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土地庙内,掉了漆的神像歪在墙角,功德碑爬满青苔。
李明月在一阵模糊的低语中缓缓睁开双目。
“公主醒了!”充满惊喜的女声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淳朴的脸,妇人眼角带着细密的皱纹,此刻正关切地望着她。
“咳……”李明月喉咙干涩。
雾莲和思烟一人扶起她,一人端来浓稠的米汤,喂下少许润喉。
“公主,您昏迷两日,可算醒了!”雾莲眼圈通红。
“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不疼?”思烟急切地问。
李明月摇了摇头,视线转向那妇人,“多谢赵家娘子搭救。”
赵娘子连忙摆手,面上带着一丝局促,“恩人可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您心善,开仓放粮,民妇和阿宝早就在水灾时饿死了,家里哪还能留得存粮!公主的恩德,我死也不敢忘。”
“当年我阿兄奉旨治水,屡屡受挫,灾情迟迟不见缓解。不少灾民都说我们兄妹名为赈灾,实则居心不良,甚至疑我送的粟米掺了沙砾。”李明月眸光微动,声音怅然,“唯有你第一个接过粥碗。”
赵娘子激动地点头,“您多虑了,真饿着肚子,谁在意里面有没有掺沙子。我当时就觉得,您和王爷都不是坏人!您看,老天有眼,吉人天相!”
她说着,手脚麻利地端过冒着热气的药汤。
“这是我家乡的土方,对女子身子亏损最是有用。恩人流了那么多血,可得好好补补。”
李明月在她的帮助下,将药汤喝完。一股暖流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些许寒意。
雾莲取出银针,“奴婢为您施针,能让您快些恢复力气。”
李明月“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银针刺入穴位,带来细微的酸麻胀痛。
一炷香的功夫,雾莲收针,李明月确实感觉身体轻快了些,精神亦好了不少。
李明月低声再道:“多谢。”
赵娘子憨厚一笑:“恩人快别客气,能再遇上您是我的福气。阿宝上山采野参,估摸晚些时候便能……”
话音未落,庙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
几人脸色皆是一变,纷纷警惕起来。
赵娘子刚将李明月三人推进香柜藏好,一个穿短打,腰间别短刀的汉子带着腥风跨进门来,身后还有俩流里流气的小跟班,一看全是溜门撬锁的行家。
此汉便是这片流民聚集地的头儿,人称“彪哥”。
“赵娘子近日可好?”彪哥咧嘴露出黄牙,靴尖踢翻供桌下的破碗,眼神在庙内四处乱飘。
赵娘子笑脸相迎,急忙给来人倒水,“彪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这不是下过大雷雨,我过来瞧瞧大家伙儿是否安好。”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两日可有陌生人来过?”
柜中的李明月心头一跳,只听赵娘子不动声色地回:“瞧您说的,破庙连耗子都不愿意多待,除了咱们这群流民,谁不嫌弃这儿呢。”
彪哥嘿嘿一笑,目光明显扫过那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大香柜,口中啧啧感叹:“娘子家的柜子收拾得很敞亮啊,跟破庙格格不入的——里头藏了好宝贝吧?”
赵娘子指尖紧绷,脸上却保持爽朗的笑,麻利地大步上前,“哗啦”一声敞开了香柜门,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
“彪哥说笑了!咱家这破落户哪藏得住什么好东西哟!”她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自嘲的坦然,“您瞅瞅,不过是些捡来的破布条子!阿宝正是蹿个子的时候,身板儿一天一个样儿,可咱家哪里穿得起体面的衣服?可不就得靠这些破烂儿对付着过嘛!”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扯出几条颜色灰暗、质地粗糙的布片抖了抖,灰尘扑簌簌落下,霉味四溢。
“您要是不嫌弃,我这就给您拼一件出来!”
蜷缩在大堆破布后的李明月三人屏息凝神,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跟班小弟伸长脖子往柜里巴望两眼,鄙夷地嚷道:“彪哥是什么身份,咋能穿这破玩意!”
“哎,别瞎说!”彪哥抬手虚拦了一下跟班,眼神锁住赵娘子的脸,“你是个明白人。我直说了,官府最近查得紧,要是看见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娘子可得赶紧报给我,别给自己招灾惹祸,明白吗?”
赵娘子连连点头,“彪哥说的是,我省得。”
彪哥又聊了些闲话,随后带着跟班慢悠悠地走了。
柜中,李明月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这位彪哥名为关心,实则句句不离“陌生人”,透着一股刻意的打探……
杜家恐怕是买通了一些地头蛇,在暗中悄悄搜寻自己的踪迹。
此地不能再留了。
踏出柜子,李明月眸光一凛,大口喘息了几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阿嚏——”雾莲抹了抹鼻子,忧心地蹙眉,“可是您的身子……”
“顾不上那么多了。”李明月轻轻摇头,“杜恒的手已经伸到了附近,那彪哥十有八九是杜家撒网的眼线。赵娘子,我们的衣裳留下,你过些日子拿去卖钱,再给我们几身你的旧衣应急。”
赵娘子赶忙翻出几件,递过去,“往脸上涂点香灰,遮一遮。”
三人快速乔装一番。
李明月略一沉吟:“我们三人共同离开目标太明显,暂且分开走。”
思烟立刻接道:“我一人一道,让阿莲陪着您吧。”
“行。”李明月转向赵娘子,深深一揖,“今日恩情,来日再报。”
赵娘子眼眶泛红,“恩人快走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只盼你们能平平安安的!”
李明月颔首,对思烟叮嘱:“你身姿灵巧,也最机警,你先行一步,若发现异样也不要回头,我们老地方见。”
“是!”思烟没有丝毫犹豫,如一只灵巧的燕子,悄无声息地从破庙的后窗翻了出去。
雾莲扶着李明月,出了破庙没走几步远。
“等等!”
李明月突然按住雾莲的手,侧耳倾听,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正迅速向破庙的方向靠近。
赵娘子麻利地爬上小树,四下张望。
她猛地回头,压低嗓子:“恩人,流民区来了好多官兵打扮的人!”
李明月凤眸骤然眯起,“如果仅是官兵的话……”
背着竹筐的阿宝匆匆跑回,急切道:“阿娘,恩人,有一帮凶神恶煞的人正挨家挨户地搜查,说是在抓什么重要的女流窜犯,还在各出口设了哨卡,仔细盘查过才肯放行。”
“糟了,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思烟才刚走!”雾莲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不能让他们抓到您,奴婢往东引开追兵,公主往西——”
“回来!”李明月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雾莲都为之一震。
雾莲急得热泪盈眶,“殿下,您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府衙的哨卡而已,杜恒不会亲临,最多派条走狗来监督!”李明月眸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视着四周,“我有破局之法,只是还要劳烦赵娘子和阿宝配合一番。”
天光大亮,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流民区临时搭起的关卡上。
官靴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重而黏腻的“噗噗”声。一队身着皂衣的官差如木桩般杵在那里,神色警惕而疲惫。
领头的正是杜恒的心腹——赵武。
他身形精悍,那瘦长的脸上,眼睛眯成两道锐利的细缝,扫视着每一个通过关卡的褴褛身影。
赵武偏过头,对身边的人低声叮嘱:“都给我打起精神,查仔细了!特别是年轻女子!若有遗漏,侍郎怪罪下来,刘县令也担待不起!”
官差们齐声应诺:“是!”
就在这时,赵武的目光骤然一凝,锁定了远处晃动的身影。
两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正佝偻腰推着一辆破旧的板车,步履蹒跚地朝关卡挪来。那板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仿佛随时会散架。
车上的东西仅用一张污损的席子草草盖着,边缘露出几缕枯草和暗色痕迹。
“嗯?”赵武的眉头拧起,下巴倨傲地朝那方向一扬,“车上装的什么腌臜东西?”两个满脸络腮胡的官差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惯有的戾气,“唰”地一声抽出半截佩刀。
刀身在日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厉声喝道:“停下!检查!”
“啊?是!”推车的阿宝吓得浑身一哆嗦,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慌忙停下板车,一脸害怕地僵在原地。
其中高个汉子勉强稳住心神,深深弯下腰,颤抖道:“劳您查验。”
“老实点。”一个官差满脸嫌恶地靠近板车,用刀鞘挑开草席一角。
草席掀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无形的拳头,猛地撞进他的口鼻。
“呃啊!”那官差如遭重击,整个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跳开好几步。他一手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板车,脸上肌肉扭曲,“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味道,熏死人了!”
另一个官差不信邪地凑过去,刚吸进一丝气息,胃里便如翻江倒海般剧烈痉挛。
“呕——!”他连连后退,眼中充满惊骇,指着两个汉子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杀千刀的!竟敢拉一车死人到爷爷眼皮子底下,活腻歪了吧!给我锁了,带回衙门!”
两个汉子浑身如筛糠般抖起来。
阿宝抬起一张涕泪横流的惊恐脸,断断续续地说:“饶命!我冤枉啊!是县衙下令及时运走尸体避免时疫,小人才拉车的……”
他颤抖着伸出沾着污泥的手,将那破烂的草席整个掀开。
饶是这些见过血案的官差,也被眼前骤然暴露的景象惊得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板车上赫然堆挤着十几具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扭曲地交叠着。有的人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肋骨清晰可见;有的则肿胀变形,皮肤破损发青,流出淡黄色尸水。
浓烈的尸臭如同实质的瘴气,滚滚升腾。绿头苍蝇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绕着尸体乱飞,蛆虫在腐肉缝隙中蠕动,整个场面污秽不堪。
李明月被尸骸层层叠叠压在最底层。
她与雾莲的身体被迫蜷缩成一个扭曲的姿势,无法动弹分毫。
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胸腔被压迫的闷痛,腐臭令李明月胃里翻江倒海,恶心欲呕的感觉不断上涌,又被她强行压下,感官这在反复折磨中濒临崩溃。
这是一步将性命悬于刀尖的险棋!
若她与雾莲能咬牙挺过这非人的煎熬,撑到哨卡检查完毕,便能换来一线生机,到时再找个发死人财的商人接应,便能成功脱困;
可若是熬不到……结局只有一个——必死无疑!
“衙差明鉴!”
阿宝与高个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在泥地上,发出闷响,按李明月提前教好的话术开始哭诉。
“咱们这流民营都是从四面八方逃难来的苦哈哈,命比草还贱,说没就没了!饿死的、病死的……每天都有十几口子咽气。前儿下那场大雷雨,好些窝棚塌了,活活压死的人,比这车上多出几倍不止!”
“求您开恩,行行好,让小的们赶紧运走埋了吧!不然等这尸体烂透了,臭气冲天不说,还极易引起灾疫,整个长安都会受波及……”
“行了,别嚎丧了!”
几个官差被熏得头晕目眩,眉头拧成了疙瘩,纷纷望向赵武。
赵武此刻脸色铁青,也早已用宽大的袖袍死死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
他强忍着恶心,目光快速扫过板车。那些尸体犹如毒针一样刺入眼帘,引起他一阵抽搐。
赵武猛地别开脸,声音从布料下闷闷地传出:“不堪入目,赶紧拉走,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得了赵武的命令,旁边的官差如蒙大赦,对那两个汉子厉声驱赶:“听见没?麻溜地滚远点,再磨蹭锁了你们!”
“是是是,多谢官爷开恩!”
阿宝忙不迭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重新推动那辆吱呀作响的沉重板车。
在众官差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和一声声“快滚快滚”的急促呵斥中,他和高个汉子摇摇晃晃地通过了关卡,沿着满是泥泞的土路,逐渐向远处挪去,最终消失在扬起的尘雾中。
她们坚持住了!
李明月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艰难地舒了一口浊气。
赵武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转过身,将犀利的目光投向关卡前等待盘查的下一个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