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李明月,感怀兄罪,自戕于同心殿。”
自戕?
李明月无声尖啸,灵魂因愤怒而剧烈波动,肝肠寸断。
她明明是被歹人从背后射杀,何来自戕的可能!
但无论朝廷如何颠倒黑白,她的愤怒已无人能知;她的尸骨不被允许入皇陵,一口柳木薄棺,仅被一张破席裹了,草草送到城郊的土坑里。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便是她的墓碑。
随后李明月的魂魄便被禁锢在这荒凉之地,她盯着自己破败的坟冢,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凉。
紧接着另一具残破的尸首,被随便扔进附近随手挖的新坑。卷边的草席露出了彦辰苍白的脸,他身上满是伤痕,显然死前受尽了折磨。
“田、令、孜!”李明月目眦欲裂,魂体几乎要溃散。
彦辰是她捡来的流浪儿,他们以姐弟相称;秦时甘罗十岁拜相,论天资,彦辰也不须多让。淮王落败后,树倒猢狲散,部下大难临头各自飞,唯有彦辰主动抛却仕途,从始至终追随在她身边。
李明月不停痛苦的嘶吼,声音却传不出这方寸之地。
林中飞鸟突然受惊高飞,华丽的车架卷起尘土,飞驰而来。
是田令孜。
“打水来。”
田令孜单膝跪在墓碑前,亲手拧干锦帕,一寸寸擦净,动作轻柔,目光缱绻。
“嫡出公主之尊,身后事不如奴才体面。李明月,你多可怜呐。”
李明月狠狠“盯”着他,若目光能杀人,田令孜早已千疮百孔。
田令孜起身,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来人。”
几个小太监抬着沉重的锁链上前。
“给她锁上。”田令孜淡淡吩咐。
手下闻声而动,那条同心殿里束缚过李明月的锁链,又一次禁锢了她的墓碑。
田令孜欣赏着诡谲的画面,眉开眼笑,“正该如此!你被赐给我了,生是我的人,死也只能做我的鬼!”
李明月望着那粗壮的链条,如同看到了自己永世的枷锁。她想反抗,想挣扎,魂体却如被钉住一般,千钧重负,动弹不得。
一滴,两滴……
鲜艳的血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是她无尽的怨恨与不甘。
她恨田令孜的歹毒,杜恒的无情……恨那高高在上,轻易左右他人性命的皇权!
更恨自己识人不清,错信奸佞,软弱可欺,步步退让,最终连累至亲,甚至她死了都难以安生。
她甚至不知道那致命的一弩箭,究竟出自谁手。
李明月心中立下毒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若有来世,我要让那些害我、辱我、弃我之人,血债血偿!”
田令孜带着猖狂的笑走了;而李明月日复一日地困于此地。
起初,偶尔有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被人扔进来,渐渐地尸体越来越多,断臂断腿的,开膛破肚的……堆积如山,压住锁链,成了乱葬岗。
“建安帝驾崩了!”
“这有什么,龙椅半年内换了七八任主人。”
“老天爷啊,这颠沛流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没有头,天下要完了。”
长安城的方向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令无数骚人墨客用尽诗书渲染其风流繁华的梦想乡,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城破了……”李明月麻木低语。
她目睹穿着各色甲胄的兵士在附近烧杀抢掠,曾经锦衣玉食的权贵们仓皇逃窜。
这个她曾为之牺牲,为之忍辱负重的王朝,已然走向末路。
猝不及防,一骑铁蹄踏平了李明月的坟头,所有的无形束缚仿佛随着铁索断裂一瞬间消失。
李明月怔了怔,灵魂挣脱桎梏,久违地感到轻松。
她像一缕无根的浮萍,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前方那抹玄色洪流中格外醒目的高大背影,一路向着长安城的方向飘去。
四周是震天的喊杀声,男人却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长刀翻飞,杀退蛮夷、屠尽皇室宗亲,一步步踏着残砖碎瓦,走进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紫宸殿,成为乱世的终结者。
喷溅的血色一次又一次穿身而过,明明是魂魄,李明月却感到一种滚烫的黏腻。
男人提着滴血的人头,一步步走入血与火之中,长矛捅穿新帝的胸膛,将人钉死在龙椅上,再长腿横扫,将死尸踹下台阶。
他蓦然回首,金刀大马地坐在龙椅中,与她遥遥相望。
最后的赢家竟然是他!
李明月心魂剧震,眼皮陡然变得异常沉重,灵魂伴随无形的撕扯飘向远方。
不知过去了多久,李明月费力地睁开眼,恍惚看到床边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渐渐清晰,展露出一张俊朗却又让她心如芒刺的憎恶脸庞——是杜恒!
李明月脑中一片混乱,无数记忆碎片翻涌。
她犹记得那支穿心而过的弩箭,也记得灵魂被禁锢的绝望。
是了,她已身死良久,可怎会又看见杜恒?
头好痛!
记忆像是打结的线团,一时怎么也理不清。
“醒了?”杜恒手指伸到李明月面前,轻柔勾勒着她的眉眼。
李明月想要挣扎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脚麻痹,使不出力气,声音嘶哑:“我怎么……”
却见杜恒端起矮几上的一碗黑褐色药汁,递到她唇边,“明月,该喝药了。”
蜀锦大帐之内,她和杜恒依偎在绣着合欢花的隐囊上……场景何其熟悉,瞬间勾起了李明月尘封的过往。
伴随着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曾经的回忆在她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正是这碗索命汤夺走了她的孩儿,杜恒又在她“血崩”之后,将她活活埋葬!
老天竟让她重回到了这个痛不欲生的时刻。
“不——”他要害她!
惊惧令李明月生出无穷的力量,奋力推拒着杜恒的双臂。
男人冰凉的指尖从她唇瓣滑落,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冰冷。
他耐心已耗尽,大力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却是与动作背道而驰的缱绻:“魏王殿下容不下淮王一族,你的孩子会污了我杜家的血脉。”
滚烫的药汁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苦涩,被他强行灌入李明月的喉中。
“唔!咳咳……”
李明月被呛得眼泪直流,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于是趁杜恒放松警惕,猛地一头撞向对方,顺势将剩下的半碗药尽数吐了出来。
杜恒猝不及防,被药液兜头淋下,黄褐色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脸颊往下淌。他呆立原处,显得狼狈不堪。
“你!”杜恒下意识抬手去抹脸。
为母则刚,李明月乘机用尽全身力气,张口便死死咬住了他的虎口。
“啊!”杜恒难以置信地发出一声惊呼,手上传来钻心的剧痛。
这个软弱无能,任他搓圆捏扁的公主今天很反常。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贱人,我看你是活腻了!”杜恒勃然大怒,扯住李明月头发向后拽。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尚未面世的孩子。
心里这样想着,她嘴上不由加大了力道,口中很快尝到了腥甜的血味。
“李明月!”杜恒气急败坏,另一只扬手一个掌掴。
“杜恒!这也是你的孩子!”
“我们杜家不要流着淮王血脉的孩子!”
耳光如暴风雨一般打在她的脸上,只让她眼冒金星,她知道不能再硬碰硬,口一松,身子一软头一歪,双眼紧闭假装晕死过去。
看着鬓角厮磨的结发妻子倒地,杜恒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他转身正冠,对镜细细擦去面上药液,一点点开始清理手上被咬出的伤口,敛眉低语:“出师不利,恐沾晦气。”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杜恒笑得残忍。
他挑起李明月散乱的青丝,猛然扯紧,拉高她的头颅,“既然你不肯走我安排的路,我便亲自送你上路。”
他五指骤然收紧,深深陷入李明月细长的脖颈。
血液不断上涌,额头剧痛,强烈的窒息感如同黑潮,瞬间淹没了李明月的感官,她眼球爆凸,耳中嗡鸣不止。
李明月怎么也没想到,杜恒会不管不顾,亲自动手来杀自己!
宽袖的掩盖下,李明月尖锐的指甲蓄势待发。
这一世假如还是逃脱不了杜家的魔爪,她也要和杜恒同归于尽。
“且慢。”一位身着紫色长衫的贵妇在仆妇簇拥下步入门厅,阳光照在她满头珠翠上,点亮那一脸的雍容。
正是李明月的婆婆蒋氏。
蒋氏先是瞥了一眼床上“人事不省”的李明月,又看向一旁面色阴沉的儿子。
“母亲。”杜恒当即整理起凌乱的衣带。
蒋氏屏退下人,扶正杜恒腰间环佩,轻声道:“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不要亲自动手,以免留下把柄。”
“儿子早已与她恩断义绝。但凭母亲吩咐!”
蒋氏满意的拍了拍杜恒的肩膀,扬声道:“来人,‘公主殡天’,送公主入棺椁。速请几位高僧到灵堂为公主诵经超度,莫要让她带着怨气走,扰了我们杜家的清净。”
“是。”
早就等在外面的仆妇们立刻上前拿着绸缎一裹,七手八脚地将李明月塞进棺内。
杜恒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淮王倒台,今上日薄西山,朝政已然被魏王把持,不久前魏王还曾暗示他别留“污点”,如今他唯一的污点已然除去,杜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合棺!”杜恒决绝的声音传入李明月耳中。
厚厚的木盖褫夺空气,窒息的画面与李明月前世的记忆重合。
她活了,却活在即将被活埋的前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