖贴着心口,能吸走灾厄,护住心脉。”
此刻,冉染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鲨齿链从颈间取下。她挑出第三枚齿尖最为锋锐的鲨齿,试探性地卡进炮管螺旋状的膛线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契合声响起!
齿尖精准地嵌入凹槽,严丝合缝!更令人震惊的是,链身竟在瞬间泛起一层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蓝磁光!那齿痕的间距、角度,竟与她前世“沧溟号”核潜艇鱼雷发射管的膛线参数**分毫不差**!
老船匠陈伯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啧啧称奇:“怪哉!真是怪哉!”他指着鲨齿吸附上的一层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铁屑粉末,“三少爷说得没错,造炮如雕玉,差之毫厘,舰毁人亡!可这鲨齿……怎么专‘吃’这种蓝晶晶的屑子?老夫打了一辈子铁,从未见过这般邪性的粉末!”
就在这时,岳波捧着一卷厚厚的账册,眉头紧锁地走了过来。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指尖还沾着昨夜核对账目留下的墨渍。“硝石七钱、硫磺四钱、炭粉三钱半……”他指着账册上冉染新近修改的配方,声音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赞同,“染儿,你莫不是记错了?《武备志》上记载的‘火龙出水’方子分明是硝八、硫五、炭三!你这方子,威力怕是要大打折扣!”
冉染没有立刻回答。她正专注地将一个琉璃瓶中粘稠的、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胶状物,小心翼翼地注入一个青铜模具中。那胶体在晨光下流动,如同凝固的深海幽光。突然,船台角落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阿嚏——!”
一个正在给铁钎淬火的年轻学徒被海风一激,手猛地一抖!烧得通红的铁钎“滋啦”一声,意外地捅进了旁边一堆用来腌鱼防霉的土盐垛里!那盐粒中混着大量的硫磺粉末,瞬间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染姐姐!染姐姐!”一个清亮如海螺号的少年声音撞破了弥漫的硝烟白雾。一个皮肤黝黑、赤着脚的渔童背着个硕大的藤筐,像只敏捷的海豹般奔来。筐里满满的牡蛎随着他的跑动哗啦作响。“退大潮时礁石缝里摸的!个个肥美!胖婶说煮汤最是醒神补力!” 他兴奋地将牡蛎倒在船台旁的空地上。冉染的目光却被他袖口和裤腿上沾染的大片荧蓝色泥点吸引——那颜色,与鲨齿吸附的粉末、琉璃瓶中的胶体如出一辙!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颈上随着动作翻飞的古旧铜钱,以及腰间那串渔家孩童常见的贝壳串——仔细看去,每一片砗磲贝壳上,都被人用极其精巧的手法钻出了针眼大小的细孔!
第二节:渔港烟火
弥漫的晨雾被渔港渐渐升腾的喧嚣撕开缕缕金色的光痕。成排的鳕鱼干挂在竹架上,在初升的阳光下淌着琥珀色的油光。几个健硕的妇人坐在船墩旁,手指翻飞,用梭子熟练地修补着昨夜被风浪撕破的渔网。梭尖缠绕的,正是冉染改良的蓝白相间海肠筋绳。
“冉小姐真是咱们靖海卫的福星哩!”一个补网的老妇咧开缺了牙的嘴,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赞叹,“这海肠做的绳子,又轻又韧!听老船头说,越泡海水越有劲儿!比那老牛筋强多喽!”她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将断裂的网线重新连接。
不远处,铁匠学徒正抡圆了膀子,沉重的铁锤砸在烧红的炮箍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铛铛”声!四溅的火星如同顽皮的金色精灵,有几颗不偏不倚,飞溅到旁边晾晒的渔网上!
“哎哟!小猢狲!眼睛长头顶上了?!”老妇心疼地跳起来,指着被烫出几个焦黑小洞的渔网笑骂道,“烧穿了网眼,罚你下海给老娘捉条龙王爷的坐骑来赔!”
冉墨单肩轻松地扛起那门改良过的火龙炮。沉重的炮身压在他宽阔的肩头,却不见丝毫吃力。炮管上,紧紧缠绕着蓝白相间的海肠筋绳——那正是冉染昨日拆下自己发绳所赠。而这发绳的原料,正是去年普池国使臣觐见时,作为“稀世珍宝”进献的所谓“深海龙筋”贡品!
记忆闪回:普池国华丽的贡船甲板上,海风猎猎。年轻的冉染不顾礼仪,死死攥住那捆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龙筋”,对着正要上前接收的冉墨急声道:“三哥莫接!普池国专会下毒使阴招,这东西透着邪气!”冉墨却微微一笑,伸手从那捆筋绳中扯了一根,动作轻柔地用它束起冉染被咸涩海风吹乱的青丝,声音低沉而坚定:“莫怕。系在你发上的东西,便是辟邪的灵物,百毒不侵。”那一刻,他眼中的信任与呵护,让冉染的心跳震耳欲聋。
此刻,炮身蓝绳犹自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冉染发间的茉莉头油清香。冰冷的金属炮管映照着冉墨英挺的眉骨,上面凝结的晨露如同细碎的钻石。他掂量了一下炮身,剑眉微挑,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看向冉染:“这细绳看着不起眼,倒比老牛筋来得韧。只是……真能扛得住雷火焚噬,后坐冲击?”
“总强过三哥您去年在灶房鼓捣那突火枪,差点把侯府厨房炸上天的壮举。”冉染眉眼弯弯,毫不留情地揭短。她走上前,灵巧的手指将编绳的尾端系成一个牢固无比的水手结,解释道:“这可不是普通海肠。是生长在万丈深渊、不见天日之处的异种,其筋晒干后遇火则缩,遇力则韧,正是化解炮身狂暴后坐力的天然妙物。普池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当是奇货,却不知其真正的价值在于此。”
三个渔童蹲在巨大的炮座阴影里,正用捡来的贝壳玩着简单的博戏。为首的黝黑小子(正是早上送牡蛎那位)用烧黑的木炭条在沙地上画着心中最威风的船。冉染目光无意间扫过,心中却猛地一惊:那尖底福船的龙骨夹角线条,虽稚嫩粗糙,但目测竟与她前世潜艇设计中某个最优流体力学角度——约17.3°——惊人地相似!是巧合?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传承?
几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在不远处跳着“编花绳”,她们手中翻飞的彩绳,正是冉染制作海肠筋绳时剪裁下来的边角料,被心灵手巧的妇人染成了蓝白色。岳波拾起地上一截被炮震断的蓝白绳,在指间捻了捻,嗤笑道:“呵,普池国视若珍宝的贡品‘龙筋’,到了咱们这儿,倒成了小丫头手里的玩物。”
冉染闻言脸色微变,慌忙上前一步,看似不经意地用水袖去遮他的嘴,嗔怪道:“休要乱说!仔细隔墙有耳!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传到那普池使臣或是京城某些大人物的耳朵里,又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贡品岂能随意分派?何况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下脚料,是我带着村里婶子们用咱们自己近海捕捞的普通海肠,按我的法子重新鞣制染色的。”她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岳波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衣袖拂面的触感弄得一愣,脚下不由得倒退了小半步才稳住身形,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是,是我失言了。”他当然记得前段时间,整个渔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忙碌。冉染指导渔民们捕捞一种体型巨大的荧光环节虫(并非普池贡品那种),取出其强韧的环状肌束,然后用牡蛎壳烧成的灰烬加上海水进行鞣制,再用闽南特有的蓝草汁液混合明矾进行固色,最后涂上粘结复合弓专用的鱼鳔胶,再裹上一层马尾毛精心编织。这确实是本地土法改良,与贡品无关。
只是……刚才她那带着茉莉香气的衣袖轻抚过他面颊的瞬间,岳波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为了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他猛地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一个趣闻,故意提高了声音道:“对了!染儿,你猜我前几日听西边来的行商说什么?他们说奈则国的亲王和大帝,前不久从咱们西面海上的一个小岛国,引入了一只巨兽!据说那家伙是陆地上个头最大的活物,就跟咱们海里的鲸鱼一般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惊奇和分享欲。
冉染果然被勾起了兴趣,暂时放下了警惕,好奇地追问:“真的吗?是什么奇兽呀?快说说!”
“据说叫做‘大象’!”岳波大声说着,感觉脸上的热度似乎退下去了一点,“那行商说得活灵活现,说那象鼻子能卷起大树,耳朵像两把大蒲扇!不过……”他话锋一转,试图将话题引向轻松,“他还说,这庞然大物啊,看着威风,却最怕小小的蚂蚁钻鼻子!你说怪不怪?哈哈!” 他干笑了两声,心里却暗自嘀咕:其实他之所以突然想起这个“大象怕蚂蚁”的传闻,潜意识里是觉得……自己和冉染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大象与蚂蚁般悬殊又微妙的关系……当然,这个比方实在粗陋不雅,他自己都觉得别扭,但是……
第三节:海娘泣珠
“点火!”
岳波沉雄的喝令如同惊雷,瞬间撕破了渔港清晨的喧嚣与市井烟火气。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门缠绕着蓝白筋绳的火龙炮上。
炮身蓝白相间的海肠筋绳骤然绷紧!发出一阵细微却坚韧无比的“嘣嘣”声,仿佛无数根被拉至极限的琴弦在低吼呻吟。阳光下,那缠绕炮管的绳缆,正是冉染发绳所化,此刻犹自散发着属于她的、淡淡的茉莉头油清香——那是冉墨亲手为她系上发髻时的温柔印记,此刻却在炮口即将喷发的炽热期待中,被无形的力量蒸腾、扩散。
“滋啦——轰!!!”
烈焰如同挣脱囚笼的狂龙,咆哮着冲出炮膛!震耳欲聋的轰鸣并非粗暴的炸裂,而是被那遇火则神奇蜷缩的海肠筋绳层层吸纳、转化。狂暴的后坐力被柔韧的绳索分解、传导,最终化作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所激起的冲击涟漪,无声却沛然地扩散开来!气浪拂过惊愕的人群,吹乱了妇人手中尚未补完的渔网,也卷起了冉染鬓角的几缕青丝。
就在这雷霆万钧却又被奇妙化解的瞬间,冉染只觉得鬓角猛地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灼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去,指尖只触到一缕带着焦糊味的、细若游丝的灰烬——最后一截存着茉莉香、系着冉墨体温、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发绳,终究在烈焰的极致洗礼中,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乌有。心头仿佛被那无形却磅礴的后坐力狠狠撞了一下,留下一个与那缕灰烬同样空落落的烙印。炮口青烟袅袅,那缠绕炮管的海肠筋在雷火的淬炼下,蜷缩成一个个紧致焦黑的圆环,闪烁着釉质般的光泽,像一个个沉默的句号,凝固了这惊心动魄的刹那。
然而,致命的异变就在这虚假的平静后陡然而生!
“呃啊!”岳波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强壮的身躯猛地一晃,竟踉跄着单膝重重跪倒在地!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落。他死死捂住右臂旧伤处——那是十二岁一场惨烈海战中留下的箭疤。此刻,那疤痕周围的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受惊的蚯蚓般疯狂地扭动、凸起!而旁边被炮震掀翻的一个小号火药桶里,泄露出的并非寻常黑火药,而是闪烁着妖异荧蓝光泽的粉末!这些粉末如同拥有生命和意识的毒虫,正沿着他手臂上那道陈年伤疤的缝隙,贪婪地、疯狂地向皮肉深处钻去!
“硅酸铯遇血则焚!”——尹家同那阴冷如毒蛇般的警告瞬间刺穿时空,狠狠扎入冉染的脑海,让她如坠万丈冰窟!这不是恐吓,不是比喻,而是即将发生的、血肉横飞的残酷现实!
没有丝毫犹豫!冉染眼中厉色一闪,反手拔出随身携带的、用于解剖海兽的锋利小刀!动作快如闪电,刀光一闪,精准无比地划向岳波手臂伤疤上方三寸处的血管!
嗤——!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
必须在剧毒粉末与血液深度交融、引发链式反应和恐怖爆炸前,尽可能地将它排出体外!岳波痛得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他明白,若非冉染这迅如疾风、烈如雷霆的一刀,他的整条手臂,甚至半边身子,下一刻就会被炸得血肉模糊!可奇怪的是,在这生死一线的剧痛和恐惧中,他竟清晰地感受到冉染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以及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担忧——她的动作是刀锋般凌厉的,可她的心,却带着如水般温柔的情意呵。
“网来!快!”冉墨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瞬间炸醒了被这突变异变惊呆的众人!那声音里蕴含的狂暴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让空气都为之一凝!
铁匠学徒和几个离得近、反应极快的渔民如梦初醒,立刻抄起旁边浸透了冰冷海水的、厚重无比的粗麻渔网,奋不顾身地扑向岳波手臂上已经开始闪烁起不稳定诡异蓝光的伤口以及地上散落的荧蓝毒粉!他们试图用湿重的渔网将这致命的蓝火闷熄、裹走!
“夭寿咧!这鬼火…这鬼火邪门啊!” 刚才还在笑骂学徒的补网老妇眼尖,惊恐地指着渔网失声尖叫起来。只见那被桐油反复浸润、加固得异常坚韧的网线节点处,沾上的荧蓝火星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滋滋”作响,燃烧得异常迅猛、诡异!蓝色的火苗如同贪婪的毒蛇,顺着油亮的网线飞速蔓延!
千钧一发!生死悬于一线!
冉墨眼中寒光暴涨,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他猛地一把扯断颈间那条饱经风霜、见证过无数生死的鲨齿项链!没有丝毫停顿,扬手便将那串带着他体温、沾染过他汗水和鲜血的利齿,狠狠抛向岳波头顶上方翻腾涌动的荧蓝毒雾核心!
“叮叮叮叮——!”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那七枚锋锐的鲨齿破空而去,竟如有生命、受指引般,精准无比地追逐、钉入了蓝雾最为浓稠、能量最为狂暴的区域!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在半空中瞬间悬停、嗡鸣震颤,排列成一个微缩却凛冽无比、杀气腾腾的北斗七星阵势!
“星斗!是三少爷!三少爷唤来星斗吃妖火了!”蹲在炮座边看傻了的黝黑渔童猛地跳起来,激动得小脸通红,拍着沙地尖叫!更令人难以置信的奇景发生了:被鲨齿尖端吸附、牵引的荧蓝粉尘,在无形的磁场或能量作用下,竟自发地、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精密、优美、充满神秘韵律的斐波那契螺旋图案——那形态,与冉墨曾在冉染秘密绘制的、某种逃生舱能量疏导拓扑结构图上见过的图案,惊人地相似!
鲨齿链悬空嗡鸣,灼烫的链坠仿佛烙铁般紧贴着冉墨的掌心。他深邃的目光死死锁住第七颗鲨齿内侧——那个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依旧清晰可见的、由他亲手刻下的“染”字刻痕。耳边轰然炸响的,是十年前那个吞噬一切的闽南海啸之夜——滔天墨浪如山崩压顶,小小的舢板在狂暴的怒海中如同枯叶般绝望颠簸。年仅十二岁的冉染,在灭顶的恐惧中,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将这串鲨齿链狠狠按进他手里,嘶哑的哭喊穿透风雨:“齿尖朝外!朝外!鲨鱼…鲨鱼怕自己同类的杀气!它能护住你!”链坠滚烫,仿佛传递着她那瘦小身躯里迸发出的、绝境中不屈的求生意志!
此刻,齿链的嗡鸣仿佛一种无声的呐喊,一种跨越时空的回应!冉墨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闪电,瞬间与不远处冉染那焦灼、担忧却又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碰撞!方才她布置在船坞角落、用于测试某种磁力感应节点的网格模型,其精妙的设计思路在此刻豁然开朗!一个大胆的、利用环境克敌的念头瞬间成型!
“列水龙阵!毒雾惧咸水汽!快!”他再次怒吼,声如洪钟,瞬间压过所有的嘈杂!
早已在旁戒备、训练有素的水兵们齐声应诺,吼声震天!数台沉重、需要多人操作的“猛火油柜”(一种大型古代喷火/喷水器械)被迅速架起。早已准备好的、粘稠如墨的深绿色海藻浓汁被铁匠们迅速倾倒入柜中,与大量饱含盐分的浓盐水激烈混合!随着沉重的阀门被奋力扳开——
“吼——!”
数道粗壮无比的水龙咆哮着冲天而起!饱含着高浓度盐分、藻类胶质和特有微粒的水雾,如同数张巨大的、潮湿无比的罗网,精准无比地罩向半空中悬浮的荧蓝粉尘和那嗡鸣的鲨齿北斗阵列!
水雾与荧蓝毒粉猛烈碰撞的刹那,一场超越所有人想象的瑰丽奇景骤然爆发!
“噗——嗤嗤嗤——!”
漫天绚烂无比的胭脂色星火如同最盛大的节日焰火,在青天白日之下轰然怒放!璀璨!夺目!瑰丽得令人窒息!那是剧毒的铯金属蒸气在高钠离子浓度的盐水藻雾中,发生了极其剧烈而壮观的焰色反应!致命的危机,竟在智慧与自然的合力下,化作了这不可思议的、震撼人心的“海娘泣珠”奇观!
“漂亮!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老船匠陈伯激动得浑身颤抖,猛力捶打着身旁坚实的船板,花白的胡须都在激动地抖动,“这……这比妈祖娘娘寿诞时放的压轴烟火还要妙上千百倍!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年纪,头一回见!”整个渔港爆发出劫后余生的、震耳欲聋的惊叹与欢呼!渔民、水兵、妇孺,人人仰头,脸上交织着恐惧褪去后的狂喜和对这神迹般景象的沉醉。
然而,在这片狂喜与绚烂的光影之下,只有冉染,脸色在漫天胭脂色星火的映照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深海寒冰。她那双能洞悉星辰轨迹的眼眸,死死地、穿透那层层叠叠的璀璨光雾,捕捉到了在特殊频率火焰闪烁的间隙,被短暂而清晰地勾勒出的、一闪而逝的莫尔斯电码痕迹:
.-.. --- ...- . (LOVE)
那是尹家同的标记!一个带着致命扭曲与疯狂占有欲的“爱”的宣言,如同一个冰冷而嘲讽的烙印,无声地刻印在这用冉家兄妹的智慧、勇气和鲜血换来的、虚假的胜利烟火之上!仿佛在宣告:无论她逃到哪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不脱他精心编织的网。
第四节:圣裁如刀
漫天“海娘泣珠”的胭脂色余烬尚未散尽,渔港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浪犹在礁石间回荡,一阵急促得如同冰雹砸地的马蹄声,便如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带着硝烟与海腥味的温热气氛!
“圣——旨——到——!靖海侯冉晟,速速接旨——!”
传旨太监那尖利、高亢、如同金属刮擦般刺耳的嗓音,瞬间让整个沸腾的渔港陷入死一般的凝固。所有的笑容僵在脸上,所有的欢呼噎在喉中。冉墨眼神骤然冰封,单膝跪地的动作迅捷如猎豹出击,肩头残留的火龙炮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带着余温。冉染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深渊,她下意识地看向正从泊岸旗舰“镇海楼”上稳步而下的父亲——靖海侯冉晟。
这位威震东南、令倭寇闻风丧胆的海防柱石,此刻身着玄色四爪蟒袍,海风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他面色沉静,如同万年不化的礁石,步履沉稳如山岳,唯有那双阅尽沧海、洞察世事的眼眸深处,在听到“圣旨”二字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却沉重如铅的凝重。
传旨太监在一众盔甲鲜明的宫廷侍卫簇拥下,昂首立于码头高处。他展开手中那卷明黄色的绸缎卷轴,动作带着宫廷特有的刻板与傲慢。尖利的声音刻意拔高,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刃,带着森然寒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靖海侯冉晟,忠勇体国,镇守海疆,夙夜匪懈,劳苦功高,朕心甚慰。然东南海防,干系社稷安危,祖宗基业,不可不察,不可不慎!近闻友邦普池国使节,屡次泣血陈情于朝堂之上,言我海防重镇靖海卫,私藏其国所献贡品‘龙筋’,擅动刀兵,演练凶器,更以奇技淫巧之物惊扰海疆民生,毁伤渔获,有伤天朝仁德体面,恐启无端边衅,坏我睦邻邦交!朕闻之,实深忧之……”
冉染跪在父亲身后冰冷的石板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普池国使节泣诉?私藏贡品?擅动刀兵?惊扰海疆?毁伤渔获?!字字句句,颠倒黑白,恶毒至极!分明是将方才化解硅酸铯之祸的英勇之举,扭曲成了挑衅友邦、祸害乡里的罪证!这矛头直指父亲,直指冉家,直指这维系东南海疆安宁的最后堡垒!她脑中瞬间闪过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力主“片板不得下海”的“禁海派”大臣们阴鸷的脸孔,尤其是那位权倾朝野、与父亲政见水火不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国丈——太师庞德清!定是这老贼与普池内外勾结,借题发挥,构陷忠良!
“……着靖海侯冉晟,即刻严查‘海肠贡品’流散乡野一事,约束部属,整肃军纪,不得再行此等僭越惊扰之举!念其累世勋劳,旧功卓著,此番暂不深究,以观后效。然东南海防,关乎国本,兹事体大,不容有失!特遣钦差大臣、工部员外郎庞元度(庞德清之侄),协理海防军务,襄助侯爷整饬靖海卫防务,厘清弊端,以安圣心,以睦友邦。钦此!”
“臣,冉晟,领旨谢恩。”靖海侯的声音如同深海潜流,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叩首的动作标准而恭谨,挑不出一丝错处。但当他缓缓起身,伸出双手去接过那卷象征着皇权、此刻却重逾千钧的明黄卷轴时,离他最近的冉墨和冉染,都清晰地看到了父亲宽厚手背上,因用力过度而暴起的、如同虬龙般的青筋。
“侯爷,”传旨太监将圣旨交到冉晟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冉墨和冉染的耳中,“庞小侯爷(庞元度)不日即到。太师他老人家临行前特意嘱咐咱家带句话:这海防嘛,说到底,还是要稳字当头。圣上要的是海晏河清,是四方宾服。那些个……嗯,‘火龙炮’之类的玩意儿,动静忒大,杀伐气太重,恐非社稷之福,也易授人以柄啊。侯爷您是明白人,您看……?”他细长的三角眼闪烁着精光,意有所指地、极其刻意地瞟了一眼冉墨身后不远处那门炮口还冒着缕缕青烟、昭示着方才惊心动魄一幕的火炮。
冉墨下颌瞬间绷紧如铁,按在膝盖上的手骨节捏得发白,一股狂暴的怒意几乎要冲破胸膛!这门炮,这海肠绳,是方才拯救了渔港万千生灵、粉碎了普池毒计的护国利器!在京城那些锦衣玉食、坐而论道、只会耍弄权术的蠹虫口中,竟成了“惊扰海疆”、“奇技淫巧”、“恐启边衅”的罪证?!还要派一个对海防狗屁不通、只知争权夺利、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来“协理”?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夺权!
“公公所言,句句金玉良言。”冉晟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深不可测的海渊。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太监,那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蕴藏着足以碾碎巨舰的冰冷暗流。“海防自当以稳妥为第一要务。犬子冉墨,年少气盛,未经深思,偶得此物,心系乡梓父老安危,急于御寇,未及报备便贸然试用,惊扰了天使,是本侯疏于管教之过。稍后,本侯自当对其严加约束,定不使其再生事端。”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威严与力量,目光如炬,牢牢锁住太监闪烁的眼睛:“然,普池国包藏祸心,其使节一面在朝堂之上惺惺作态、泣诉‘冤屈’,一面却遣细作潜入我靖海渔港,投放此等歹毒妖物——”他指了指地上残留的荧蓝粉末和烧焦的渔网,“若非此炮及时发威,若非我儿冉墨临危应变,若非乡民奋勇扑救,今日此刻,这渔港早已化为一片焦土,万千无辜百姓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天使适才亲临,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试问,‘擅动刀兵’、‘惊扰海疆’、‘毁伤民生’之责,究竟在谁?!普池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天使回京面圣之时,将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真相,据实以陈,一字不漏,禀明圣上!是非曲直,自有圣裁!”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带着凛然正气。
那太监被冉晟灼灼的目光和隐含锋芒的话语逼视,脸上那虚假的笑容顿时僵住,眼神闪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干咳了两声,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侯爷忠勇为国,赤诚可鉴,今日之事,咱家……咱家自是看得分明。回京之后,定当……定当如实禀报圣上。只是……” 他话锋一转,再次搬出庞家这尊大佛,“这庞小侯爷奉旨而来,代表的是圣意,更是太师他老人家的关切。侯爷您看这海防军务的交接……”
“钦差驾临,本侯自当扫榻以待,开中门相迎,共商靖海卫防务大计。”冉晟语气平淡,却将“共商”二字咬得清晰而有力,如同在平静海面下投下一块巨石,暗指海防主导权仍在靖海侯府。“公公一路风尘仆仆,传旨辛苦。请随本侯至府中稍作歇息,略备薄酒水酒,为公公接风洗尘。” 他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姿态从容不迫,硬生生将一场裹挟着皇权威压、意图置人于死地的政治风暴,暂时化入了看似风平浪静的官场寒暄与应酬之中。
太监看着冉晟滴水不漏的姿态,以及周围冉府亲兵那虽恭敬却隐含锋芒的目光,心知今日讨不到更多便宜,只得悻悻然地在亲兵的“簇拥”下,随冉晟离开码头,向侯府方向行去。人群在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渐渐散开,只留下呜咽的海风,吹拂着空气中未散的硝烟味、焦糊味,以及一股更浓重、更粘稠的名为“朝堂倾轧”的阴霾。
冉墨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久久未动。肩上的玄铁甲胄仿佛有万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缓缓起身,冰冷的护心镜紧贴着胸膛,那寒意仿佛能透入骨髓。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冉染。妹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但那双曾映照星辰大海的明亮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的,已不仅仅是惊惧和后怕,而是被这肮脏的朝堂污浊、被这颠倒黑白的圣旨、被父亲独自扛下所有压力的沉默背影所点燃的、熊熊的愤怒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一切虚伪与不公!
“三哥……” 冉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而冰冷,她靠近冉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说道,“方才那圣旨的绢帛……边缘有极淡的、被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痕迹,像是……普池宫廷秘传的‘隐踪水’!此水遇热方显其效,常用于密信传递。庞家与普池……”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已将未尽之言表达得淋漓尽致——庞家与普池国,早已勾结在一起!这道圣旨,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
冉墨沉默着,如同海边沉默的礁石。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喧嚣渐息、却暗流涌动的渔港,投向那浩瀚无垠、蕴藏着无限生机却也潜伏着致命危机的深蓝大海。父亲用他的威望和智慧,独自扛下了朝堂射来的第一波毒箭,将他和他视为护国利器的火炮暂时置于了“年少鲁莽”、“管教不严”的保护伞下。但这道明黄的圣旨,已如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冷钢刀,悬在了冉家满门、悬在了整个东南海防的头顶!庞元度,这个代表着“禁海派”、代表着庞太师意志的钦差大臣的到来,绝不是什么“协理”,而是一场更凶险、更阴毒、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与杀机四伏的海疆之间同时展开的无声战争的开端!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炮身上剩下的那截焦黑蜷缩的海肠筋绳,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微香,也深深烙印着父亲方才独自走向侯府时,那如山岳般沉默而坚毅的背影。这一刻,冉墨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守护这片海疆,从来不止于惊涛骇浪间的炮火轰鸣、刀光剑影,更在于这庙堂之高、人心之险的无声厮杀!他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