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勺之年的男孩眉眼稚嫩,隐约可见李明月的影子,正是被贬为庶人的淮王世子李熙。
李熙涕泪横流,恐惧扭曲了端正的容貌,闪躲的视线透出窝囊,抛弃天家傲骨如同丧家之犬。
见到李明月,他顿时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野狗似的四脚着地,急着凑过去,攀上李明月裙角。
声音虽大却中气不足,“姑姑!姑姑救我!我阿耶为了你把命都丢了,你不能自己在宫里享福,眼睁睁看着我送死啊!”
跪在廊下的彦辰不由皱眉,不过三年光景,李熙怎么被教成了这副样子?
淮王后嗣若是李熙这模样,便是翻案了,日后也扛不住任何风浪。
“熙儿,你怎会……”李明月心如同被针扎一般,手无意识地抓紧胸口的衣料,扶着桌案才能站稳。
田令孜生得高大,轻松将人拎到李明月面前,像是对待狗崽子似的故意摇晃几下。
“哎呀呀,臣记得,淮王一脉好像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存世了?你说……”
“你要干什么?”李明月瞬间警惕起来。
田令孜微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慢慢用刀刃挑开李熙的裤裆缝线,笑声徒然高亢起来。
他笑睨她一眼,道:“只要我轻轻一划,就让你淮王府绝嗣了。你不是喜欢他,总想护在身边么?届时,让他和彦辰一样,也一起留在宫里相伴你。你每天只能跟三个太监相处,这样你总会理我了吧?”
“啊——”李熙吓得脸色惨白,蜷缩起双腿闪躲着刀锋,杀猪似的一下子嚎叫起来。
他想快逃,脚却狠狠一崴,栽倒地上。
最后只得用力哭喊:“姑姑你不能让他这么做!我是天潢贵胄,我才不要做和他一样的下贱之人!”
李熙这蠢侄儿,这种时候怎么还敢如此说话刺激田令孜!
李明月又急又恼,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说辞制止田令孜,奋然伸手握住匕首。刀锋嵌入掌心,划破了柔嫩的皮肉,鲜血登时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李熙终究是兄长唯一的血脉啊!
李明月心下大恸,攀着田令孜的腿,缓缓跪下,把脸贴在他腰腹仰起头,“田郎,莫要如此,我求你。”
殷红的血污了田令孜价比千金的锦袍,可他视线里只有李明月比白玉更柔腻的脖颈,以及她沾了血污的手掌。
李明月一身傲骨,从不屈从他人摧折,如今却为了一个不知感恩的小废物曲意逢迎!
“你——”
田令孜忽然低头笑了起来,他笑得肩膀剧烈颤抖,实则气怒交加。
明明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心中却空落落的,更觉愤怒。
他一时无法接受,猛然丢开手中的李熙,拂袖冲出殿门,用力踹翻庭院中的一尊石凳。
李明月无力地松开匕首,任由它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李熙连滚带爬地扑到李明月身边,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放声大哭。
“姑姑!我好怕!刚才真的吓死我了!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彦辰气得不停比划,示意李熙赶紧放开李明月,好让自己为她包扎伤口。
李明月眼泪同样汹涌而出,颤抖着伸出手,强忍着痛楚。
“很快就能结束了。”
她顿了顿,气息微弱。
“等今日头七一过,明日、明日我就去面圣……”完成这件人生大事,她的责任便彻底了了。
李熙的哭声渐渐止住,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李明月。
一丝希冀的光芒,在他眼中浮现。
“真的吗?姑姑,那、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就能继承淮王的爵位了?”
李明月用力点了点头。
“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一定会……”
“一定。”
反复确认数遍,脑中充斥着李明月笃定的回答,李熙终于破涕为笑,脸上开始洋溢起对未来的憧憬。
“太好了!我必要狠狠报复欺辱过我的人!”
他兴奋握拳,梦寐以求的爵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仿佛就在眼前。
可就在这时,一支弩箭,带着死亡的气息,无声地划破空气。
噗——
伴随着划开锦帛似的声音,强劲的杀器贯穿李明月的脊背。
宫门外谁人瓷器坠地的稀碎声响。
“啊——有、有刺客!”
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如同盛开的牡丹,在李明月素白的衣衫上绽放。剧烈的疼痛席卷她所剩无几的神志,生命快速流逝着,但她还是拼尽浑身力气,最后攥了一下彦辰的衣袖。
血从她唇角大团溢出,“彦、辰……走吧……好、好……”
话音未落,单薄的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
彦辰怔然,下意识伸手去接,李明月的手却在他指尖滑落。
脑海一片空白,他不肯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身体迟钝得如同朽木,丝毫不复刚才灵巧如鹰隼般的身手。
彦辰迟了一步,没能接住他心中的那轮明月。
李明月慢慢滑落在地,曾经乌黑明亮的眸子,渐渐失了焦距,也失去了呼吸。
死不瞑目。
李熙灿烂的笑容骤然凝固在脸上。
他瞪大了双眼,唾手可得的一切荣华富贵顷刻间烟消云散。
“姑姑!姑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李熙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扑向血泊中的李明月,用力捶打弩箭,崩溃大喊:“把我的爵位还来再死啊!”
寂寂凉夜,下起了鹅毛大雪。
华美的同心殿点起百盏烛火,黑衣侍从门如同割了舌头似的,沉默地捧物穿行廊间,小心地为明月长公主收殓。
麻色招魂幡掩映,牌位上书“李明月之位”既无封号亦无身份,血红的大字鬼气森森。
阴冷地微风传堂而过,跪在蒲团上的李熙一激灵,吓得从蒲团上滚落,内侍面无表情地将其拖走,随手锁进一间空屋。
竟然是专门放置淮王遗物的地方。
血色残阳下,寒鸦哀鸣。
李熙勉强回神,定定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转过身,只一眼,李熙又被吓倒在地。
帷幔之中,淮王的王袍挂在一字衣架上。冷不丁看过去,竟像是淮王复生般站在那里,俯首冷漠地审视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李熙哆嗦着爬过去,狼狈地仰起头瞧那衣袍。
衣架自然是没有脑袋。
李熙蓦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收殓时也失去了头颅。
他彷徨的眼神不在,终于明悟——姑姑不在,他所有的希望都灭绝了。
李熙抓住头发,用力对着亲王服饰叩拜,起身时神色彻底改变,唇边突然绽开天真的笑容,扯下父亲的王袍穿戴在身上。
“谢谢姑姑,我现在,是淮王了。”
他最后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等到彦辰给李明月换好衣装,才想起该唤亲侄儿李熙来为她守灵。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横梁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李熙面对着姜明月灵堂的方向,死不瞑目。
彦辰脖颈间青筋暴起。
一个夜晚,两条人命,淮王府的血脉彻底断绝。
第二日。
接连辍朝的新皇竟然破天荒的驾临大朝,彦辰木讷地将犹如千斤般沉重的证据呈堂,异常顺利地为人丁凋零的淮王府平反了,从头到尾无人置喙。
但明月长公主幽居深宫,恶徒何须刺杀?
足以射至二百步外的弓弩乃是禁入长安之物,它又是如何被运进皇宫成为凶器的?
……除了彦辰以外,无人在意。
明明是背后遭人冷箭,最后李明月却被定性为自戕,尸骨不配进入皇家陵寝。
几经周折,彦辰将李明月埋在了长安城外的一棵松柏树下,以血书信。
“殿下常说,牡丹花开之时,花冠大而娇艳,惹人怜爱,但比起柔嫩的花瓣,你更爱它的木质的枝条。若有来生,愿为松柏。所以我给您选在这里长眠……生前无法逃脱的地方,死后定要离远远的。”
手指停顿此处,彦辰泣下如雨,定定凝视墓碑,双眸再无半点光亮,灵魂仿佛已经随李明月去了。
彦辰不知,一抹熟悉的幽魂正怜惜地望着他颓丧的背影。
李明月想要轻抚他的头,如幼时那般安慰他,手却径直穿过身体。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阳光穿过身体,直射在地上,没留下任何影子。
李明月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她已经死了。
什么都做不到了。
李明月重重叹了口气:“小辰,你若肯早早弃了我,也不至于被拖累一生。我欠你良多,此生无法偿还了。”
彦辰是李明月八岁时捡回的弃婴,他天资聪颖,刚一入学便展露过人天分,短短几载,便能鱼跃龙门,成了天子门生。
可随着淮王势力落败,树倒猢狲散。
唯有彦辰主动抛却仕途,从始至终追随在她身边,不畏颠沛流离,最后甚至甘愿自宫入侍,相护左右。
时如流水,彦辰不知去往何处了,坟茔唯余李明月一个孤魂野鬼。
她又一次按住胸口。
那一箭的剧痛在她灵魂留下创口,即便看不见任何伤痕,疼痛却时刻提醒着她,自己遭到了无情的凶杀。
痛入骨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想要离开调查,却失望地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坟冢所在,只能流连在此。
李明月索性如少女时那般,晃着腿坐在高耸的松枝上。
这短短的一辈子,忍辱负重,颠沛流离,从未停歇,如今她总算能歇一歇了。
但李明月心中疑惑尚存,是谁,挑在这种时候杀了她?
兄长已逝,她自己是皇室避而不谈的耻辱,即便要为淮王府翻案,也只是为了一个小儿李熙找条活路,阻不了任何人。
费力杀她有何好处?
远处的飞鸟却在此时突然被惊起,华丽的车架卷起尘土,飞驰而来。
是田令孜。
哪怕是死了,见到此人,李明月心中仍有忌惮,不自觉地躲到松枝之后。
“打水来。”田令孜单膝跪在墓碑前。
双手如同抚摸珍宝一般顺着墓碑上篆刻的名讳轻柔摩挲。
他亲手拧干锦帕,一寸寸擦净墓碑,动作轻柔,目光缱绻。
离开前,他却突然冷下声音吩咐:“铁索绕碑!”
手下闻声而动,那条同心殿里束缚过李明月的铁索,又一次死死缠绕上了李明月的墓碑。
田令孜欣赏着诡异的画面,田满足地拉开嘴角叹了口气:“啊,这才对,正该如此——你生是我的人;死,也必须是我的鬼!李明月,你逃不掉的。”
他就是要让李明月的魂魄都被自己这条精心打造的毒蛇捆缚,永世不得超脱。
连死都不放过她么?
李明月看着他癫狂的模样,满心愤怒和悲凉。
回望那条曾踏足的荆棘之路,满心懊悔如潮水般涌来。深宫之中,人心叵测,尔虞我诈,心慈手软就会万劫不复,如她一般抱恨黄泉。
不知过去多久,青翠的山野变得一片焦黄,面色枯槁的人们仓皇地逃离长安。
“听说了吗?建安帝驾崩了。”
“那算啥,不到半年的功夫,龙椅都换了七八任主人了。”
“听说北边蛮族又打过来了,南边起义军也闹个不停,这天下,还有哪里是安生的地方啊!”
“老天爷啊,这颠沛流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没有头,天下要完了。”
李明月不禁绷紧脸,回望长安。
只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令无数骚人墨客用尽诗书渲染其风流繁华的梦想乡,如今成了人间炼狱。
皇室权贵仓皇逃窜,皆唯恐避之不及。
“不,别走,都别离开!”
天子死社稷,为何要逃?
长安明明还有得救!
李明月奋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渐渐地,这天地间只剩下冤魂无声的哀嚎。
夕阳西下,天边染上了一抹血红。
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拄着木棍出城,脚步蹒跚。
路过李明月的坟前,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随即用枯瘦粗糙地手掌抚摸过墓碑的锁链,泪水从眼眶滑落。
男子费着最后力气拔去坟边荒草,向墓碑跪拜:“不知明月公主竟埋骨此地。大荒之年,有幸得公主自淮南带来的米粮,令我一家四口活命,现在却只剩我一人熬到给公主磕头了。公主勿怪。”
男子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路旁,坐了一会儿,默默咽气。
国破家亡时,悲歌响彻云霄,做鬼亦感同身受,李明月流下血泪。
直到某天,一骑铁蹄踏平了李明月的坟头,所有的束缚仿佛随着铁链断裂一瞬间消失。
李明月怔了一下,灵魂感到无比轻松。
终于挣脱桎梏!
她立刻跟紧那道黑色身影,一路如风驰电掣地飘荡回她熟悉的长安城。
眼看那个身穿黑色铠甲的高大男人,踏着满地残砖碎瓦,走进了大明宫正殿,成了这乱世的终结者。
等等!
竟然是他?
李明月意识开始模糊,眼皮异常沉重,任由灵魂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