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人声鼎沸,行人并肩接踵,人来人往,一如往昔。
车轮在石板上辘轳滚动,骏马勃颈悬挂的银铃,随着车轮声有节律地叮当脆响。
李明月掀起窗帘一角,眺向街道。
当夺嫡进入白热化时,淮王一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兄长看似距东宫一步之遥,李明月却知道,天威难测,他并非唯一选择。
魏王与兄长出兵讨伐叛军,谁先带回捷报,谁才能顺理成章继承皇位。
思烟见李明月面色不佳,宽慰道:“能得圣人钦点领军出征,是咱们淮王府的荣耀。王爷百战百胜,哪是魏王能比的。咱们王爷去荒僻的北地打仗,必手到擒来。殿下您就安心吧,说不定您还没换上裘衣,王爷就得胜归来了。”
李明月愁眉不展,“如今父皇要阿兄与魏王以一场大战的胜局为凭,看似公平竞争,可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父皇此举等于否了阿兄嫡出的身份,让他未来的路更难走了。”
自宣武门事变之后,父皇就变得多疑。兄长风头过盛,虽文武兼备,却因性格仁善,几次被父皇评价失之荏弱,行事不如魏王果决。
李明月胸口一阵绞痛,指甲在掌心刮出血痕。
魏,王!
你休想再踩着我兄长继承大统!
血债必血偿,她誓与魏王府不死不休。
这一路说长不长,但李明月已经想象了无数次与阿兄重逢的场景。
她需提醒他提防身边的奸佞,戳破魏王和杜家的阴谋,挡去父皇的怀疑……
她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劝诫阿兄的措辞,语气,表情,务必争让他全然信任自己,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可脑中所有预演,都在看清淮王府的一刹那瓦解。
朱漆大门映入眼帘,李明月心头一震,紧张地一缩手,窗帘垂落,将花朵般的娇颜遮挡在王府之外。
洒扫的下仆正架着梯子擦拭大门,远远望见应门鎏金马车驶来,登时堆出满脸的笑,扭头大喊:“快来人,是公主回来了!”
宅院中奔出许多带笑的仆妇。
小厮一时高兴,竟然噗通一声跪到车前,“殿下踩着奴婢的背下车吧,这是奴婢的福分。”
李明月车夫将人推开,低声警告:“殿下不准作践下人。”
小厮告饶,匆匆换了随身马凳。
王府中老仆举高双手,托着李明月手臂,口中不停念叨:“殿下成婚后啊,回来得太少了。”
“放心,日后我会常回来看看。”
李明月在众人簇拥下跨入府门,看着府中一台一景,一草一木,险些落下眼泪。
这座充满了儿时美好回忆的宅院,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她回家了。
李明月提起裙裾,一双折枝牡丹织锦的软缎鞋在地面移动得飞快,在重重景致间留下衣香鬓影,直奔淮王书房。
淮王李璋怀,她的同胞兄长,她唯一的至亲。
侍卫见李明月飞奔而至,急忙垂眸,将长矛收至身侧,行礼道:“公主晨安,淮王殿下此时正在……”
“免礼。”
话音刚落,倩影已推门入了书房,只余披帛轻柔的飘在空中。
李璋怀伏案阅览军务,眉心拧出一个疙瘩来,神色凝重。
听到动静抬头,四目相对。
李璋怀思绪尚未从军务抽离,脸上已情不自禁绽开惊喜的笑容。
“令月,原来是你回来了。”
时隔多年,李明月再次听到兄长为自己取的小字,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李璋怀将狼毫随意置入搁笔,起身来到李明月面前。
李明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进李璋怀怀中,紧紧缠住他的脖颈,像个孩子似的大哭。
“阿兄!”
片刻功夫,夺眶而出的泪水已湿透了李璋怀的衣领,在上面留下斑驳痕迹。
李璋怀轻轻拍着她的背,满目担忧:“怎么了?可是杜恒让你受委屈了?”
“兄长莫提他,是我思念你了。”
李明月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吮吸着兄长的气息。
“你这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李璋怀笑着说,眼中却充满了心疼,“你出阁后,我始终领兵在外,顾不上家中杂事,多亏你照拂了。”
李璋怀喉结上下滚动几圈,面色微红:“我也十分思念令月。”
淮王兄妹二人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
幕僚被淮王召集前来议事,恰逢兄妹互诉衷肠,有人不禁笑着调侃。
“王爷即将带兵出征了,今日能与公主相聚,实乃是一件幸事。”
但有人看不得兄妹感情甚笃,非要唱反调:“公主阵前哭天抹泪,恐怕会动摇王爷的信念”
另一个幕僚附和道:“是啊,儿女情长,于王爷无用。”
李明月泪眼朦胧间,瞥见了书房门口的几个身影。
她一脸羞涩地垂首,抓着手帕轻点眼角,拭去泪痕,从兄长的怀中退了出来。
柔声细语:“兄长先忙正事,我去内宅看看李熙,等你忙完军务我们再聊。”
“军务永远处理不完。”李璋怀拉住她,“你难得回家一趟,别急着走,中午留下用饭吧?”
“自是要在自家吃的。我早就馋王妈妈做的蒸羊羔了。”李明月颔首,故作轻松地说:“正好我从公公那里得到了一些内奏的秘闻,想说与兄长听,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李明月的公公杜元山乃当朝宰相,简在帝心,日常出入宫廷。
借“公公口中得知的消息”,便无人怀疑真伪。
李明月眸子缓缓转动,将在场幕僚们脸上的神情收入眼中。
书房门口的三个为首的幕僚互相交换眼神,先挥手遣退其他人。
其中一个最健硕的人上前一步,拱手大声道:“殿下既然有要事相商,我等先行告退。”
李璋怀却摆了摆手,语气中充满了自信:“无妨,你们三人皆是我的心腹,若杜相的情报与战事相关,也能帮着参谋一二。”
他转向李明月。
打趣道:“明月,你也和他们许久未见了,不知还认不认得出?”
李明月打量三人的体态,精准分辨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赵德明身量最短,嘴角一粒小米大的黑痣,善言辞。兄长与官员应酬的庶务,向来是他帮着周全。
江夜柳人如其名,有副好相貌,军中杂事大多交由他处置。
柏木卿生得高大,为人好爽,与军中将领们相处最为融洽。
李明月一口气说出三位幕僚的名字。
“不错。”李璋怀欣慰地点头,指着他们说,“但今时不同往日,李德明是我的军师,江夜柳和柏木卿也聘为幕职,永为通家之好。”
淮王侃侃而谈,李明月心中警铃大作。
兄长曾在危急关头,背后遭亲信的冷箭重创,回京后,魏王拿出盖有淮王印信的通敌罪证,令他下狱。
又在狱中拖延了救治时机,落下残疾,最终含冤而死。
兄长身边这三位心腹幕僚,皆能做到这些。
他们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你们是兄长的亲信,见诸位精神健硕,别来无恙,明月亦心中开怀。”她强压下满怀愤恨,挤出一抹略僵的笑容,“兄长说的是,不必避讳什么……”
李璋怀看着她,鼓励道:“令月但说无妨。”
李明月心绪翻涌。
她沉吟片刻,轻声转变思路:“但兹事体大,公公说了许多话,三言两语总结不清。不如我详细写成信笺,稍后送来。”
李璋怀点点头:“也好。”
淮王府西厢书房,窗户打开,鸟雀啁啾,但丝毫无法吸引彦辰的注意。
他正专注于泛黄的书页,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
送茶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进来,将茶盏放在桌上。
“郎君,明月殿下回来了。”
小厮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颗石子,在彦辰平静的心湖中激起涟漪。
手中的书仿佛瞬间失去了重量,从指尖无声滑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
“真的吗?”
“千真万确,老妈妈们正兴高采烈地张罗饭菜,估摸一会儿就能开席。”
彦辰放下书,起身便走。
行至屋门,忽地顿住脚步。
殿下一定是为了王爷回来的。
他回想起李明月平日的叮嘱,戒急用忍,方成大事。
如今科考在即,他怎能如此心浮气躁?
彦辰顿觉心中惭愧,反复捏拳几回,终于压下躁动,折回桌边。
刚想坐下,却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彦辰!你在忙?”
是明月姐。
彦辰慌忙将书藏在衣袖之下,故作轻松地答道:“没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我早把知识吃进肚子了。”
李明月走进书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少年稚气未脱,身如竹拔高,意气风发,嗓音清亮,正是最好的年纪。
好久不见,小辰。
不知彦辰当时是以何种心情,为自己收尸、下葬……
如今没时间感慨过去,李明月迅速合拢门扉,追问:“李熙那小子去哪儿了?”
“世子一早就去国公府串门了。”
李明月颔首。
懂了,她那蠢侄子和纨绔子弟们胡混去了。
她暂时压下火气,郑重道:“彦辰,现下有件难事令人头痛,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
被李明月赋予信任的人中,彦辰独占鳌头。
她先将一张写满字的纸片递给他。
彦辰看清内容,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您让我,让我……”
李明月附在他耳边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耳畔火烫,彦辰浑身僵硬,心中的些许疑惑很快被剧烈的心跳声掩盖。
“请殿下放心,彦、彦辰一定办好。”
他拿着信离去,脚步凌乱。
李明月站在窗边,阳光正好。
她看着彦辰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思烟也被她指派出去办事了,身边只有雾莲跟随。
想到公主接下来的筹谋,雾莲难免忐忑道:“殿下,事关重大,您确定要这么做吗?”
李明月:“这般行事,自有我的道理。若相安无事,则是我多虑了,若是产生变故,节外生枝……那也与我们无关呢。”
距离兄长离京仅剩一日,机不可失,出手必快准狠,不留任何痕迹。
她的目光有一刹那的阴沉,但很快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走吧,该带着信去找阿兄了,莫误大事。”
午时。
正院饭厅撤了分食的条案,换上一张硕大圆桌。桌心摆着一只小鼎,鼎下炭火咕嘟嘟地炖煮着李明月最爱的烹羊羔。
绕鼎摆了两荤两素,一道汤品并四个凉碟,切开的肉饼焦香满溢。
李璋怀站在主位旁,面带疑惑,两名幕僚略显无措地站在一旁,无人落座。
李明月走近,未语先笑:“既有通家之好,今日设宴便让下人用了整张圆桌,不分高低。诸位请入席。”
李明月执壶斟酒,笑容温婉,语气亲切,“感谢诸位尽心竭力辅佐阿兄。”
李璋怀微微一愣,感激笑道:“令月有心了。”
军师赵德明和幕职柏木卿对视一眼,皆起身道谢。
“殿下客气了,能为王爷效力,是我们的荣幸。”赵德明拱手道。
“是啊,殿下费心太过了。”柏木卿也附和道。
江夜柳此时姗姗来迟,略带歉意地向李璋怀和李明月行礼。
“请王爷,公主恕罪,属下来迟了。”
“江幕职来得正好,快请坐。”李明月抬手示意。
李璋怀也说:“你们别拘束。”
侍女一同担着最后一道烩鱼羹进门,摆在诸人面前,而后随侍在侧,为人布菜。
李明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大方方递给李璋怀。
“阿兄,这是我整理好的情报,希望对你有用。”
李璋怀接过信,当即便要启封。
李明月按住他的手腕,柔声指责:“阿兄之前说了,军务永远做不完,这信,饭后再看也不迟!”
“好,都依你。”李璋怀无奈一笑,将其放在一旁,开始专心吃饭。
席间,李明月热情地招呼着三位幕僚。
“这些都是府内拿手好菜,尤其是这道蒸羊羔,几位先生若是喜欢,我便派个厨子随军去,也好照顾诸位饮食。”
三人适当品尝了两口,婉言拒绝厨子,心中各有盘算。
李璋怀看着殷勤的妹妹,心中一片柔软。
妹妹费心招待,无非是希望他出征时,幕僚能竭尽全力。
他夹了一块最嫩的羊腹肉,放到她碟中。
“明月,你也多吃些。”
“阿兄也吃。”
李明月为他添了些羊肉,李璋怀更觉暖心,不禁食指大动。
就在此时,雾莲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来到李明月面前,浓重的药味很快弥漫开来,在满桌佳肴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李明月微微蹙眉,接过药碗,用汤匙轻轻拨开漂浮在药汁表面的药渣。
她深吸一口气,将药汁送入口中。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李明月强忍着恶心,将一整碗药一饮而尽。
李璋怀立刻关切地问道:“令月,可是身子不适?”
李明月放下药碗,对着兄长露出一个柔顺的笑容。
“阿兄放心,我身体无恙。”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杜家婆母特意为我寻来名贵药材,配成这碗坐胎秘药。”
李明月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颤抖。
“婆母说,这是她老家的偏方,最是滋补,灵验无比。”
她眼圈微红,仿佛忘了还有他人在场。
“自嫁入杜府以来,婆母与公公待我就像对亲生女儿一般。”
说到动情之处,李明月还轻轻拭去眼角的水痕。
“阿兄安心出征便是,我有婆家帮衬,生活唯有顺心如意。”
李璋怀大喜过望,心中甚是欣慰:“如此便好,你安心调养,待我凯旋归来。”
李明月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即李璋怀话锋一转:“杜家如此待你,想来那杜若兰也是个不错的。只是可惜,我此行匆忙,来不及下聘了。”
此话一出,倒是提醒了李明月。
杜若兰,如雷贯耳。
李明月曾入杜府三年未有孕,自觉亏欠杜恒良多,甚至同意他堂妹杜若兰给兄长做续弦。淮王府与杜家亲上做亲,所以李明月兄妹从未对其有所防备。
可杜相是老谋深算,设局淮王、魏王两边下注。杜若兰嫂子包藏祸心,淮王一脉失势后,甚至落井下石,在他伤口撒盐。
李明月抬起头,嫣然一笑,内心寒光四射。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阿兄放心,聘礼之事交给我来操持。”
“明月,有你真好。”
一顿饭下来,兄妹二人谈得十分畅快,三个幕僚被腻歪得有点难受。
直到走远,柏木卿才心直口快道:“公主如此天真,打仗是何等凶险之事,在她眼里倒像是儿戏一般,还什么派厨子随军,实在可笑……”
军师赵德明摸了摸胡须,掩饰着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殿下与婆家相处如此融洽,若王爷有杜府在后方帮衬,此番胜算更大。”
江夜柳不肯评价主人的亲眷,干脆借口道:“这山珍海味真是吃不惯,胃中胀满,我出去走走。”
李明月离府前,思烟才回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公主,奴婢处理好了……”
李明月神色未变,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思烟退后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李明月似有所感,转头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
“饵已撒下,静观其变,只等鱼儿上钩。”
李明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门前的平静。
“姑姑!”
身穿锦衣的稚气少年撒欢似的跑了进来,正是李明月的侄儿,淮王世子李熙,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懊恼。
眼见李明月要走,他语气中充满了遗憾:“早知姑姑回府,我便回来用饭了!”
李明月看着侄儿委娇生惯养的模样,顿觉手痒。
这臭小子!
真是、许、未、见、了。
她走到李熙面前,伸手拉住他的手,语气温柔。
“熙儿,我正要去清点几个胡商送来的货品,里面有许多外族的新奇玩意,你一定喜欢。”
李熙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兴奋地问道:“真的吗?是什么好玩的?”
李明月神秘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拉着李熙的手向外走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