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皇帝被俘,使得今夜的月光都显得分外暗淡起来,然而,这偌大的京城里,总有些地方是灯火通明的。
郕王府。
书房里,锦衣卫千户包办成小心翼翼的站在一侧,看起来大气都不敢出,郕王朱祁钰站在书桌后边,手里拿着一支玉为杆的湖笔正在挥毫书写,身旁一妙龄女子正在研磨。
他不说话,专心写字,屋子里的人便都不敢出声,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一些,屋子里的这安静像是腊月的寒风一样割着人。
过了许久,朱祁钰指着书桌上的宣纸,问道:“包千户,来看看孤写的字怎么样?”
包办成小心的挪到书桌前,看向宣纸上的字:潜龙勿用,终日乾乾,或跃在渊,无咎。
“王爷写的,自然是好字。”包办成很是谨慎的回答道,尽管他来过郕王书房很多次,但还是会被郕王身上的气场压制得不敢直起腰来,那感觉就像肩上压着万斤重物一般。
看见包办成的诚惶诚恐,郕王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好了,别装作这一副胆小慎微的样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是什么情形。”
包办成也陪着笑了起来,却还是弯着腰:“卑职在外,行事都是倚仗王爷给的气势。”
郕王指了指茶:“喝茶。”
包办成连忙把茶杯端起来:“谢王爷。”
郕王愈发的亲切起来,声音柔和的问道:“明天,朝廷就要派使团去瓦剌了,你也跟着去吧。”
包办成闻言心思一动,赶紧跪下,口中说道:“卑职遵旨。”
或许是这房间,并没有他人,郕王听到“遵旨”二字眉眼微动,便像是昙花一现刹那的绽放。
“去吧。注意火候。”
听到郕王的话音,包办成附身告退,他后退着离开书房,出了房间才直起了腰,似乎脚步都轻盈起来。因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遇到郕王这样的主子,足以改命,不敢奢求太多,至少这一趟草原之行结束后,锦衣卫提督的位子他也就可以够着了。
遵旨。郕王嘴里念叨着这两个字,嘴角微翘,心思也不免火热起来。同样流着先皇的血脉,哪怕出身不如其他皇子,那又如何,这至高之处,他也想走上去看看。
郕王伸手,守候在书桌边的女子赶紧倒了一杯茶给到郕王手中,郕王却没接:“换酒。”
女子一愣,赶紧倒上酒递给郕王。是啊,如此美好时刻,茶太寡淡,酒则刚刚好。
“王爷,飞鸟来报,明日使团出行,兵部侍郎于谦将其子于冕安排在了名单之中。”
女子看着郕王喝完了酒,一边汇报一边要倒第二杯酒。
郕王摆了摆手,“一杯足矣。于冕,大概就是我那皇兄的影子吧。于谦此人我有大用,告诉飞鸟,这于冕,再看看。”
女子领命离去。
日出清晨,载着贵重宝物和绣花绸锦的使团出发,礼部员外郎林清啸为主使,锦衣卫千户包办成为副使,于冕以一介白丁身份做了林清啸身边的随从,使团此去北境,差不多上千里,兵贵神速,使团一人三骑,快马加鞭的话,大概有三四日就能赶到大同,只是到了大同之后,这马也就废了。
随着高大的京城城墙消失在视野中,面前便是豁然开朗,路上行人少了许多,风却大了起来,漫天的黄沙打在脸上,那滋味并不好受。
队伍中,于冕随着队伍疾驰,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语。
这一路从早晨走到了傍晚时分。
随着夜幕低垂,夕阳西下,入夜之前使团马队在行人瞩目下,来到了重镇怀来。
城门外,于冕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眺望着远山,那山脊上绵延起伏的军堡,清晰可见。
斑驳古旧的城墙上,驻军有些麻木的看着使团。
从于冕口中徐徐说出两个字:“怀来。”
怀来距离京城很近,却已经可以见到不少穿着外族服饰的异乡人在通商,于冕眉头微皱,心中却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浮上心头,一旦瓦剌骑兵袭来,眼前这些商贩随时可以化身为瓦剌的密探。
怀来离京城太近了,于冕这才明白天子守国门的真正含义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国门都是国家的象征,是防御外敌的重要关口。天子,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他们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因此,当天子亲自驻守国门时,不仅是对外展示国家的强大和决心,更是对国内百姓的鼓舞和激励。
到了怀来,使团停下来暂时休整。下了战马,于冕原地站了一会,缓了缓僵硬的身躯,大腿内部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感,那种火辣就像是皮肤破了之后再涂抹上了一些辣椒,酸爽不已。
大明尚武,于冕从小便不是个娇滴滴的主儿,骑马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他还是头一次骑行这么长的时间,在马上赶路的时候不觉得,从马上下来一放松就立刻有些受不了。
于冕缓了片刻,看向使团领头的方向,主使礼部五品员外郎林清啸是个文官,一日骑行下来多少有些腰酸背痛,下属递来干粮和水,林清啸一边吃一边问话。
“按照今日的速度,多久能到大同?”
“回禀大人,今日跑了有二百多里路,按照这种速度,还得三四日才能到大同。”下属的回答显然让林清啸不太满意,他眉头微皱,说道:“太慢了,还得加快速度才行。”
“大人,再加快速度的话,就算兄弟们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下属有些为难的说道。
林清啸闻言也有些犹豫,这时候,于冕走了过来,他眼里闪烁着精芒:“林大人,我们都知道马匹受不了,只是皇上被俘,我们早一天赶到,皇上就少一分危险。如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林清啸眉色一动,正要下令启程,目光却被官道上出现的数百百姓吸引,于冕随之转头看去。
这些百姓或身背大小不一的行囊,或是推着小小独轮车缓缓前行,几乎都是老弱妇孺,脸上无不带着悲伤与不安,百姓看到光鲜的使团,眼神中都是麻木,唯独一个小女孩看着使团众人手上的干粮,忍不住舔了下嘴唇。
于冕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看着小女孩,从怀中掏出一张饼子递给了小女孩:“饿了吧,给你吃。”
小女孩咽了咽口水,却没敢伸手接于冕给的饼子,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有些神色激动,小女孩见状立马伸出沾满灰尘的双手接过了于冕递来的干粮,怯生生的说了一句:“谢谢。”
于冕起身看向女孩的母亲:“大姐,你们从哪里来?”
见到于冕满脸善意,女孩母亲稍微安心一些,有些悲伤的说道:“大同。”
于冕闻言心中一沉,正要开口再询问的时候,只见小女孩用力将手中的大饼撕了一半递给了母亲:“娘,你吃。”
母亲看了一眼女儿,眼中泛起泪花,强颜欢笑的说道:“娘不饿,你吃。”
于冕看着母女俩,心中有些不忍,从怀中又拿出两块干娘递给女子,继续问道:“大同现在怎么样了?”
女子尚未开口,眼泪却先下来了,哭泣道:“死了好多人,孩子他爹也死了。”
于冕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逃难的百姓中有一道视线盯着于冕,视线的主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庞是中原人和西域人的混合体,少年舔舔嘴唇,眼神中发出狼犊子般的狠戾。于冕似乎感应到少年的眼神,目光转了过去,少年没有躲避,依然直视着于冕。
于冕走了过去,将怀中仅有的干粮递给少年,少年却扭过头去,没有理睬于冕。
“你叫什么名字?”于冕有些意外的问少年。
少年没有回答,旁边的人却七嘴八舌的替他回答,“回大人,他叫杂种。”旁人的眼神紧盯着于冕手中的干粮,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的嘲笑着少年,哪怕是悲苦之人,眼见别人比自己更悲苦,对他们来说也是好的。
于冕没有搭理开口的痞子流民,转身离开。
“韩小安。”少年开口。
于冕回头看向少年。
“我叫韩小安,我不是杂种。”少年的话语之中有一种斩金截铁般的坚决。
于冕温和的笑笑,将干粮再次递给少年,这次少年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便向嘴中狼吞虎咽的塞了进去,旁边的痞子流民刚有异动,便在于冕的注视之下止住了动作。
见到少年吃完干粮,于冕也便转身离开,他脚步沉重的回到林清啸身边,林清啸叹息道:“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都是百姓。于公子,走吧。”
于冕低头,没有再看那些百姓,翻身上马,心里的无力感却像巨大的海浪袭来,一浪又一浪,一浪比一浪大。
队伍继续前行,自从他们从怀来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除了偶尔停下来换马之外,百十号人的队伍几乎一刻也没有歇息,始终都在马不停蹄的拼命赶路,向着草原猛冲。
日落时分,草原到了。
于冕是第一次来到草原,他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连日来的疲惫也似乎消失不见。
黄昏时候的草原,宛如一幅渐变的油画。夕阳的余晖洒在无垠的草原上,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与地平线上的紫色和深蓝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美丽的天空画卷。远处,几群悠闲的牛羊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宁静和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气息,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宁静和满足。
此处离大明兵败的土木堡,不过几十里的距离,土木堡被瓦剌人攻破之后,处处残垣败壁,人迹罕见,而这草原却如此静谧,于冕看着眼前的美景,向西望去,感慨万千。
于冕一行人正待继续前行,只听马蹄声起,一队瓦剌游骑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林清啸示意身旁众人不要异动,派下属上前交涉,瓦剌骑兵在前带路,领着使团前往瓦剌军的营地。
原来,瓦剌太师也先早就料到大明会派遣使团来赎回皇帝,便分派了多支骑兵在草原边境巡逻。队伍之中,林清啸和于冕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沉重,也先早有安排,这一趟想必不会那么顺利了。
入夜,大明使团到了瓦剌营地,林清啸立即去求见也先。
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也先。
也先大帐之中,林清啸献上了大明此番带来的财宝,也先看着眼前的诸多财宝,迟迟没有说话。
林清啸看着也先的反应,心知不妙,却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太师,我等此次前来,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以此财物换取大明皇帝一人。”
也先没有回应林清啸的话语,反而问道:“林大人,不知大明皇帝在你心中,价值几何?”
林清啸心中暗怒,只是身在他人屋檐之下,却不好发作,耐住性子答道:“太师,皇上乃九五至尊,岂能作价。”
也先笑笑:“林大人不回答我的问题,那我来告诉你,在我看来,大明皇帝是无价的,你们这些财物,不够,你们的诚意,也不够。”
林清啸很是艰难,这一次出使,以财物赎回皇帝,是战败失利的情况之下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先的态度显然是以皇帝为人质,奇货可居,也先的野心大着呢。
眼见林清啸没有回答,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于冕上前一步。
“太师,我们此次前来,是带着足够的诚意而来,至于财物不够的问题,能否让我们见一见皇帝,再作打算?”
也先看向于冕,有些好奇的说道:“你是何人?”
于冕微微躬身:“一介草民。”
也先放声大笑:“大明是无人可用了嘛,让你一毛头小子前来出使,罢了,看你有几分胆量,就让你去见一见皇帝。”
也先挥手,示意手下带走于冕。
于冕见到了皇帝,可是眼前的皇帝他似乎不认识了。
土木堡一战,前后半月不到,皇帝朱祁镇就瘦了十几斤,整个人形象大变,脸上的英气不再,多了一丝苦意,两鬓也有了几根白发。
“皇上。”于冕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快走几步,就要下跪。
朱祁镇看着于冕,嘴唇颤抖,却没有说话,他眼神流转,似乎有些惭愧,却还是伸手拦住于冕。
“景瞻,怎会是你前来?”朱祁镇说道。
“我担心大哥,便求了父亲答应,让我进入使团,看看有没有办法能救大哥回去。”于冕答道。
紧接着,于冕仔细的向朱祁镇说了京城的动向,也说了刚才也先的态度。
朱祁镇沉思许久,叹息道:“也先不会轻易放我离开的,景瞻你当立即返回京城,让兵部做好准备,如果我没猜错,瓦剌马上就要进攻京城了。”
于冕点头,随即低声说道:“大哥,如果我同锦衣卫偷袭你帐外的看守,能有几分把握带你逃走?”
朱祁镇摇摇头:“一分把握也无。景瞻,明日你便返回京城吧。只有在正面战场击败也先,我才有可能回朝。”
于冕无奈点头,正想多说几句,营帐门帘被掀开,阿木塞走了进来。
于冕看见阿木塞,顿时想起来,两人还有过一面之缘。朱祁镇看见阿木塞,向于冕介绍阿木塞的身份。
阿木塞向于冕行礼,笑道:“于公子,又见面了。”
于冕:“我记得你。你来干什么?”
阿木塞随意的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于公子你想带皇帝回去,可是你们队伍中,有人不这么想。”
于冕和朱祁镇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抹凝重。
朱祁镇道:“阿木塞,如此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计,不像是你的作风。”
阿木塞朗声说道:“我堂堂草原男儿,不屑于阴谋诡计,我是不是挑拨离间,于公子可跟我前往赛刊王营帐,一看便知。”
话语说完,阿木塞转身离去,只是在他转身的时候,眼神中却露出一丝狡黠。
于冕看向朱祁镇,朱祁镇点头示意于冕跟上去看看。
“大哥,保重。我一定会来救你。”于冕说完,走出营帐追赶阿木塞而去。
帐内,朱祁镇缓缓闭上眼睛,内心深处有着许多担忧。
……
草原上的另一处营帐内,赛刊王正与一中原男子把酒言欢,待到男子转过头来,赫然正是使团副使,大明锦衣卫千户包办成。
营帐外距离营帐数十米的黑暗角落,于冕听着帐内的声音,脸色铁青,而阿木塞则在一旁往嘴里灌着随身携带的奶酒,摇头叹道:“知道你们中原人为什么败了吧,我们草原人虽然不算心齐,但绝对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于冕踏出一步,正想入帐质问包办成,阿木塞又开口了:“此刻你若走进去,再想出来,可就得横着出来了。我要是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于冕脚步一定,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阿木塞:“我想跟你做个约定。”
于冕:“约定?”
阿木塞:“我帮你保护大明皇帝的性命,而你,会欠我一个承诺。”
于冕:“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阿木塞又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于冕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是我?”
阿木塞将酒袋放入怀中:“可能是我看你顺眼吧。”
于冕缓缓吐出一口气,口中却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若回到京城,大明会内乱,而你们瓦剌,便有了可趁之机。但你这个约定,我答应了,希望你说话算数。”
阿木塞正视于冕,认真道:“你知道草原汉子对于约定的态度是什么吗?只要我不死,约定就算数。”
阿木塞说完话,伸出手来,于冕与阿木塞击掌,轻笑说道:“既然如此,那再加一个约定吧。”
阿木塞有些意外:“什么?”
于冕没有回答,走到帐前,掀开帐内大笑着走了进去。
“包大人,喝酒怎可不带上我?”于冕道。
帐内的赛刊王和包办成有些惊讶,不过包办成见于冕满脸笑容,眼神中虽有警惕却不多,笑着向赛刊王介绍起于冕来:“王爷,于冕是我朝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的长子,也是京城声名最盛的风流才子。”
赛刊王笑道:“果然少年英才,于公子快坐。”
于冕向赛刊王行礼,包办成眼见于冕如此配合也放松了警惕,正待包办成落座之际,于冕突然从腰间抽出匕首,割开了包办成的脖子,速度之快,令在座的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包办成捂着脖子倒地,脖子流出的血液浸染了地毯,包办成怒睁双眼,武艺高强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如此草率仓促,就算要死也应该是死在锦衣卫厂督的位置上啊,可他忘了,不管是现实还是小说,配角的死通常都是没道理可讲的。
赛刊王眼见于冕动手,迅速后退两步拉开防御,大喝着让侍卫进来,侍卫们一拥而入,纷纷拿兵器对准了于冕。
于冕静立原地,对赛刊王一字一句的说道:“不管他代表的是谁,你们的交易都作废。”
赛刊王大怒,正要发作,却见阿木塞苦笑着进帐,于冕的行为完全打破了他的安排,他没想到于冕会如此莽撞简单的解决此事。
于冕看向阿木塞:“现在,我欠你两个承诺了。”
阿木塞有些无奈,说道:“你就肯定,我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可能我看你也比较顺眼吧。”于冕放声大笑,丝毫没有将周围的侍卫放在眼里。
“为何这么做?你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情?”阿木塞有些不解。
“谁叫我是年轻人呢。”于冕一摊手,颇有点泼皮无赖的劲儿,看到阿木塞一脸诧异,他还解释了几句,一本正经的解释,俗称厚脸皮。
“年轻人就该气盛,有最简单的办法干嘛还要想那么多,想的越多,担忧越多。我杀了他,你们就更应该保护好皇上了,要不然这买卖你们岂不是亏了。”
阿木塞有些憋不住的笑了,他开始觉得于冕是个有意思的人了,看起来无脑其实却有一颗玲珑心。
“那你就不怕赛刊王一怒之下砍了你的脑袋?”阿木塞继续追问道。
“这不是有你嘛。”于冕有些嬉皮笑脸。
阿木塞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赛刊王看着这两个大笑的年轻人,一脑门雾水,只好吩咐人收拾了包办成的尸体,往喉咙里灌了一口酒,只是这酒分外的火辣,分外的烧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