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暴雨将至。
像是老天爷要故意渲染悲情的气氛一样,于冕等人经过德胜门的时候,京城的天空之中,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银白色的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霎那间,暴雨如注,猛烈地倾泻而下,打在城墙上,溅起层层水花。街道上的积水迅速汇聚成溪流,奔腾不息。远处的灯火在暴雨中摇曳不定,更添几分神秘与诡异。整个京城仿佛被这场暴雨笼罩在一片混沌与迷离之中,充满了未知与不安。
翩翩公子于冕,年少太监广白,教书先生李思远,码头力夫李不抢和陈不争,帮派小卒高三好,犯案边军远志,听起来就很鸡零狗碎的配置,组成了一路向北的救人小队。
六个半人,六匹马一辆马车,病秧子陈不争只能算是半个人,马车就是为他准备的。出发前,于冕请郎中给陈不争瞧过病,病无大碍,娘胎里带出来的营养不良。一个字,养。
没有人送行,所有生离死别的情绪都被那些大人物藏住了。
雨下的太大太密,街道上除了于冕等人再无别的行人,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后方传来,于冕回头望去,一匹黑马疾驰而来,离的近了,马上骑士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
于冕看见来人,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有些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走。”干脆利落的一声低喝,王玄明没有停留,纵马从于冕身边掠过。
于冕大笑着跟上,与王玄明并行,两个少年四目相对,眼神中尽是信任和纯粹。
真正的兄弟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矣。
出了京城之后,雨逐渐停了,于冕一行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快马加鞭,用了小半夜的时间,赶在关闭城门之前,于冕等人赶到了怀来城。
怀来距离北京城并没有多远,一百余里的距离而已,可同繁华的京城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怀来可以说是破败不堪。
其实,大明最近几年的光景并不好,战乱、大旱、虫灾、瘟疫,天灾人祸轮番侵扰着中原土地,除了京城和少数几个繁华大城不受影响之外,大明很多地方的百姓早就吃不起饭了。
天灾可怕,人祸更可怕,总有些人趁着灾难之时大发国难财,于是吃不起饭的百姓有的落草为寇,有的变卖田地家产向大户人家借贷,利滚利之下,多少家庭家破人亡,怀来城只不过是个缩影而已。
于冕他们进了怀来县城后,打算找个客栈住下来,第二天一早再继续出发,怀来县城距离大同还有两三百路,以他们的速度,两日即可抵达。到了大同之后,再走一日,也就到了北境关。
怀来县城最有名的客栈叫做杯莫停,好端端的一个正经客栈却取了个酒楼的名字,也不知道老板咋想的。据说客栈酿制的烧刀子很是厉害,大概老板希望住店的客人能够一直喝一直住,这样他就能一直发财。
小队在杯莫停门口停了下来,另外一匹瘦马也在这里停下来,于冕下马,另外一匹瘦马上也下来一个胖胖的少年道士。
那小道士看到于冕后,愣了一下,眼神中随即露出几分欣喜。
小道士看着于冕,于冕也在看小道士。
这一人一马,真是奇异的组合,马是黄骠马,瘦是真的瘦,小道士年龄不大,胖是真的胖,脸上带着婴儿肥,身子像是吹到极限的气球,看起来整个人就像是白胖白胖的发面馒头,令人有几分心喜。
就在于冕和小道士四目相对的时候,杯莫停客栈走出来一个小伙计。
“几位客官,是要住店吗?”小伙计询问众人。
于冕扭转视线正要回答,小伙计认出来了于冕,有些欣喜说道:“公子,是你。”
于冕仔细一看,居然是个熟人,一面之缘的熟人,小伙计正是他上次随礼部员外郎林清啸出使瓦剌时遇到的逃荒少年韩小安,当时少年的倔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乡遇故人,哪怕这个故人并不熟悉,却也是高兴的,于冕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叫韩小安。”
“公子好记性。”韩小安也笑了起来,可马上又收敛了笑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于冕见少年低落的模样,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就在这时,客栈的掌柜也走了出来,喝斥韩小安道:“还不赶紧带客人进店。”
说完话,掌柜赶紧带领着于冕等人进入客栈,小道士也跟着进店。
深夜了,于冕等人也就拒绝了掌柜对于酒水的推销,要了二楼几间房间,几人住了进去。
……
凌晨时分,是人睡眠最沉的时候。
客栈楼梯处,韩小安靠在栏杆上正在打着瞌睡,一阵破风声袭来,韩小安一个懒驴打滚,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支羽箭正插在他刚才倚靠的地方,箭上的尾羽还在轻微颤动。
韩小安抬眼看去,只见关闭着的客栈大门被破开,跃入五个黑衣人,领头的人低喝了一声:“动作快,别留活口。”
来不及思考,韩小安高声喊叫了起来:“不好了,有坏人。
韩小安一边高喊,一边冲向二楼,手脚并用,姿势狼狈,速度却不慢。
几名黑衣人见状,也紧跟着冲向二楼。
随着韩小安的示警,于冕等人也从房间内冲了出来,原来从出京城开始,于冕便留了个心眼,他担心此行不会太平,早就告知众人提高警觉,只是于冕没有想到,厮杀来的这么突然这么快。
客栈内空间狭小,来袭的五名黑衣人收起了弓箭,手持单刀劈向于冕等人,而于冕等人武器各异,于冕和王玄明持剑,李不抢则是举着他的大铁棍,高三好紧握单刀,远志很特别,他拿了一把菜刀,至于广白等人,几乎被忽略。
本着能动手就别吵吵的原则,双方刚一照面就立即开打,毫无废话。
领头的黑衣人挥刀扑向于冕,另外的黑衣人则分别找上了自己的对手,刹那间,客栈之中刀锋四起,拳脚相交,十来个人顷刻混作一团,展开激烈厮杀。
于冕从小就跟着朱祁镇接受训练,武艺谈不上顶尖,可绝对不是花架子,他持剑迎击领头的黑衣人,于冕剑招飘逸轻灵,可对手却是刚猛路数,刀刀都是搏命打法,于冕心中暗道不妙,这是军中的杀人技,他们这群人恐怕不是对手。
于冕仍能应付对手的攻势,可他的同伴应付其他黑衣人的攻势却有些艰难,王玄明在苦苦支撑,远志和高三好两人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唯有李不抢展现出来惊人的战力。
李不抢天生神力,又是个憨人,他的招式简单就是不断砸击,对手不要命,可李不抢却更浑,那种不计代价、一往无前的气势,摆明了就是要跟对手来个同归于尽,对手倒是被他逼迫的步步后退。
不过片刻时间,场上局势便已分明,危急关头,二楼另外两间房间的门打开,小道士和一名雄壮汉子也加入了战斗。
一楼,客栈掌柜正在瑟瑟发抖,而韩小安不顾掌柜的劝阻拉扯,拿着个不知道啥时候从厨房摸出来的擀面杖也冲了上去。
雄壮汉子的武艺极强,有了几人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于冕的对手愈发心急起来,然而,他在盛怒之下出招,却是犯了大忌,处处留下破绽,于冕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侧身避开对手攻击,一剑刺中对手右肩,同时一脚踢出,正踢在对手的胸间。
对手一声闷哼,肋骨当场断了几根,口中喷出鲜血倒退,眼见场上局势不妙,领头的黑衣人没有过多纠缠,低喝一声:“走”。
说完,领头的黑衣人强忍伤痛,跃下二楼,另外几名黑衣人猛攻几招逼退对手,相继逃离,可是与雄壮汉子交手的黑衣人却没有如此好运,他的猛攻被雄壮汉子挡住,反而被一刀砍断右臂,又被偷摸上来的韩小安一擀面杖击中右小腿,被直接放倒在地。
于冕环顾左右,身边同伴各有小伤却无大碍,他来不及向援手的几人道谢,快步走向被放倒的黑衣人,只是刚走到黑衣人面前,却见黑衣人咬紧后槽牙,猛地吞咽,随后嘴角流出血迹,竟是服毒自杀了。
于冕一声叹息,掀开黑衣人脸上的面罩,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就是那种放入人群就再也找不到的普通人。
于冕轻叹一声,心知这种杀手一旦决意自杀,身上便不可能再留下线索,他起身正准备向雄壮汉子和小道士道谢,却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于公子,又见面了。”雄壮汉子上前说道。
“阿木塞,是你。”于冕看到雄壮汉子的面孔,十分震惊,身体也不由得做出了警觉姿态。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人生的某些瞬间,总有些奇妙的巧合,像是命运的精心编排,一瞬间的交错,或许就开启了新的篇章。总有这些偶然性,让当事人都觉得十分意外,如同此刻的于冕和阿木塞。
杯莫停客栈之中,刚刚并肩作战经历完一场厮杀的两人,瞬间又上演了针锋相对的状况。
眼前于冕的异样反应,王玄明示意其他人不要妄动,自己走上前来。
“景瞻,怎么了?他是什么人?”王玄明问道。
“瓦剌,巡风司千户。”于冕一字一句的说道。
随着于冕的话音一落,在场众人纷纷握住了武器,紧盯着阿木塞,形势又一下子紧迫起来。
见状,阿木塞朗声大笑起来,开口道:“于公子,看来眼下并不适合叙旧,就此别过。”
说完,阿木塞纵身跳下二楼,几个健步就出了客栈,身形矫健舒展,如同雄鹰一般。
于冕阻止了想要追击的众人,眼神之中多有疑惑不解。
客栈外,又传来阿木塞的声音:“于公子,我又救了你一次,记好了。”
客栈内,于冕环顾左右,看到走上二楼瑟瑟发抖欲言又止的掌柜,心思一动,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掌柜,开口说道:“掌柜,这些银两是给你的补偿,待我们离开,你立刻去县衙报案。”
随即,于冕又向众人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继续出发。”众人点头。
于冕看向小道士和韩小安,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两位援手,江湖再会。”
小道士眉头一挑:“且慢。”
一道道目光,悉数聚集在小道士身上,目光中神情各异。
“公子一行,可是向北?”小道士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盯着于冕问道。
于冕心中疑惑,询问道:“你是何人?”
“道爷,呸,不是,小道俗家姓名张可庆,武当山上正儿八经的道士。一个月前,我师傅听说北境被侵,便吩咐我和几名师兄下来,投军抗敌,我跑的快,先到了。如果公子向北,我想与你们同行。”小道士张可庆的话语,配合他笑盈盈的脸,倒是让在场众人放下了警觉。
道士下山!
盛世看佛家乱世见道门,在太平盛世,和尚们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用佛法教化人心,然而乱世之中,道士们却会挺身而出,他们修炼道法武功,驱邪除魔,护佑百姓平安,多有加入军队抵御外敌之举。
于冕面色变幻不定,显然,他正在判断张可庆的话语有几分可信度。
“下山之前,师傅跟我说,在向北的路上,我会遇到几位同行人。玄妙吧,我听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师傅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以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可是在客栈门口见到公子后,我就信了师傅的话,那个牛鼻子老道,果然没有骗我。”
见到于冕犹豫,张可庆继续说道,于冕笑了,他倒是没想到,这小道士,居然还是个话唠。
广白听完也笑了,上前跟于冕说道:“于公子,我看小道爷不像坏人,就让小道爷跟我们一同出发吧,小道爷武艺高强,再遇到什么事,也多个帮手。”
张可庆闻言抖了抖胸,满脸认同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没错,我武艺高强,我就是那根大腿,快来抱大腿。
于冕读懂了张可庆的潜台词,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就一起吧。”
几人正要出发,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于公子,我能跟你们一起吗?我也能打。”这声音,却是在一旁呆了许久的韩小安说的。
于冕看了看韩小安瘦弱的跟豆芽菜一样的身材,笑了,随即温和说道:“小安,我们此行会有许多危险,你还是呆在客栈比较安全。”
韩小安没有犹豫:“于公子,你们此去北境,会杀草原人吗?”
于冕点头:“会。”
“那我要跟着公子。我爹娘都是死在草原上手上,我想报仇。”韩小安的话语很是坚决。
于冕凝视韩小安双眼,想着刚才厮杀时韩小安奋不顾身的行为,心里很是感动,危险来临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韩小安很勇敢,他不想辜负少年的勇敢。
于冕问道:“小安,你相信我吗?”
韩小安点头:“信。从小到大,除了爹娘,于公子是唯一一个没有歧视我是杂种的人,我信你。”
于冕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锐气道:“以后谁再叫你杂种,我绝不答应。”
少年赤诚且勇敢,心怀壮志气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