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杜府。
天刚破晓,一缕微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牡丹院。此间花木扶疏,人影与灯影相合,自成美景。
杂乱地脚步声跨过二门,惊醒了倚在门框上打盹的侍女思烟。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急忙起身。
“刘妈妈。”侍女雾莲也迎了上来,福了福身。
刘妈妈笑得一脸褶子寒暄:“两位姑娘辛苦了,大娘子特意嘱咐厨房炖了补汤,给殿下送来。”
“大娘子费心了。”思烟接过递来的食盒,语气里带上几分试探:“难道又是……?”
刘妈妈与她一对眼神,当即露出神秘兮兮地笑容,压低声音道:“这回可不是普通的补汤,里头加了……”
她故意顿了顿,见两个公主的陪嫁侍女都竖起了耳朵,才继续笑着说:“加了百年灵芝和上好的雪蛤呢!大娘子下令,让你们盯着殿下全喝了。”
思烟心下皱眉,嘴上却答应:“大娘子的好意,殿下当然明白。”
“刘妈妈放宽心。”
她们不断哄着刘妈妈,陪着寒暄良久,总算把人送走了。
彼此对视一眼,皆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殿下的肚子三年还没动静。”
“最近府内盛传,大房和二房谁先生出儿郎,老夫人就请旨立为嗣子,继承杜家‘开国子爵’的爵位。难怪大娘子催得越来越紧。”
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腥味扑面而来。
雾莲用勺子在汤盅里翻了翻,眉心拧做一团,“这气味……果然,前有五黑雪蛤,现在又加了紫河车。这等妇人胎产进补的重药怎么能随便给殿下入口,真是乱来!”
她看着汤面厚厚的一层油花,对李明月更加心疼。
“殿下为了驸马,每次都默默地喝完了。”
思烟双手合十,真诚地对天叩首。
“只盼着老天爷开眼,让殿下早日怀上子嗣,也好让杜家安心。”
水露润泽,鸟雀齐鸣,磬音入耳。
李明月缓缓睁开眼,清隽无匹的面庞映入眼帘。
只以相貌论高低,面前的男子潇洒如三月春山,曾令她魂牵梦萦。
这是她的第一任前夫杜恒。
等一下。
她怎会看见杜恒?
明明应该在……
李明月眼神迷茫,仿佛思维停滞了一般。下一刻,一段段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一时温情惹人回味,一时又惊骇令人毛骨悚然,几乎将她这叶小舟掀翻淹没。
兄长淮王道:“若是我登临至尊之位,会把世间最好的男子赐给妹妹,亲自将她背上花轿。”
杜恒握紧她的双手,温柔缱绻许下山盟海誓:“相怜相爱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当兄长夺嫡失败,杜恒的俊脸瞬间变得狰狞可怖。
“新君容不下淮王一脉,你会污了我杜家的血脉。”
剧烈的疼痛让李明月陷入晕厥,再睁眼时,她被困在一方漆黑狭小的木匣之中,动动手脚都困难。
被死亡的窒息感笼罩,李明月再也顾不上矜持,拿出最后一丝力气拼命拍打、扣挠着被钉死的木板,渴求为自己拼一条生路。
直到木匣被撬开一角,照进一束微光。
李明月大口喘息。
她与侍女思烟和雾莲四目相对,皆是满脸泪痕。
“他们怎敢如此大逆不道,以难产血崩的借口将您活埋了。”
“我们带您走——”
可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带了一个病恹恹的拖累,怎敌得过杜家的青壮随扈?
最后,思烟孤注一掷撞死在登闻鼓前,用自己的命为李明月换来了一线生机。
事情至此未完。
为向新君表忠心,也为了铲除李明月这个后患,公公杜相趁机献策,将她这位大唐公主,送去安抚边陲小国。
……
尘封的过往悉数在心头滚过,吞噬了过往的情爱,唯有留在心中的伤痕,悉数提醒着李明月憎恨与报复。
此刻重见到杜恒的脸,她恨不得噬其骨,吞其肉。
“我为鬼魂,亦要报仇!”
李明月双手紧握成拳,狠狠捶下,不解恨地又踹了一脚。
未曾想,那该死的伪君子竟真滚下床铺了。
咦,这是……?
李明月盯着火辣辣的手掌无法回神——指尖温热的触感不会骗人,刚刚,她碰到杜恒了!
她心跳加快,身体内生机充盈。
她活了?!
一想到杜恒可能是杀她之人。
方才有一瞬间,李明月克制不住情绪,露出几欲将杜恒除之而后快的尖锐眼神。
不,若报仇,只是杀了他还不够解恨。
杜恒一生汲汲于名利,以世家出身为傲,她定要夺走他在意的一切,让这个伪君子身名俱灭,被世人唾弃,让杜家毁灭,断绝传承。
杜恒刚转醒,就被如此目光震慑。
他一手捂住摔痛之处,不禁拧眉询问:“明月?!你怎么了?”
李明月与那些飞扬跋扈的宗室女不同,柔婉天成,蕙质兰心,成婚至今,行止有度,事事以夫为天。
难道,全是特意伪装?
杜恒暂时压下生出的古怪猜疑,他疾步上前,将她额间汗涔涔的鬓发别到耳后,在烛火下仔细打量她俏丽的脸。
见那柳眉紧锁,眸中凝结愁苦之色,杜恒清正的眉眼之中渐渐盈满担忧。
他耐着性子柔声询问:“可是梦魇了?”
李明月头痛欲裂,仿佛被无形之力重重击打,每一刻都是煎熬,只垂下眼含糊点头。
“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杜恒的目光很快落在她锦被外的腿上,指腹挑起顺滑的丝绸,心里想着软缎似的冰肌玉骨,与她向来的顺从的依偎。
本是夫妻旖旎,可身体上的厌恶骗不了自己。尽管思绪尚有些混乱,李明月却下意识挥开他的手。
将裤腿拉下,遮住外露的肌肤,她绕过杜恒下了床。
抬头四望,床帐用了缠枝葡萄纹,上面绣着百子图。
李明月转开脸,视线又循着光落在窗边一盆攒珠盆花上。
攒珠编织成了一株挂满果实的石榴树,石榴开着口,打磨成圆形的红玛瑙石榴子,俏生生地露出来,暗示多子多福,是新婚拜会婆母时得了见面礼。
她对屋内的摆件无比熟悉。
难道……惨痛的四嫁经历皆是梦吗?
不,梦怎会如此真实!
心中坚定了这个念头,额角的剧痛竟也随之减轻了。
李明月心中惊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她站在床头的踏脚上,左腿却姿态别扭地留在了床面,好似脚踝被什么困住了,动弹不得。
杜恒伸出去的双手空在原处,视线随之转移,将奇怪的举动尽数收入眼中。
“你的腿怎么了?”
他眯起眼睛,拧了下眉,脸上显出几分疑惑。
李明月回过神,心下一紧,剧烈跳动起来,好似从胸腔蹦出。
铁索沉重,李明月被囚禁田令孜多时,体力不支,行走时便落下多扭半边身子的毛病。
杜恒为人敏感多疑,想必已察觉出她的异样。
李明月平复了一下凌乱的心绪,双手迅速抱在胸前,缩着肩膀,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恒郎,我梦见你嫌弃我无所出,娶了两房良妾入门,她们用锁链拴住我的腿,对我追打不休。嫌弃我霸占了你的心思,短了你的子嗣……”
死而复生实在太过离奇,纵使脑中千回百转,现下直面杜恒,她必做到滴水不漏,继续扮演曾经爱惨他的李明月。
女子闺阁拈酸吃醋本是平常,杜恒并没有深究。
他伸手扶住李明月的腰,仅仅温柔地说道:“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只要咱们的儿子。”
李明月轻轻点了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另一层隐忧再次占据了她的心思。
现在是何年月?
如若兄长已领军出征,万事休矣!
这场恶战不但重伤兄长身体,回京后,还令他背上了无法洗刷的通敌罪名,淮王一脉堕入泥沼……而她一生的悲剧,也将从此拉开序幕。
李明月强忍指尖轻颤,转身避开杜恒的打量,拉响了床头丝线时,一手悄悄捂住小腹。
门口与丝线相连的铃铛,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值夜的侍女闻声入门,朝内室扬声询问:“殿下?”
李明月:“什么时辰了?”
雾莲站在寝房外间恭敬回答:“临近卯正,还没到殿下起身的时辰呢。”
“头疼,不睡了,服侍我起身。”
雾莲和思烟连忙进了内间,一人服侍李明月穿好罗袜和绣鞋,另一人默契十足地取来在香炉上熏着的厚绸垂领衫和齐腰并蒂莲交窬裙,为李明月套上。
“请殿下移步外间,奴婢服侍殿下梳头。”
“嗯。”李明月低应一声。
身边这两个侍女是打小陪她一起长大的。
雾莲活泼俏丽,思烟成熟稳重,上一世两人为了救她,一个撞死在登闻鼓前,一个惨死在她和亲的路上。
李明月伸手主动拉住二人,温热的掌心让她再次确认了这一切的真实性。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
李明月被两人虚扶着,抬步去了外间。
红烛垂泪,晓钟迟迟。
杜恒独坐榻上,含笑目送李明月随着侍女离开,眼里并没有太多温度。
李明月今早的行为有些反常。
真的是因为梦魇?
李明月坐在妆台前,一串侍女各自捧着水盆、面巾、澡豆、面脂、口脂以几十种金簪、发梳鱼贯而入。
侍女捧起铜镜,让李明月欣赏今日新梳的高髻。
杜恒穿上外袍,走过来问:“头还疼么,可要请侍御医看看?”
李明月垂着眼帘,“不必,只是没睡好罢了。”
灯下美人,越看越美。
经过大风大浪的洗礼,李明月的气质有了些许变化,但那一张鹅蛋脸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仍是大明宫中最明媚娇艳的牡丹。
杜恒虽对李明月没有情爱,但欲望迷人眼,情不自禁地想要梳理那如瀑的发丝。
李明月绷紧脊背,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脑后的那只手,是如何残忍扯断自己的头发。
她无声地打了个冷颤,迅速牵住杜恒手掌,用指尖轻轻勾着杜恒手背描画。
眼波一横,嗔道:“不准郎君弄乱我刚梳好的发髻。”
公主李明月素来自矜身份,何时在人前主动与他这般亲密过?
杜恒先是一愣,随之而来的欣喜盖过之前的疑虑,目光更加温柔了。
甚至唤她待字闺中时的乳名:“小月亮。”
“小月亮,乖乖喝了这碗药。只要你让我满意,说不定我会帮你保淮王父子的贱命。”
上一世犹如恶魔低语的声音,再次浮现于李明月的脑海。
只一瞬间,她浑身冰凉,如坠深渊。
杜恒亲手杀死了他们的骨肉,简直不配为人!
广袖下的手抵着小腹,紧握成拳,用力到发颤。
李明月强忍悲愤,瞪了一眼,“在外面可别这样乱叫。”
似悲似喜,如怨如诉。
杜恒呼吸错了一拍,感觉室内有些闷了。
这时思烟轻手轻脚地将补汤端来,“大娘子特意叮嘱,让公主趁温热用了。”
李明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种补汤她以前没少喝。
其中的紫河车比生吞鱼鳔还令人作呕,偏偏被婆母蒋氏视若珍宝,坚称有利子嗣,逼她日日服用。
“既然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你趁热喝了吧。”杜恒的声音温柔,如沐春风。
“我梳妆完再用不迟。”李明月借着挑选首饰,转开视线,理所当然地试探问:“雾莲,我今日的行程如何安排的?”
雾莲马上回话:“殿下今日要清点几个胡商送来的货品,为淮王殿下明日出征做准备。”
李明月错愕了一瞬,阿兄未离京!时间紧迫,她还有机会做些什么,改变未来!
而且她尚未怀上麟儿。
想到这里,李明月心中有一瞬间的茫然
杜恒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无比恶心,日后她绝不会再与他同床,所以孩儿永远不会来了。
可这份柔软的母性很快转为庆幸。
孩子不来这世上受罪也好,他的生父狼心狗肺,对他并无任何期待。
李明月松开杜恒的手,意有所指地催促道:“婆母不喜欢你把精力耗在内宅,快用功去,免得我又要被妯娌取笑了。”
“好。”
杜恒恋恋不舍地离开寝房。
他系上幞头,巾脚落在后颈。脊背挺直,青衫洒脱。
杜恒的长腿跨过门槛没两步,随从赵武麻利地迎了上来。
他喜气洋洋地捧着一汤盅补药:“给驸马问晨安!大娘子让属下给您送好东西!”
杜恒反推给他,“你喝了吧。”
赵武掀开盖子,凑近一嗅,顿时亢奋地瞪大双眼,兴奋道:“我的亲娘舅唉,比昨天的还补,虎鞭呢!”
这一盅喝完保准烈火焚身,夜御十女,金枪不倒。
他喜滋滋地灌下,边回味边问:“驸马,您可要等殿下一同去主屋用饭?”
“不。”杜恒折扇轻摇,挺拔的身姿风度翩翩,“我今日兴致好,去小桃屋里坐坐。”
赵武意味深长地笑,“好嘞。”
李明月目光一直望着窗外,确认杜恒走远后,她立刻收了妖娇的笑脸,冷声吩咐:“把补汤倒了,小心些,莫让人察觉。”
雾莲迟疑了一下。
李明月声音低沉:“去吧,以后也照着处置,我不会再喝了。”
此生重来,她不会再为了讨好他人损害己身。
雾莲闻言立刻绽开笑脸,“是。”
她端着汤盅出门,脚下带风。
“殿下,这套首饰是驸马亲手绘花样,寻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思烟捧来一只宽大的锦盒。
真丝绒布内衬上放着头冠、后押并十二支金簪。每只金簪上镶嵌着一块指腹大小的宝石,足够贵重。
头冠正中用几十块闪闪发亮的红宝石,拼成一朵绽放的牡丹花,阳光照下,花心会随着日光折射出绚丽的光芒,犹如真牡丹在发鬓间绽放,堪称巧夺天工。
因杜恒亲手绘花样,李明月曾将它视作珍宝。
她轻抚过宝石,突然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可惜赤金不复往日,不鲜亮了,让人把宝石拆下来,黄金底座融了吧。”
思烟愣了一下,“殿下?”
李明月握住思烟手腕,加重力道,似意有所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另选一套新头面为我簪上。”
思烟脸上闪过了悟,与雾莲对视一眼,都觉得公主有哪里不一样了。
阳光越过屋檐,轻洒在李明月肩上,石榴裙随着步伐闪过层层光晕,红得耀眼。
“备车,回淮王府。”
杜恒手段狠辣,背后又有旺族撑腰,绝不好对付。
曾经的她耽于爱情,对待别人永远胜过爱自己,并为此自我感动,可谓愚蠢至极!再活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