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提着宫灯进入帐篷,示意后,挑亮灯芯,用竹竿把宫灯悬挂到高处。
熏香在灯影斑斓中升起青烟,气温已经浸透了大帐,压下泥土的浊气。
思烟走近李明月,低声提醒:“殿下,奴婢瞧见一排灯笼往咱们这边来,约莫是县主。”
李熙正兴高采烈地给姑姑讲述打猎时的趣事,闻言一撇嘴,“啧,她来干嘛。”
片刻后,成排的灯光果然停在帐外。
两个丫鬟打帘,李珍玉款款而来,不见外地坐到李明月榻上。
丫鬟搬来炕桌,摆上冒热气的点心。
李珍玉神采飞扬道:“春搜简陋,不如宫里,我特意带了点心,姑姑快用,这可是贵妃祖母亲手做的芙蓉糕,寻常人可没有这等口福。”
李熙明明在场,但她绝口不提。
李熙顿时黑了脸,没好气道:“好狗不挡路,好鸟不打岔,我正和姑姑说话,哪儿轮得到你抢嘴!”
李珍玉这才把视线挪到李熙身上,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她一脸惊讶地掩住口,笑道:“原来熙儿弟弟在啊,许久未见了,竟让姐姐认不出了呢。”
装什么,在杜府时,他俩哪日见面不吵两句!
李熙气鼓鼓地,双颊涨得像塞满了干果的松鼠似的,瞪大眼睛:“谁要给你做弟弟,找你家李珂去。”
李明月见状,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天不早了,明日还有一场狩猎,你回去早点歇息,记得检查箭囊中的箭矢数量。”
李熙心中不情愿,觉得李珍玉刚得了皇祖父的亲赏,立刻跑来他们账中耀武扬威。
但一想到姑姑的能耐,最终还是顺了她的话,起身走了。
只是离开时脊背刻意挺得笔直。
李明月望着那透着几分倔强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侄儿心性虽有长进,但在真正有城府的人面前,仍略显稚嫩。
李珍玉捏起芙蓉糕,亲手送到李明月唇边:“姑姑尝尝,别辜负了我的好意。”
她或许不知,杜恒之前送来盘一模一样的芙蓉糕。
李明月不禁失笑,婉拒,“贵妃一番心意,明月本不该辜负。只是晚膳多是荤腥,我吃得有些撑,待会儿再吃。”
“好吧。”李珍玉索性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唯闻轻微的咀嚼和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李明月端起消食的果茶轻抿一口,等待她主动道明来意。
突然,李珍玉抖动肩膀,水汽在眼眶中凝聚。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华贵的衣襟上,晕染出一小片深色。
李珍玉哽咽着开口:“我越过姑姑去向皇祖父求恩典,姑姑不会生气,怪珍玉吧。”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李明月。
李明月取过一方丝帕,温柔地抚过她眼角,吸走泪珠。
李珍玉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嫁入杜家以后,老太太虽待我不错,可文昭到底是嗣子,不如姑父那般,已有官职在身,又是闻名京城的文武双全的贵公子……”
李明月的手指一顿,随即继续替她擦拭泪水。
“文昭年轻气盛,前途未可知,这爵位怕是难以落到他头上。”
李珍玉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只是一介县主,若是不求皇祖父给些脸面,未来姑父承爵,我和文昭吃喝全要仰仗那蒋氏,恐怕难以立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低低的呜咽。
李明月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之前对我说,男人之间的争斗不关咱们后宅女人的事。我们有一块长大的情谊,怎会对你生气呢?”
李珍玉闻言,抓紧李明月的手,把脸深深埋入她掌心,放声大哭。
“姑姑!”
李明月目光落在她那隆起的小腹上,神情越发悲悯,“我只盼着能给郎君添一个男嗣,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李珍玉含泪赞同,“我懂姑姑,我亦是如此。”
她起身,脚下晃悠,站不太稳。
李明月连忙道:“寒翠,快来扶你家县主。珍玉好性子,纵得你们越发不贴心!”
寒翠等人走近,不敢辩驳。
临走前,李珍玉不忘嘱咐:“姑姑,祖母难得亲自下厨,下一回说不定等到什么时候了,你要多吃几块。”
李明月一脸赞同地不断点头,顺势拿起。
“是啊,如此珍馐,不能浪费了。”她声音清幽如水,让人听不出丝毫异样。
李珍玉在寒翠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帐帘落下,思烟和雾莲进来服侍。
李明月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紧不慢地用完了一块芙蓉糕。
“滋味甚好。”
雾莲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不禁担忧道:“公主,怎么不让奴婢检查一下?”
李明月眯起眼睛,“无妨,侄女如此殷勤,这糕点必定有问题。”
魏王一脉不可能放任她生下杜家嫡子。
但她根本无孕,食下又如何!
李明月眼珠一转,拿起芙蓉糕的碟子。
吩咐道:“随我出去一趟。”
如此美食,怎可浪费。
离了大帐,李熙低着头,眉间拧成一个疙瘩。他带着满腹的燥火,一路用力踢着路边的石子。
方才受了李珍玉的气,又被李明月故意支开,他满心烦闷不得纾解。
偏偏青苑春搜,官员结伴同游,处处洋溢笑声,更显得李熙形单影只。
没走几步,冤家路窄,李熙迎面撞上了他更不想见到的人——李珂!
李珍玉的弟弟,比她还讨厌。
李熙绷着小脸,打量起李珂,视线落在裹在身上的外袍,脸色更难看了。
哼,就会臭显摆,春搜一年一次,李珂居然把雀金裘穿出来!
不就是想用天下仅此一件的好料子,展示他受皇祖父宠爱么,花孔雀都比不过他!
李珂身边跟着两名侍卫,亦步亦趋。
李熙不想与他打照面,当即掉头,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李珂使了个眼色,身后两名侍卫上前拦住李熙的去路。
李珂绕至他面前,挑眉一笑,“熙弟见了为兄,不打声招呼么?”
“堂兄好。”李熙敷衍地行了个礼。
李珂上前一步,“熙弟如今出息了,皇祖父都对你刮目相看。”
李熙莞尔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哪里哪里,也就比你好上一点。”
“你向来不学无术,宫中一众大儒提起你便拍桌子,”李珂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如今竟能对答如流,定是姑姑为你想法子,才让你逃过这一回。但她怀孕了,女子孕期劳神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李熙胸膛剧烈起伏,“你我之事,提姑姑做什么!”
“兄弟闲谈,你怎么突然发怒。”
李珂浅笑云淡风轻,让李熙更加火大。
李熙假做怒极离开,却趁李珂不备,狠狠地冲过去推了他一把。
李珂毫无防备,仰面栽倒,扬起满地黄土。
“啊——”
内侍路过,被摔倒的李珂砸了个正着。他惊慌失措地伸长了手臂,试图接住高高飞起的汤盅,却是徒劳。
“咚”,最终汤盅砸在李珂下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终于停下。
侍卫们大惊失色,“世子!”
李珂迅速护住脸,汁水却渗入衣襟,晕染出一片带着油花的深色痕迹,几片泡软了的人参卡在脖颈和衣领之间,狼狈不堪。
宫中规矩,高声求饶坏了主人们的安静,罪加一等。内侍爬起,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连求饶都不敢说。
李珂被侍卫扶起来,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李熙!你敢动我!”
李熙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堂兄年纪轻轻,便要顿顿食鹿肉,身体太虚了。你看,你走路都站不稳!”
李珂抹了一把参汤,俊脸扭曲了几分。
“来人,按住他!我这个当兄长的非要管教管教你这混世魔头,让你知道好歹!”
两名侍卫应声,气势汹汹地朝李熙逼近。
“哇哦,抓不着我。”李熙犹如脚底抹油,在两个侍卫兜圈子躲避抓捕。
可他毕竟年幼,哪是精壮侍卫的对手。
眼看就要被擒,李熙心中不由一紧。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住手!”
侍卫下意识顿住。
李明月带着彦辰款步而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婉笑容。
李熙喜上眉梢,乳燕还巢一般躲到她背后:“姑姑!”
为他撑腰的人来了!
“珂儿,莫与小魔头一般见识。”李明月走到李珂面前,用丝巾轻轻为他擦拭。
她的目光温柔似水,“今日春搜,文武百官皆伴驾父皇左右,若因皇孙打闹而争执到御前,被臣子们知道了,太伤颜面。熙儿他什么样,官员们心里都有数,对你却不好。”
“姑姑句句为他开脱,却说对我不好?同样是侄儿,你仅把他放在心里,时时刻刻偏袒着。”李珂抓着她手不放,指着烫红的脖子,“这里烫到了,姑姑还未检查过。”
“你多心了,我对你们一视同仁。只是熙儿喜欢胡闹,我要多盯着他一些,免得惹出乱子。”
李明月擦拭好,转头看向李熙,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熙儿,回去抄五十遍《孟子》。”
“什么?”李熙长大嘴巴,“太多了,我可写不了这么多字,手会断的!”
“不知悔改!”李明月眉头一横,“抄六十遍,再敢顶嘴,再加十遍,还不快去!”
李熙哆嗦了一下,“呜,是……”
而后慌不择路地跑了。
李珂眉目间透出几分阴郁,“罢了,我和他到底是自家兄弟,这点小打小闹,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向瑟瑟发抖的小太监。
“但这下贱阉人冲撞了我,若不重罚,日后岂不是谁都敢在本世子面前放肆?”
小太监闻言,更是吓得魂飞魄散,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奴婢再不敢了,求世子开恩,求公主开恩!”
李明月拉着李珂,转了个方向,又对彦辰招手,打开食盒,从中捏出一块芙蓉糕,放进李珂的掌心。
“贵妃娘娘亲手做了芙蓉糕,赐到我这儿。珂儿一起用点吧,肯定合口。我只给你,不给李熙,好不好?你就别再气了。”
原来这些是给李熙的?
那他非要全吃了!
李珂面色稍霁:“姑姑觉得应该怎么罚?”
李明月扫过哆嗦的内侍,顺势道:“父皇住持春搜,让臣下放走怀孕的母兽,避免伤了天和。我想珂儿一定愿意同父皇一心,便照着宫规罚吧。”
李珂静静地凝视她。
先罚抄支走李熙,再通过糕点提及滟贵妃,最后用皇祖父来压他,结束矛盾。
姑姑真是一身柔到极致的好手段。
……不过,偶尔顺了她的心思也无不可。
李珂几口吞下掌中的芙蓉糕,摆手,转头离开。
“算你好狗运。看在我姑姑替你求情的份上,滚去领罚吧。”
李明月目送他离开,将一根银铤塞入内侍掌心,歉意道:“是熙儿莽撞,连累你了,我回去必责罚他。你快起来,回去上药吧。”
内侍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心有余悸,嗓音细弱:“多谢公主殿下!奴才今生今世也无法报答您的恩情!”
宫中人来人往,不知道避开危险,便是奴婢的错。
有谁会在意一个寻常宫奴的死活呢?
公主今日明明可以袖手旁观,以他贱命平息魏王世子的怒火,却甘冒险拉他一把,他心里明白着呢!
李明月本未当一回事,却在目光触及那张青涩面容的瞬间,整个人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内侍轮廓柔和,眉毛细长,鼻梁挺秀,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好似蕴含了千言万语,是最得娘娘们喜爱的秀气模样。
李明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仿佛坠入了万年冰窖。
记忆深处,这张脸完全张开了,面容变得更加深邃立体,眼中充斥着阴鸷的算计,如同利剑一样能够洞穿人心。
他以铁锁链将她囚禁于暗无天日的同心殿,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死亡噩梦中。
跪在她面前致谢的年轻内侍,居然是未来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大宦官,她的第四任丈夫——田令孜。
如今的田令孜,尚未入圣心,仅是个身份低微,普通的打杂小宫奴罢了。
强烈的恨意和惊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李明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彦辰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上前一步,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躯。
“殿下是否玉体抱恙?”
李明月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彦辰一颗心跟着揪起。
李明月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内心的翻涌的情绪,不让声音露怯。
“更深露重,我有些凉了,该走了。”
若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下一刻就动手了结田令孜。
一路上,她反复告诫自己切莫心急。
血债总要血来偿,欠她的,必加倍讨回!
李珂亲手提着这篮芙蓉糕返回大帐。
他掀开帐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料峭春寒。
李珍玉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看到弟弟的身影,她先扬起嘴角,这个笑容还没成,便看到了沾满尘土和油花的外袍,顿时笑意在眼底散开。
“没想到我还能看到你如此狼狈的模样。阿弟,难道你终于惹恼皇祖父,让他用汤盅砸了?”
李珂冷着脸换下脏污的雀金裘,大马金刀地坐在矮几上,打开食盒,接连捏几块芙蓉糕送进肚子。
“你想的这一天永远不会来。是李熙那祸害,若非今日姑姑拦着,我一定当场废了他!”
李珍玉嗤笑一声,眼神却无意间瞥到桌上的盘子,边缘银错金的工艺凿镂了五瓣缠枝的梅花,整个皇宫只有滟贵妃得圣人恩典,专门打造了一套。
银盘中央叠放着仅剩的花糕,色泽莹润,压褶扎实,正是出自滟贵妃的手笔。
李珍玉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满眼震惊。
她急着从李珂手里抢下半块糕点,厉声质问:“芙蓉糕怎么会在你这里?那是我给李明月送去的!”
李珂不以为意道:“她为别人求情,顺势赔给我的。”
李珍玉闻言,脸色骤变,一把拍在案几上。
“你吃了多少?!”
李珂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不明所以道:“不就是几块饭后甜点……”
“我在里面添了猛药,给李明月落胎用!”李珍玉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怎么进了你的肚子?”
为了降低李明月的警惕心,她还特意在其面前吃下一块为未加料的糕点。
帐内空气瞬间凝滞。
李珂脸色变得难看,不知是药性猛烈,还是伤了脾胃,他只觉得腹内剧烈蠕动,竟然痛了起来。
李珂顿时捂住肚子,蜷缩在榻上冒出满头冷汗。
他嘶哑着嗓子:“传刘御医!”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赶来,正是李珂的心腹御医。
此时,李珂浑身的汗水已把内衫打湿了,面色苍白,偏偏嘴唇鲜红。见李珂如此模样,刘御医连忙上前。
“老臣来时已听内侍说过,世子是进食了不干净的东西。世子可晓得是何物?”
李珂强忍着痛楚,咬牙切齿地说道:“伤胎药。”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圣驾之内?
世子又怎会吃下此物。
刘太医脸色一变,立即住口,不再提及,转而诊查舌苔和脉象。
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依老臣之见,这药中主要是活血之物,若是无孕的女子服用,可活血调经,有益无害。但从世子的脉象看来,您有血瘀之证,想必是狩猎时受了风寒,内外交攻,淤血下行,恐怕接下来会有下利之症。待排空后,静养数日便无碍了。”
李珂脸色阴沉,挥手令刘御医下去。
过了一会儿,肚子似乎没那么疼了。
李珂这才缓缓坐起身,目光冰冷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李珍玉。
“父王的探子截获了情报信,信中言明,若李明月生下孩子,杜家将彻底站队淮王。李明月的这个孩子,必须尽快堕掉,你想得很好,但手段太低劣了。”
李珍玉抬起头,怨毒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
“若你真有本事,何须我费心竭力!”她冷笑道,“李明月死心塌地爱杜恒,自从确定有孕,吃穿住用样样小心,连杜若兰和蒋氏都在她那吃瘪,我想找到动手的机会,哪有那般容易!”
李珂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阿姐,父王只有你我两个嫡出的孩子,唯有我成了皇太子,让家中荣耀系于我身,你未来才能有好日子过。”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李珍玉,闪过一丝狠厉。
“你要亲眼看着她落胎!否则,别怪我不念同胞之情,你的孩子……”
李珍玉急着捂住肚子,后退一步,“李珂!你敢——”
李珂眸色漆黑,透着若隐若现的讥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