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赞赞境内的那一刻,维罗妮卡掀开马车窗帘的手指微微一顿。
广袤的田野像被熨烫过的绿绒毯,铺展到天际线的尽头,田间劳作的人影稀稀拉拉,却不见西米亚常见的弯腰弓背。
那些人身侧立着她从未见过的铁制机器,由健硕的马匹牵引着,铁犁翻土时发出均匀的“咔嗒”声,刃口划过土地的速度,抵得上十个农夫挥锄的力气。
更让她惊奇的是,田野间纵横交错着闪亮的金属管道,清澈的水流顺着管道分支,像有生命般蜿蜒游走,精准地浸润着每一株庄稼——连最偏远的田垄都不见干涸的裂纹,麦穗饱满得快要坠弯麦秆。
维罗妮卡望着这一切,双色的瞳孔里映着水光与绿意,忍不住喃喃:“是拉穆在保佑赞赞吗?”
马车穿过沿途的城镇时,维罗妮卡的惊叹就没断过。
街道两旁的建筑立面爬满繁复的涡卷纹样,金色的浮雕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种后来她才知道叫“巴洛克”的风格,比西米亚的城堡还要华丽三分。
行人穿着挺括的绸缎或细棉布衣裳,领口袖口镶着精致的蕾丝,连路边嬉戏的孩童都面色红润,眼神清亮——与西米亚那些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贫民相比,这里的人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
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想起家乡田埂上那些啃着硬面包的农人,喉间微微发紧。
“想知道赞赞为什么这样吗?”亚历山大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开始讲述自己如何力排众议推行农具改良,如何在战场上击退入侵者,如何让粮仓的储备永远多于需要接济的贫民。
维罗妮卡听得眼睛发亮,看向他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崇拜。每当马蹄颠簸,她总会下意识往他身边靠得紧些,闻着他衣襟上熟悉的皮革与松脂香气,第一次觉得“安全”这两个字,是如此具体可感。
经过几天跋涉,泰因城的轮廓终于刺破地平线。
那是一座被淡青色烟雾轻轻笼罩的城市,烟囱林立,却不见呛人的浊气——后来她才知道,城外大片的大麻田像天然的滤网,吸走了空气中的碳烟。
城墙是用巨大的青灰色石块砌成的,城门上方的青铜浮雕刻画着战争与丰收的场景,每一道纹路都透着蓬勃的力量。
维罗妮卡趴在马车窗边,几乎要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石板路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墙角整齐排列的陶管里,清水潺潺流动,不见半分污水横流的狼藉。
“这里连垃圾都看不到……”她小声惊叹,想起西米亚街头随处可见的污泥与烂菜叶。
进入泰因城,维罗妮卡才真正见识到工业化的模样。
轰鸣的工厂隐约藏在建筑后方,带着铁锈味的风里,混杂着煤烟与某种草木的清香。
最让她震撼的,是城中那些颂扬亚历山大的纪念碑:市中心广场上,他的骑马雕像高高矗立,披风在石雕的风中猎猎作响;不远处的大教堂尖顶直插云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下投下斑斓的光影,里面的壁画全是描绘他的功绩。
皇宫更是宏伟,白玉台阶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两侧卫兵的铠甲锃亮得能照见人影。
马车停在宫门前时,亚历山大的家人已等候在那里。
领头的阿德拉穿着绣金的丝绒长裙,身后跟着冈比西斯与霍诺莉亚,她们的目光先落在亚历山大身上,随即齐刷刷转向他怀里的维罗妮卡。那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维罗妮卡下意识地攥紧亚历山大的衣襟,双色瞳孔里闪过惊恐,猛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那里有熟悉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的避风港。
“亲爱的,我无意贬低你凯旋的喜悦,”阿德拉先开了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但是坐在你腿上的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亚历山大刚要开口,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炸开:“爸爸又带妈妈回家了吗!?”
是汉斯。那孩子挣开侍女的手,仰着小脸,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维罗妮卡猛地抬头,双色瞳孔里写满困惑——妈妈?她看向亚历山大,发现他的耳根瞬间红透,嘴角的笑容僵成了尴尬的弧度。
阿德拉、冈比西斯与霍诺莉亚的脸色则一点点沉了下去,看向维罗妮卡的目光更冷了。
“别瞎说!”亚历山大赶紧拍了拍汉斯的头,又转向众人,语气急促,“这是西米亚王国的公主维罗妮卡·布热津诺娃;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监护人了!”
三位女子闻言,顿时怒目而视。那目光像三张无形的网,压得亚历山大肩膀微沉。
但当她们的视线扫过维罗妮卡娃娃般惊愕的脸——那双双色瞳孔里满是茫然,像只受惊的小鹿——紧绷的神色又缓和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狐疑。
片刻的沉默后,她们仿佛心有灵犀般叹了口气,齐声说:“好吧,不过别误会,我们会密切关注她的!”
亚历山大明显松了口气,伸手将维罗妮卡放到地上。
她的脚尖刚触到猩红地毯,就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直到亚历山大的手掌轻轻按在她的发顶,才稍微安定。
“这是阿德拉,”他指着领头的女子,又依次介绍,“冈比西斯,霍诺莉亚,还有汉斯。”
“维罗妮卡,”亚历山大侧身让出半步,将身后的人一一引荐,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温和,“这位金发如阳光的姑娘,是我的妻子阿德拉。”
阿德拉正理着裙摆,闻言抬头,对维罗妮卡露出得体的笑,蓝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友善——她早已习惯这种场合,哪怕心里对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孩满是好奇。
“这位红发似火焰的,”亚历山大的手指转向冈比西斯,“是冈比西斯,我的……得力助手,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刻意避开了“间谍头子”的称谓,只在语气里留了点微妙的暗示。
冈比西斯抱臂站着,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火红的卷发在肩头跳跃,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针,直直射向维罗妮卡——这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却有双异常沉静的眼睛,倒让她心里莫名多了点警惕。
“至于这位紫发像夜空的妖精,”亚历山大笑着揉了揉霍诺莉亚的头发,后者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是罗曼蒂斯帝国的公主,也是我的爱人。”
霍诺莉亚眨了眨紫色的眼眸,指尖卷着发尾,对维罗妮卡做了个鬼脸,像只调皮的猫。
“躲在后面的是我妹妹亨丽埃塔,”亚历山大朝角落扬了扬下巴,“年纪和你差不多,你们该能聊得来。”
亨丽埃塔正低头跟汉斯说着什么,闻言抬起头,脸上是干净的笑容,像刚洗过的天空。
旁边的汉斯却不老实,踮着脚扒拉父亲的衣角,圆眼睛骨碌碌地打量维罗妮卡,活脱脱个爱管闲事的小淘气。
维罗妮卡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裙角,洗得褪色的布料被捏出褶皱。她把这些人一一记在心里,目光最后落回亚历山大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孩童的直白。
沉默片刻,她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却异常清晰:“陛下,您是花花公子吗?”
空气瞬间凝固。
亚历山大的笑容僵在脸上,耳根腾地红了。他没料到这小姑娘会如此单刀直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避开她的目光:“这个……和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讨论这个,不太合适。”
维罗妮卡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什么,听起来闷闷不乐。
阿德拉和霍诺莉亚早已红了脸,一个假装整理袖口,一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冈比西斯也不自在地别过脸——这问题太过尖锐,像根细针,刺破了周遭维持的体面。
亨丽埃塔最先反应过来,她走上前,轻轻握住维罗妮卡的手,掌心的温度很暖:“看来你以后要和我们一起住了,对吗?我带你参观宫殿吧,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像春风,悄悄吹散了尴尬。
汉斯也跟着嚷嚷:“我知道哪里有兔子!我带你去看!”
看着亨丽埃塔拉着维罗妮卡的手离开,汉斯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亚历山大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却对上三道带着怒气的目光——阿德拉的眼圈有点红,霍诺莉亚噘着嘴,冈比西斯更是直接抱了臂,像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简直是把小鸡扔进了鸡窝,太冲动了。
“那个……”他干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我不在的这几天,宫里情况怎么样?”
“情况?”冈比西斯冷笑一声,率先打破沉默,火红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你为了打西米亚,消失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就带个公主,我该感到惊讶吗?”
她的话像冰锥,直直扎过来。
亚历山大的肩膀垮了垮,知道躲不过去,只能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说起西米亚的战事,说起维罗妮卡如何在废墟里抱着母亲的遗物发抖,说起她那双写满恐惧却不肯落泪的眼睛。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
阿德拉的眼泪先掉了下来,用帕子捂着嘴,肩膀轻轻颤抖——她无法想象,一个和亨丽埃塔差不多大的女孩,要经历多少苦难才能那样沉默。
霍诺莉亚也红了眼,往亚历山大身边靠得更近了些,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只有冈比西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听完后只是冷冷地说:“我会去查她的底细。”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她要是敢对你有二心,我绝不放过她。”
说完,她转身就走,火红的裙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阵带着怒气的风。
亚历山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至少,阿德拉和霍诺莉亚是接受了维罗妮卡的,至于冈比西斯……他了解她,嘴硬心软,迟早会想通的。
他从没打算让维罗妮卡成为第四任妻子,那孩子太小了,眼里的怯懦和倔强混杂在一起,让他更多的是怜惜,而非其他。
但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或许,可以把她许配给汉斯。
汉斯比她小七岁,现在看来是有点差距,但等他们长大,倒也不算离谱。维罗妮卡是西米亚最后的公主,若她成了汉斯的妻子,将来汉斯即便不能继承赞赞王位,也能凭着这层关系坐拥西米亚——这样一来,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能安心些。
亚历山大望着窗外,阳光正好落在花园的玫瑰上,亮得晃眼。
他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连冈比西斯,想必最终也会同意的。毕竟,这背后牵扯的,是两个王国的安稳。
他对这个偶然遇见的女孩,忽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期望。
巴兰城内,兰斯王宫的觐见厅里弥漫着烛火与雪松的气息。
吉尔·兰斯国王端坐在嵌满宝石的王座上,鎏金权杖的顶端在光影中泛着冷光。他的眉头自赞赞使团踏入厅门起就没舒展过,指节因用力攥着扶手而泛白——谁都看得出,这场接见不过是王室维持体面的敷衍。
王座右侧,奥布里·兰斯王子斜倚着廊柱,银灰色的卷发随意搭在肩甲上。他刚从边境战场赶回,皮革护腕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泥点,若非父亲三番五次派信使催促,此刻他本该在训练场挥剑。
左侧的西比拉·兰斯公主则一袭墨绿丝裙,指尖把玩着裙角的珍珠流苏,目光扫过使团成员时,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这对王室姐弟脸上的厌倦如出一辙,仿佛眼前的觐见只是场冗长乏味的戏剧。
吕德克·杜恩施坦男爵上前一步,玄色披风扫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作为赞赞情报部门的掌舵人,他此刻却换上了一丝不苟的外交礼服,领口的蕾丝浆得笔挺。
他深深鞠躬,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尊敬的吉尔斯陛下,我是吕德克,奉亚历山大·库夫施坦国王之命而来。陛下愿协助您镇压博迪公爵的叛乱,击退格雷特人的入侵——为此,我带来了些薄礼。”
话音未落,王座上的吉尔猛地拍响扶手,金质纹饰硌得他手心发麻。
“你的主人?”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个抢走我儿子新娘的异教徒?他送的礼,能抵得上我失去的联盟吗?”老人胸口剧烈起伏,银白的胡须簌簌发抖,“他激怒了教皇,整个大陆都在传要对他发起圣战!我竟让你踏进宫门,你该庆幸我没立刻把你扔进地牢!”
奥布里却在这时直起了身,眼中的倦怠瞬间被好奇取代。他早听过亚历山大的传闻——那个从普通贵族凭着一把剑杀出王位的男人,据说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能劈开巨石的臂膀。
一想到这里,他舔了舔下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传奇人物的模样。
西比拉瞥见哥哥这副模样,胃里一阵翻涌。她太清楚奥布里那副“情欲外露”的神态意味着什么,无非是又被某个新鲜名字勾走了魂。
她翻了个白眼,将目光重新投向厅中央,像在欣赏一出拙劣的闹剧。
面对国王的暴怒,吕德克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他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两名身着皮甲的护卫立刻上前,将一个半人高的木箱推到厅中。
木箱表面的铁锁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吕德克接过随从递来的钢撬棍,“咔哒”一声撬开了锁扣。
箱盖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火绳枪——漆黑的枪管泛着金属冷光,木托上的雕花还带着新漆的气息。足足几十支,在阴影里像蛰伏的猛兽。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谁都认得这武器——阿尔克布斯,亚历山大盟友的标志性装备。传闻罗曼蒂斯帝国的兵工厂已开始仿制,格拉纳达的工匠们正对着缴获的样品逆向拆解,连拉穆教会的密室里,也藏着几把用来研究的成品。
若是兰斯的对手们都装备了这玩意儿……
吉尔斯的怒火卡在喉咙里,目光死死钉在那些枪上,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父亲快看!”奥布里早已按捺不住,几步冲到木箱前,一把抽出最上面的火绳枪。他掂量着枪身的重量,熟练地扳开击锤,眯起一只眼对准西比拉,嘴角咧开灿烂的笑,还故意用红唇做了个“砰”的口型。
“奥布里!”西比拉尖叫着后退半步,珍珠流苏缠上了手指,“他假装要射杀我!父亲,你看看他!”
吉尔斯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把枪放下!奥布里!那是武器,不是你玩的木剑!”
他看着儿子像个顽童般举着枪东瞄西瞅,只觉得颜面尽失——这场谈判的主动权,竟被这蠢货儿子亲手送到了对方手里。
吕德克站在一旁,眼角的余光瞥见国王紧握权杖的手松了半分,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他知道,这些枪就像鱼饵,一旦抛出来,就由不得兰斯不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