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如注,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马车顶棚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油布车帘被狂风掀得翻卷,雨水顺着缝隙泼溅而入,在车厢底板积成蜿蜒的水痕。
李明月裹着披风蜷缩在角落,濡湿的裙摆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黑紫,血腥气与雨水的土腥混作一团,熏得人几欲作呕。
“公主坚持住!”雾莲半跪在颠簸的木板上,掐着她的人中,泪水涟涟,“咱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家……”破碎的呢喃混着血沫溢出。
她的故居淮王府,早已被魏王的人彻底渗透,婆家杜府更是一心置她于死地……
“我早就没有家了。”
车外思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扬鞭抽在马身上,“驾,驾,快跑!”
马儿喘着粗气,四蹄在烂泥中艰难跋涉。
“咴——”
马儿一声悲鸣,车身摇晃了两下,随即猛然顿住。
“怎么了!”雾莲被震得撞上车壁,额角顿时青紫一片。
李明月痛苦的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可有人追来了?”
“暂时未有。”思烟在外面急道:“马儿突然不听使唤,可能是车轮陷进泥坑里了!”
思烟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车后。果然,左后轮陷进泥泞之中,骏马不停刨着前蹄,车身却纹丝不动。
思烟大喊:“阿莲,快下来帮我!”
雾莲将李明月扶靠在软垫,慌忙钻出车厢。两个丫鬟四只泥手抵住车架,竭尽全力去推那千斤般的车辕。
车轮在泥里打滑,发出“咯吱咯吱”的空转声,溅起一片泥浆甩了思烟满脸。
可车驾依旧纹风不动,三人登时心凉了半截。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她们彻底吞噬在这荒郊野外。
思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哭腔:“怎么办阿莲!那杜忠、杜义迟迟没回去交差,杜家肯定已经发现不对劲,绝对会派人追捕!没了这马车,咱们逃不掉追捕了!”
“先别管逃命的事了,公主下血不止,我们得赶紧找个医馆,用药止血才行!可现下已然宵禁,城门紧 闭,咱们上哪儿找郎中?!”
雾莲同样心急如焚。
“……万一被逮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雨幕中,思烟的声音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要不再熬一熬,等天一亮,我就去敲登闻鼓,把事情闹大!就算血溅鼓面,也要让全城知道杜家——”
雾莲听得心惊:“万万不可!就算真击鼓,也该是我去……”
思烟打断说:“不行,你懂医理,公主需要你!”
车厢内,李明月猝然睁开眼,原本失神的瞳孔骤然射出厉色,“住口!未到绝境,不准说丧气话!”
思烟和雾莲同时一怔。
车帘倏地被掀起,李明月倚着门框,面色惨白如纸,唯有唇间咬出的血珠艳得惊心。
她已痛到麻木,盯着思烟被冲刷的脸,恍惚看见前世那具撞碎在鼓座上的尸体。鲜血从少女额角涌出,染红了“明镜高悬”的匾额。
悲剧从来不会因一人的牺牲而就此停驻,李明月早已明白了这个道理。
李明月咳得脊背弓起,指节泛白地攥紧车帘,冷静思索道:“现下正值宵禁,我们进不了城,杜家人同样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出城搜捕,此刻便是喘息之机。”
强压心中焦灼却改不掉愁绪,思烟抖着嗓子说:“可是您刚小产,现下马车不灵,风雨又太大,咱们难以走远……况且……”
“弃车!”李明月斩钉截铁地打断,“若是我们清晨进城,太容易撞上守株待兔的杜家人。”
她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雨幕,像利刃刺穿被黑暗吞噬的旷野。
思绪随着视线骤然定焦在某个熟悉的方向,她眸中亮起希望和决然,“万年县东郊偏南,潏水下游的废弃河道旁,是一处流民区,那里的贫民都曾受过我与兄长的恩惠,我们可先去暂避些时日。如此一来,就算不进长安城,也同样有药可用。”
她死后曾一度盘旋在附近的上空,那处的位置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
彼时,流民区因战乱率先沦陷,尸骸堆积中,几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孔……后来,那儿便化作了横尸遍野的乱葬岗。
天地间一片混沌,水汽弥漫如浓雾。
马蹄踏在泥沼般的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三人两马艰难疾驰。
狂风卷着雨丝抽打着李明月毫无血色的脸庞,留下道道红痕。
她整个身子无力地伏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身上的斗篷早已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着她。下腹一阵阵撕裂袭来,仿佛有钝刀在体内搅动。鲜血不受控制地顺着大腿内侧汩汩流下,被马蹄踏进泥水中稀释,蜿蜒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红沟。
水流顺着发梢不断滴落,与滚烫的泪水交织,模糊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在旋转。
“殿下别睡!咱们快到了!”雾莲嘶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飘忽不定。
李明月艰难抬起如灌铅的眼皮,揉了两下,“快到岔路,走右边……找破庙、赵娘子,咳咳。”
路旁被狂风撕扯的树木簌簌狂响,扭曲的枝桠宛如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鬼,仿佛随时会将她们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杜家人追来了吗?”思烟猛地回头。
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但那份被追猎的恐惧却如同跗骨之蛆,攫紧了她的心脏。
“别管!快,再快一点!”雾莲嘶声厉喝,双腿用尽全力狠夹马腹。
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速度陡然加快。
不知挣扎了多久,失血过的强烈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朝李明月袭来。
一定还可以坚持,她不能放手……
但那紧绷如弦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力竭后如同断线风筝,从马背上栽落。
千钧一发之际,雾莲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捞住了李明月的身体。思烟也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死死勒住缰绳,跳下马背,踉跄着扑过去搀扶。
“您别吓奴婢啊!”
李明月神智已近溃散,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不能去击鼓鸣冤……别做傻事。那是、死路……”
“哇!”思烟忍不住崩溃地大哭出声,“您都这样了,怎么还惦记着我俩!呜呜,是奴婢没用,护不住主子!”
“大笨蛋!”雾莲眼眶通红,眼神却异常坚定,“殿下还没放弃,我们更不能让她失望。她方才说过,那破庙就在前面不远了,咱们小心点走,一定能在杜家发现咱们之前赶过去的!”
她和思烟合力将李明月重新扶稳在马背上,由思烟在前面牵着马,雾莲在旁边护着,朝李明月指挥的方向艰难跋涉。
一道惨白闪电划破夜空,一座残破不堪的庙宇轮廓出现在河道边。
“找到了!我们到了!”雾莲喜极而泣。
两人背着李明月,来到破庙门前。
庙门紧闭,里面黑漆漆一片,死寂无声。
“砰砰砰!”思烟用力拍打着破旧的木门,嘶声喊道:“有人在吗?开开门!行行好,救救命啊!”
“求您开门!我家主子是您的旧相识,她曾来施粥,现在受了重伤,快不行了!”雾莲用拳头砸门。
庙内传出一个充满警惕的男声:“什么旧识?哪冒出来的歹人,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思烟一听里面有回应,“扑通”跪倒在泥水里,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哀求道:“求郎君和娘子发慈悲,让我们进去避避雨,喘口气吧!”
里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
“您若是不信,可以先开条门缝看看,我们皆是弱女子,绝无歹意!”
李明月有气无力地低语:“赵娘子……你还记得我吗?”
窗纸早破了,孔隙间突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一只充满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后,另一格的孔隙赫然还放着豁口的锄头。
他身后还有位妇人抓着一把小柴刀,双目犀利,保持着攻击姿态。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妇人瞧见了被思烟背在身后,血淋淋的女子。
但当闪电的强光清晰地照亮李明月那狼狈不堪,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时,妇人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哎呀!这不是公、咱家的大恩人吗?!”。
妇人脸上的戒备瞬间化为极度的震惊,她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儿子,拉开庙门。
“天哪,恩人怎么弄成这副模样!阿宝,快搭把手,让恩人她们进来!”
名叫阿宝的壮实青年应声上前。
他膀大腰圆,毫不费力地接过李明月,小心地横抱起来,同时对思烟和雾莲急促道:“二位娘子快进来!”
思烟勉强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竟眼皮一合,晕死在地。
“思烟!”雾莲下意识想伸手去接,但一路透支的体力也早已到了极限。
思烟倒下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竟也被带着“咚”的一声砸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妇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片刻,猛然回神,急切道:“阿宝,你昨儿上山采的药呢,快拿来救人!”
翌日,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杜府书房内。
赵武沉声禀报:“回郎君话,杜忠、杜义遭人杀害,马车被弃在管道旁,只是昨夜雨势太大,所有活动痕迹都被冲刷没了。属下已增派人手,将进出城的各个城门都严密看守起来,其余的人正在城外搜寻。暴雨之夜,再带着个奄奄一息的拖累,想来应该是跑不远的。”
“废物!他们两个好歹也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竟这点事都办不好!”杜恒震怒地摔了砚台。
赵武低下头,嗫嚅道:“您息怒。要奴婢说这事全怪那个彦辰,若不是他突然冲出来大闹灵堂,大娘子也不会那么草率地派人去下葬,更不会……”
“行了,事已至此,能把人救走,还处理得这般干净利落,必定是淮王的残党里应外合!”杜恒目光阴鸷地书房内踱了几步,又问,“彦辰呢?”
赵武忙道:“已经打断手脚关进暗室了,绝对插翅难飞。”
杜恒冷笑,“严刑拷打,撬开他的嘴。”
“您就瞧好吧!”赵武咧嘴,刑讯可是他最擅长的事了。
他退下前,杜恒再次叮嘱:“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李明月进宫闹到陛下面前,牵连到杜家!”
赵武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