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苑日头高高升起,绿草在阳光下舒展。
丫鬟们安静第卷起覆盖大帐窗户的牛皮帘子,四个壮力婆子进入内室,将卧榻挪到窗前,为李明月支起绣架。
春搜第二日,李明月并未出门,只安静地坐在帐中。丝线在她的指尖翻飞,如同灵巧的游鱼,在茭白的绫纱上游走。
针尖挑起,银光一闪,鲜红欲滴的牡丹上用错了颜色,花瓣上出现了一针浓绿。
李明月怀揣心事,绣工自然也失了水准。
她不禁苦笑,这一针下去,几日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李熙正趴一旁的桌案上,无精打采地临摹《孟子》字帖。
他小声地嘟囔着:“六十遍啊六十遍,我要写到猴年马月去!”
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催眠曲一般,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昏昏欲睡之时,沁人心脾的莲花香扑鼻而来,提神醒脑。
李熙睁眼,一个精巧的鹅黄色香包映入眼帘。
乱七八糟的牡丹丛中,趴了只憨态可掬的小猪?
“……这是一只待宰的肥猪?不会是姑姑绣得吧!”李熙说完,径自摇头否定,“不可能,姑姑绣工一等一,怎会做出如此丑东西呢。”
“是又如何。”李明月笑着说道:“你若是能写篇文章赞美它,便可免了罚抄。”
“啊?”李熙愣住了,手中的笔停在半空。
赞美一只猪?姑姑今日好生奇怪。
等一下,她说免罚抄!
“真的可以吗?”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为、为什么……那可是整整六十遍《孟子》!”
他至今连一遍都没抄写完。
李明月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我让你抄,又没让你交。”她轻描淡写道。
文字游戏啊!李熙满眼敬佩,仿佛又一次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将李珂折腾得那般狼狈,本以为少不了一顿教训,若是再被告到皇祖父面前,他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谁知姑姑有本事,三两句话便化解了一场危机,竟连书也不用抄了!
“此猪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会倾尽毕生所学,写出让姑姑满意的文章!”李熙一番摩拳擦掌,不由感叹:“姑姑如此厉害,竟会被外界小瞧,那些人真是被老母鸡啄了眼。”
李明月笑了笑,“和光当同尘,你且有得学。”
复仇手札第三条,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的。
无害、与世无争、需要保护的一面会降低警惕心,引诱他人信任,最终掌握主动权。
禁卫五人成一伍,间隔百步列队。以一炷香为限,头领挥旗为号,向周遭传递平安的消息。
杜恒提着食盒去看李明月,香气随着步伐微微飘散。
未走到公主的帐前,他便先瞧见了一抹鹅黄色的身影。
“姑父万福,”李珍玉迎了上来,她一双杏眼灵动,带着几分俏皮,“姑父亲自为姑姑送什么美味珍馐,可有我的份?”
杜恒停下脚步,温和的笑容中潜藏了几分了然,主动打开食盒。
焦香扑鼻而来,顷刻钻进李珍玉的鼻腔。
杜恒道:“出门轻车简行,随行厨子以猎物和山珍将就着做了几味菜色,我带了蜂窝炙獐肉。”
菜品确实不如杜府中的精美,但食材特殊,在这皇家苑囿之中别有一番滋味。
一组禁卫正巧巡逻经过,使得李珍玉和杜恒两人神色内敛。
“好啊,”李珍玉压低了声音,“不过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去我那儿分?”
杜恒略一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李珍玉和刘文昭的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李珍玉手指在杜恒的掌心一勾。
“你这呆子,还不把食盒给丫鬟。”她随即回过头,叮嘱寒翠:“餐食留一半即可。”
“是,县主。”寒翠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挥手带走了余下的丫鬟婆子。
唯有杜恒与李珍玉二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燃起了一丝火花。
下一刻,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杜恒的双手环住李珍玉的腰肢,呼吸着她身上的馨香。李珍玉则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你不怕刘文昭回来看到吗?”杜恒低声问道。
李珍玉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不过一个外姓嗣子,就算被他知道,又能拿我如何?”她以轻佻地以食指勾挠杜恒喉结,吐气如兰,“同样都是怀有身孕,怎么你只对我有兴趣,却不愿在姑姑那留宿?”
“当年宗族逼我娶李明月,”杜恒接触到她的视线,下意识错开,哑着嗓子道:“你知道,我向来厌恶遇事只会以泪洗面的软弱女人。”
李珍玉提醒道:“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杜恒的动作顿了一下,,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是啊,一块长大的情分。李明月看着我的眼神那么信任……”他低声说道,语气疲惫:“就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我背上,时常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杜恒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往事。
“儿时玩伴能有几分情谊?早随着时间消磨殆尽了。”
听着杜恒语气转为决绝,李珍玉靠在他的怀里,笑得很开心。
“我绝对不会给你压力的。”
她媚眼如丝,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杜恒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身体的温度逐渐升高。
日头跳下山坡,带走最后一丝光明。
杜恒提提着没有一丝热乎气的獐子肉,来到李明月的帐中。
帐内燃着安神香,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更显温馨宁静。
李明月正倚在软榻上绣牡丹,见杜恒进来,她抬起头,眼中顿时透出几分欣喜。
杜恒走到她身边,将蜂窝炙獐肉取出,摆在炕桌上。
“今日猎的獐子,肉质鲜嫩,我特意留了一半给你。”
“是夫君亲手烤的吗?”
她那清亮的眼眸,仿佛镌刻了天边的云霞。
被这般炽热的目光凝视,令他感到了些许不自在。
杜恒目光微沉,借着整理衣领,避开李明月视线,“是啊,不知我的手艺是否生疏。”
李明月眉弯含笑,“一定是,你看,这獐子肉上面的调料,似乎没有撒匀。我们第一次参加春搜时,你也是这般,卓尔不群,唯独不善厨艺。罢了,‘君子远庖厨’,我知夫君心善,不愿碰这些。”
杜恒闻言,低头看向盘中。
原本酥脆的獐子肉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层细密的粉末,颜色略浅于烤肉本身的颜色,若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这层粉末,杜恒之前从未放过。
他心头一颤,脑海中瞬间闪过李珍玉之前让贴身丫鬟翠柳拿走食盒的画面。
杜恒仍然温文尔雅,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凝结了一层薄冰,随时可能破碎。
内心深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正剧烈地冲撞着他,愤怒、怀疑、失望,种种滋味交织在一起,让他顷刻间快要窒息,双手藏于桌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青筋毕露。
最终,杜恒将那半只带着不明粉末的烤獐子肉,重新放回食盒,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肉凉了,腥味会散出来,你如今身子娇贵,别吃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大力掀开。
“姑姑私藏了什么好吃的,味道这么香?”李熙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杜恒手中的食盒。
杜恒脸上的笑容一僵,“獐子肉烤得不佳,又已凉许久,怕是……”
他话未说完,李熙已如殷勤的小狗般凑过来。
“姑姑不爱吃给我啊,我不挑食!我不怕凉!我最爱吃烤獐子肉了!”李熙说着,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抓起一块烤肉就往嘴里塞。
“世子……”杜恒心中一紧,他指节泛白,手指有一瞬发抖。
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哇,真是好滋味!”李熙瞪圆眼睛,这一刻,他只觉自己才疏学浅,翻遍空荡荡的脑子只有一句“好吃”。
为避免被姑姑夺走美味,李熙夺过餐盘就往外跑,“晚膳没吃饱,这些当给我加餐啦!”
李明月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切,见蠢侄儿撒欢似的冲了出去,她微微侧头,眼神示意身旁的雾莲。
雾莲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出大帐,跟上世子。
李明月轻轻一笑,似浑不在意,“夫君不必忧心,熙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肚子没底。他一个男孩子不必太过讲究,一点腥味不算什么。”
杜恒却心脏猛地抽痛。
烤肉上沾染的粉末,想必是李珍玉授意丫鬟下的药,为的就是……想到这里,杜恒的呼吸变得急促,险些握不住筷子。
李明月差一点就会吃下那块毒肉了!
李珍玉“不会给他压力”的温言软语言犹在耳,却是想要借他之手,铲除那期盼已久的嫡子。
这个毒妇!
如今食盒被李熙拿走,他如何能不担心?万一那不是普通的伤胎药,而是剧毒呢?
杜恒越想,脸色愈发苍白。
他猛地转身,一把将李明月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帐内昏黄的烛火映照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平添几分温馨。
李明月靠着杜恒的胸膛,感受着他急促不均的心跳。
“明月,我好想你,”杜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我想留下陪你。”
留下?
李明月僵住身体,手扶在杜恒手臂上,犹豫是否要将他推离。
就在她迟疑之际,帐帘再次被掀开。
李珍玉款款入门,她已经卸下了繁重的珠钗,只用一支牡丹花挽起满头青丝。李珍玉平常惯用大妆,这次淡雅的装扮,衬得她清丽脱俗,我见犹怜。
帐内淡雅的熏香迅速被花香覆盖。
“姑姑,今晚我来陪你啦!”她脸上带着一丝娇羞的笑意。
眼神却落在杜恒环抱李明月的双臂上。
杜恒刚好抬起头。
四目交织。
李珍玉的脸上带着娇俏的笑意。
杜恒的眸色深沉,似一潭幽静的古井。
“珍玉怎么没让丫鬟通传。”李明月顺势放下手,脸色绯红地推开杜恒。
“姑姑向来不喜繁文缛节。”
李珍玉坐到李明月一侧,亲昵地挽住她,状似无意地将杜恒的手臂撞开。
“我们姑侄儿时还一起睡过,可惜长大后再也没机会同塌而眠了。”李珍玉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如今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当然要重温一下从前美好的时光。”
杜恒喉结滚动,低声提醒:“多谢县主美意,只是你们如今皆有身孕,睡在一起,恐有不便。”
李珍玉柳眉微蹙,似是不解,“这么多丫鬟伺候着,我和姑姑同眠一夜,究竟有何不便?”
李明月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入杜恒掌心,轻轻摩挲。李明月指尖的凉意,仿佛一股清泉,瞬间浇灭了杜恒心中燃起的火焰。
李明月垂眸一笑,语气温柔:“珍玉自幼与我亲近,我们有得是闲话聊呢,睡在一起,正好打发时间。”
李珍玉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杜恒。
杜恒深吸一口气,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只飞蛾扑向烛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它被火焰燃毁了翅膀,永远失去碰触天空的机会。
李珍玉踢掉翘头履上榻,紧贴着李明月,声音甜腻,“谢姑姑。”
李明月宠溺道:“傻孩子,跟自己姑姑还客气什么。”
杜恒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般和谐的一幕,心头充斥不安。她们如此亲密无间,手挽着手,依靠着彼此,仿佛自成一体,再不需要他的存在。
但一左、一右,分明皆是他的女人。
杜恒按捺心底那一丝古怪,径自离去。
李珍玉已经支使着丫鬟吩咐:“把两张睡榻并到一块。”
丫鬟迅速叫来壮力婆子,奉命行事,再重新铺好褥垫和锦被。
李珍玉率先躺下,亲昵地拉住李明月的手。
“姑姑,你还记得我五岁那年的上元节吗?”李珍玉睫毛轻颤,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一年,宫里放了好多烟花。”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整个宫殿。小小的李珍玉拉着李明月的手,兴奋地又蹦又跳。
“姑姑,你看,那朵花花像不像孔雀开屏?”
那稚嫩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记得。”李明月的声音很轻,“你看中了夫君赠予我的兔子灯。”
那盏兔子灯扎得十分精巧,通体雪白,两只红宝石似的眼睛闪闪发光,李珍玉一眼便喜欢上它。
李珍玉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漆黑的瞳孔之中翻滚着浓烈的情绪,“你那么喜欢它,为何最后要让与我?”
李明月怜爱地望着她,“深宫孤寂,阿兄尚有不在的时候,唯你一直伴我左右。我们同为女子,自然无话不谈。不过是一盏灯罢了,哪能与你在我心里的重量相提并论。”
李珍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其实对李明月而言,宫中日子不过尔尔。
没有母家庇护,她与兄长相依为命,举步维艰。除了和杜恒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宫廷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值得来回咀嚼的美好回忆。
而现在,仅剩的一点甜蜜,也因为看清了杜恒而变得苦涩不堪。李明月闭上眼睛,将那些浮出水面的不愉快强压下去。
“姑姑,你在想什么呢?”
李珍玉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李明月睁开眼,“困了。”
“姑姑的手好温暖,”李珍玉松开她,忽然问道,“只是,你真的对我这么放心吗?”
李明月微微一愣,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我为什么不放心你?”
两人的目光如同星辰交汇,时间仿佛静止片刻,只剩下她们彼此眼中闪烁的光芒。
李明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角,“孕后易乏,我想睡了。”
“好。”李珍玉乖巧地应了一声。
“时辰不早,你也早些休息。”
李明月闭上双眼,呼吸逐渐平稳。
李珍玉盯着姑姑安静的睡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簪子,寒光四溢。
李珍玉深吸一口气,无声靠近,悬在李明月闭着的眼睛上方,簪尖距她不足一寸的距离。
李明月睡得香甜,对所发生的的一切毫无防备。
一缕乌黑的发丝从李珍玉肩头滑落,发丝的触感,像羽毛般轻柔,轻轻拂过李明月的脖颈。
两人呼吸缠绕,细腻的肌肤在烛火的微光中,泛着莹润的光泽。李珍玉的视线缓缓下移,停留在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如同沾染露水的花瓣。
最终李珍玉重新躺下,摩挲着簪子,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李明月动了,她伸手在轻轻拍着李珍玉的胳膊,那带着鼻音的调子,像是在哄一个睡不安稳的孩子。
无意识的动作,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柔。
李珍玉的手指一僵,闭上眼睛,心中五味杂陈,睫毛不停抖动,在榻上翻来覆去;李明月看似熟睡,眼皮却一动不动。
帐内的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晨光微熹,盖帘尚未被掀起,唯有缝隙间泻入的几缕浅光。
李珍玉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
她摸黑悄悄起身,走到帐边。
贴身丫鬟寒翠揉着惺忪睡眼,低声问道:“县主,您不多睡会儿?”
李珍玉摇了摇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了,咱们先回去。”
她深深地看了李明月一眼,随后转身离去,丫鬟追在后面急着为她披上外袍。
帐内重归寂静,只有李明月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好眠的李明月缓缓睁开双眼。
雾莲含笑上前,“殿下,您醒了,县主天未亮便带着丫鬟离开了。”
“我知道了。”李明月微微颔首,坐起身来。
雾莲服侍李明月穿衣,却突然脸色一变。
“您……”
雾莲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充满了惊慌。
李明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她躺过的床榻之上,晕染开一朵朵殷红的花。
“公主,您来月信了!”雾莲几乎快要哭出来,“明明还未到日子啊!”
李明月轻叹一声,仿佛早有预料,“应当是之前吃下的芙蓉糕里,被李珍玉加足了活血的东西。”
这位小侄女,倒是诚心诚意希望她滑胎。
李明月拉住她的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雾莲担忧极了,“公主,若是珍玉县主再找借口过来,非要与您同塌而眠,恐怕会察觉月事带……”
李明月明白雾莲的未尽之意。
以李珍玉的性子,一旦察觉她是假孕,必定闹得沸反盈天,无法收场。
李明月朱唇轻启:“雾莲,我曾问过你们一回——怕不怕被我做的事情牵连。现在我想再问一次,会怕吗?”
雾莲目光坚定,用力摇头:“思烟姐姐说她不怕,奴婢亦是如此。只要殿下需要,奴婢们随时可以豁出命去。”
李明月神色动容,“说得好。”
她要复仇的对象数量众多,各个实力强劲。若既要报仇,又想求稳,怕是难于上青天。
这条复仇之路,长满荆棘,时时刻刻要拉她跌落地狱。正因为有人陪伴,她便能有所慰藉,义无反顾。
“已到收网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