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内院,灵堂肃穆。
一口金丝楠棺材停在堂中,上方立着“大唐公主李明月之灵位”的牌位。三柱线香青烟袅袅,盘旋着升向梁间垂落的白幡。
几个高僧正闭目诵经,超度亡魂。
大娘子蒋氏一身素缟,正抚着棺木,肝肠寸断地呜咽:“我可怜的儿媳啊,你和孙儿就这么狠心地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做戏做全套,声音正好能让灵堂外的仆妇们听见,顺便博一个贤良慈母的好名声。
“大娘子,郎君回来了。”身边的嬷嬷小声提醒。
蒋氏抬起头,脸上没有一滴泪水。
她看着从灵堂外风风火火进来的杜恒,擦了下眼角,“公主的身后事,圣人有何旨意?”
杜恒扫了一眼李明月的棺椁:“圣人精力不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怎好让他老人家忧心,魏王殿下已经示下,说今日戌时便是吉时,可先将公主下葬,谥号宗祠等事待圣人身子好些,再缓缓同圣人说。”
棺中的李明月失望的闭上眼睛,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可心中还是忍不住的难过。
蒋氏却是松了一口气,故作沉痛的点头:“既然如此,只能先委屈公主了。”
接着就复又抚棺哭泣起来。
蒋氏断断续续的假哭如同夏日蝉鸣,躁扰不绝,扎进李明月心底,激起滔天的愤怒。
她被囚困在狭仄的棺椁之内,感官被黑暗吞噬。
朽木的气息混杂着金漆的刺鼻味压入她的鼻腔,令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绝望的灼热,而腹中偶尔的胎动,却又提醒着她腹中还有一条鲜活的生命。
李明月突然升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她死死咬住嘴唇,钻心的疼痛不断警醒着她,还未到认命的时候!
按照她上一世的记忆,还会有转机!
果然片刻之后,一位发髻凌乱的老妈妈提着裙裾踉跄奔来:“大娘子,公主的义弟——新科状元彦辰带着二十余游侠儿,已破开西角门了!”
李明月呼吸一滞,心中燃起了希望,彦辰终于来了!
以前她曾因彦辰与游侠儿交好斥责过他,却不想现在能跟着彦辰来救她的,也是这些游侠儿。
层层的裹布限制了她的行动,但只要彦辰能破开棺材,就一定可以发现自己还活着。
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怎么来了?”
又接着低声咒骂:“一群废物!连个穷书生都拦不住!”
她霍然直起身,面色冷淡:“关紧灵堂大门,叫护院抄上铁棍,将闹事之人给我轰出去!”
“是!”
几个健硕的家丁手脚麻利地推合垂花门,插上栓。
“砰——”
一声巨响,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纷飞中,一道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带着满身寒气。彦辰直直看向那刺目的棺材和牌位,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目眦欲裂。
“公主!我来迟了……”彦辰喉结滚动,发出低吼,“殿下素来身体康健,怎会暴亡?一定是你们害她的!开棺,今日若我不见她尸身无损,必不罢休!”
彦辰!他的出现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簇火星。
一股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彦辰也从未放弃过保护她!
她在黑暗中泪落满襟。
彦辰疯一般冲向棺木,杜府训练有素的家丁护院们手持棍棒围了上来,两方怒目对峙。
“大胆彦辰!就算你是明月公主的义弟,也不过是没有出身的弃儿!”蒋氏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指着排位尖声叫起来,“明月在天之灵看着你呢,你是要让她死不瞑目吗?”
彦辰赤红的双目刺向蒋氏,“你既知我阿姐是皇家血脉,岂敢如此草草入殓!你们杜家若不是做贼心虚,又怎会想法设法将我调出长安,不敢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蒋氏见吓唬不成,厉声喝道:“快制止他!”
数十人兵器各异,一拥而上,双方缠斗做一团。刀兵碰撞,铮鸣撕开诵经声,桌椅翻倒,惊呼怒骂声响成一片。
彦辰自小随淮王习武,以一当十,灵巧的旋身避开横扫而来的棍影,反手击碎一人膝骨,无人能挡其锋锐。
“贤弟,你冷静一些。”杜恒负手立于护卫之后,面带哀戚,“公主仙逝,我亦万分悲痛。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未来的仕途还长,且节哀顺变。”
“杜恒!”彦辰怒火更炽,手中长刀直指杜恒,“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卑鄙小人!公主助你平步青云,你却恩将仇报害死她!”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休得胡言!太医署有脉案为证,公主确是难产血崩,与我何干!”杜恒眼底闪过一丝狠戾,“既然你非要在此无理取闹,休怪我不念旧情。拿下他!”
又有几人加入,众人如铁桶一般围住彦辰,纵使他武艺再高强也插翅难飞,转瞬间拖住了他的行动。
而杜恒在一旁摇扇,趁机煽风点火道:“同来的诸位,彦辰日后与我同为朝廷鹰犬,与游侠儿势不两立。你们当真要为了他,开罪世家,日后处处受挫,再也无法立足?”
游侠儿动作一滞,面面相觑,眼中带着忌惮。
又是杜恒从中作梗!
彦辰待人至真至诚,不知人性叵测,而杜恒阴险狡诈,最善利用人心。
君子遇上小人。李明月不由暗中为彦辰捏了一把汗。
只听杜恒继续故作宽容地对众人道:“若你们现在放下兵刃,今日之事我既往不咎。”
有两三人迟疑着后退了几步,果断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你们!”彦辰心头一凉,分神间左臂被划出一道血痕。
“识时务者为俊杰。”杜恒更加胸有成竹,加码道,“尔等立即离开,我重重有赏。”
随即有更多的游侠儿放下了兵器,甚至有人刀锋偏转,寒光直指彦辰后心:“杜侍郎说得对,咱们犯不上为个弃儿得罪世家。”
见彦辰势单力薄,杜府随扈更是有恃无恐,棍棒如雨点般落下。
“噗嗤”,彦辰左肩又挨了记闷棍,痛心入骨,脚下踉跄。
见杜恒三言两句便形势逆转,彦辰心中焦急万分。如果再拖下去,公主恐被他们毁尸灭迹!
手下倒戈大半,彦辰反而被激起了凶性,困兽犹斗,他不管不顾地朝那棺材扑去,势不可挡。
“今日不见公主全尸,我彦辰便血溅灵堂——”
他声音抵达棺材侧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棺盖了。
李明月下意识屏住呼吸,连带着胸腔的起伏也瞬间凝固。
一旁的蒋氏吓得魂飞魄散,假如真被彦辰开了棺,发现李明月还没死透……闹出什么流言蜚语,定会影响儿子的前程。
“真是晦气!”蒋氏招来两个体壮如牛的家丁,“杜忠杜义,你俩赶紧把棺材抬走,就送到别庄后面的荒地,火速下葬……”
早就在一旁跃跃欲试的杜忠杜义立刻应声,当即趁乱抬走了楠木棺材。
彦辰大喝逼道:“休想!”
“不自量力。”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杜恒不知何时已近身,一脚精准地踹在彦辰的膝弯处。
“咚!”
彦辰猝不及防,左腿剧痛,猛地单膝跪倒在地。他刚要挣扎起身,一只云纹锦靴已重重踏在他的后背。
“呃啊——”
彦辰被死死踩在地上,尘土呛入鼻息,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绑了,关进柴房!”杜恒居高临下。
“是,郎君!”
几个家丁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七手八脚将彦辰捆了个结结实实。
灵堂内总算恢复了“平静”,只余下棺木被抬走的吱呀声和彦辰压抑的粗重喘息。
李明月痛苦的闭上眼睛,心底却在无声呐喊。
虽是山穷水尽,死路一条,前世血泪淬炼出的寒铁般意志,让李明月此时心如磐石,无可转移。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灵堂刚清场完毕,赵武凑上前来,他年纪三十多岁,长得贼眉鼠眼,一脸谄媚地提议:“此獠大胆狂悖,竟敢大闹公主灵堂,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不如直接报官,将他打入大牢,扣上重罪,也算给魏王殿下一个交代?”
“蠢货。惊动官府岂能善了?”杜恒用扇骨敲了敲赵武的脑袋,“李明月必须是悄无声息地病逝。若是沾上其他传言引来魏王殿下的不快,你担待得起吗?”
赵武恍然大悟,立刻躬身,满脸堆笑,“郎君深谋远虑,是奴婢愚钝了!”
“此事到此为止。至于彦辰……”杜恒瞥了一眼牌位,目露冷光,“先关着,打断手脚饿他几天,看他还怎么闹。”
“郎君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