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梧桐苑。
杜老夫人斜倚在软缎矮榻上,半闭着眼睛。她肘下压着牛皮绣花的隐囊,手里攥着佛珠,王氏和蒋氏两个儿媳妇侍立左右。
蒋氏用帕子轻轻掩住嘴角,“恒儿骑射向来出众,春搜定能拔得头筹,得圣人赏识。”
她视线落到王氏身上时,笑容格外柔顺,却让王氏察觉出几分得意。
王氏丢下手中果脯,“京中青年才俊众多,谁能拔得头筹尚未可知。纵使得了赏赐,不过也就是些普通的金银器物,实在算不得什么。”
王氏顿了顿,目光落在杜老夫人身上,不紧不慢道:“今日我有一桩喜事要告知母亲。”
杜老夫人眼皮微微一抬。
王氏笑容明显多了几分,“珍玉县主昨日派人传了书信,说圣上开恩,许她顺利产子后享公主待遇。”
蒋氏捏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圣人许诺一个小辈是公主,那魏王会是什么?如此看来,她的正牌儿媳李明月倒不如这位珍玉县主了。
这时赵妈妈跌跌撞撞地跑进正厅,膝盖一软,跪在杜老太太面前,捉着衣袖不停擦汗:“老夫人!出事了!”
杜老太太带着一丝不悦:“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赵妈妈深吸一口气,才道:“春搜上,圣人遇刺了。”
王氏和蒋氏脸色骤变,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什么,遇刺?!”
赵妈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据说现场兵荒马乱的,大房郎君受了伤,公主和县主心悸受惊,滑胎了……”
“什么?!”
蒋氏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碎成一片片。
杜老夫人嘴唇颤抖,“文昭,他、他受伤了?还有我的两个曾孙,怎么会……”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夕阳的余晖洒在牡丹院,黑沉沉的天压得红艳的墙面如同如同战后残血。
雾莲领着婆子们进进出出,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从屋内端出。
蒋氏匆匆赶到,却和杜恒一样,被李熙领着几个大力婆子拦在院外,寸步不让。
比起关心李明月的身体状况,蒋氏更唯恐自己儿子受苦。
她扑到杜恒面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上下摸索,确定没有任何伤口,目光内仍旧充斥着心疼和担忧。
“恒儿,有没有哪里伤着?”
“我没事。”杜恒轻轻摇头,声音透着一丝疲惫,“世子,请放我进去看看明月。”
李熙强忍眼角的酸涩,“你们又不通医术,进去只会胡乱指挥,给大夫添乱!”
“我担心她!”杜恒目光难掩焦急的心情,看上去随时想要硬闯。
李熙后退两步,眼眶不自觉地噙满泪水,“你若是真担心姑姑,应寸步不离地保护她!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伤成这个样子!”
杜恒仿佛被钉在原地,一时缄默无言。
蒋氏见状,拉着杜恒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恒儿,明月的肚子暂时不中用了。出了这样的事,谁心里都不好受,但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纳妾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杜恒眉头蹙起,“母亲现在说这个……”
蒋氏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恒儿,就当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明月性情温良,善解人意,定能体会我的良苦用心。”
大房的李珍玉这一胎也没了,两房如今回到了同一起跑线。这次,她绝不能让大房抢了先。
忽地传来一阵尖细的唱喏声:“圣旨到——”
蒋氏和杜恒一愣,同时转过头,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直奔牡丹院而来。为首的穿着尚书省官服,身后跟着捧着圣旨的宦官,以及一众侍卫。
一众人立刻跪下。
蒋氏和杜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尚书省官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朕纂承天序:皇女李明月,护驾有功,忠勇可嘉,特册封为安西公主,封地肃州,食邑两千户,即日起于次南宣阳坊兴建公主府。钦此!”
“姑姑尚在昏迷中,”李熙绷着难掩泪痕的小脸,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头顶:“淮王世子李熙,代姑姑领旨谢恩。”
“好好好。”蒋氏喃喃。震惊过后,她脸上立刻喜笑颜开。
她怎么也没想到,丢了孩子的李明月竟因祸得福,重拾圣心,终于有个封号、封地和食邑。
那么她儿子的驸马也变得更加名副其实,于仕途发展更加有利。
杜恒静静地跪着,一抹难言的深沉之色,在他的眸底迅速掠过。
宣旨的官员将圣旨交给李熙,瞥了眼喜不自胜的蒋氏,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圣人体恤安西公主,特旨吩咐,在公主伤愈前,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她静养。”
“多谢皇祖父体恤。”李熙再度谢恩,愤愤地瞪了蒋氏一眼。
芍药院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内室里,李珍玉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眼睛空洞无光,如同受伤的幼兽般无助。
“唔……疼……啊……”
刘文昭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朝内室张望。
“珍玉到底怎么样了?”刘文昭抓住一个路过的婆子问。
婆子叹了口气:“县主已经熬过来了,但……”
听到这话,刘文昭一拳重重捶在墙上。
“文昭——怎可如此莽撞!你是想伤上加伤吗!”杜老夫人心痛地低吼。
她和王氏一进院门便看到这一幕,见最疼爱的孙子手臂受伤,又如此冲动,杜老夫人揪着心抹眼泪。
她快步走到刘文昭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道:“你的胳膊伤得重不重,我已命人取来库里最名贵的药材,一定能医好。”
王氏也一脸担忧地围了上来,“昭儿,切莫冲动。”
刘文昭强忍着疼痛,安慰道:“祖母,母亲,我没事,只是些皮外伤,但珍玉和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女官领着几个小宫女走了进来。
女官行了一礼,高声说道:“滟贵妃特地遣奴婢前来探望,并赏赐了一些上好的药材,以助珍玉县主早日康复。”
小宫女们将带来的药材一一呈上。
杜老夫人和王氏连忙谢恩。
宫女离去后,王氏身边的丫鬟翠儿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大娘子,方才奴婢看到二房的牡丹院摆了好大阵仗,说是明月公主护驾有功,被圣人封为安西公主,食邑两千户……”
王氏闻言,眼前一黑,如遭雷击,“安西公主……”
两房儿媳同时滑胎,她们大房却只得了贵妃赏赐。
李明月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空中缓缓飘荡。脚下是熟悉的同德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只是,大殿中央,一滩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那血,正从一具趴伏在地的女子身下汩汩流出,染红了周围的砖块,顺着石板缝隙滚向远处。受伤女子的衣着,与她死前所穿的宫装如出一辙。
李明月低头看去,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依稀可见生时的明媚娇艳。
一支弩箭,深深地扎在她的后背,箭尾还在微微颤抖。
李明月心猛地一缩,她迅速瞟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高墙之上,一架只在突厥流通的重型弩箭,散发着冰冷的杀气,而方才操作弩箭的黑衣人已迅速转身撤离。
李明月见他身手矫健,在宫墙屋脊间如履平地,像是对宫内的一切十分熟悉,完美避开侍卫巡查,很快就消失在重重宫阙之外。
李明月飘过高墙,不断追寻着那抹黑色身影。
她一路飘出宫门,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民房前。
黑衣人果断地闪身而入。
李明月正要跟进去,却忽然感觉一阵细密般的针扎痛痒感传来,将她从飘忽的状态中猛地拉回。
“唔。”一声痛呼从她口中溢出。
李明月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熟悉的牡丹院寝房,弥漫着浓厚的药香与一丝血气。
雾莲见她睁眼,瞬间惊喜喊道:“公主,您醒了!”
李明月略带迷茫地看着她,虚弱地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日!您可吓死奴婢了!”
雾莲抹着眼角,简要为李明月讲述了近两日府内发生之事。
李明月颔首,蓦然回忆起梦中的一切,一时心口发紧。
弩箭,黑衣人,民房……目前线索仍然太少。究竟是何人,一心置她于死地!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您终于醒了!”彦辰的声音轻颤,人已旋风般卷了进来,在离床榻两步的距离停下,心跳像鼓点似的在胸膛里敲击着。
李明月问:“熙儿呢?”
她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
彦辰连忙上前,轻轻托住她受伤的肩膀,“您昨日似是陷入了梦魇,胳膊乱动碰到了伤口。世子担心您伤势恶化,守了您一夜,已被我催着去补眠了。”
李明月想要坐直,却被彦辰轻轻抱在怀里,温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压抑在彦辰心头的烦躁和不安逐渐被驱散。
“殿下,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我也……”彦辰自责不已,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李明月感受到他浓浓的不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柔声安慰道:“区区擦伤,不足以要我性命。”
毕竟她曾被巨型弩箭射中胸膛,体验过比这苦痛百倍的死亡。小小木弓,不足为惧。
“我不过是月信提前,又喝了一碗李珍玉配的活血之药,双重叠加,才会导致血满则溢,困乏至此。”李明月解释道,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此事。
她曾亲眼目睹过李珂如何救驾有功,成为第一个封爵的皇孙,从此风光无两。
如今她重活一次,利用信息差抢占先机,才提前设计了假孕连环局,以一个莫须有的“孩子”引蛇出洞,让杜府上下及魏王一家都随她的计划“起舞”,才能将公主的封号斩落,夺了原本属于魏王一脉的风光。
但在一切尘埃落地前,她并没有绝对的把握。纵使不能成功救驾,她也绝不能让李珂再立此功,为魏王的夺嫡之路增添重要的筹码。
彦辰扶她倚着床头,仍然心有余悸,“公主,此局险象迭生,纵使您神机妙算,也不能再用自己做诱饵……”
李明月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若有下次,我还会这么干!”
重活一次,本就是白捡了一条命,以身入局,又有何惧!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情蒙蔽,愚不可及的李明月!
“彦辰,我嘱咐你的事都办妥了吗?”她声音恢复平静无波。
“回公主,全已办妥,”彦辰恢复沉着冷静,抿了下唇,“只是圣人心思缜密,恐难以仅凭这些细节相信李珂有……”
“无妨,我并非要让父皇全然相信,”李明月打断他,目光深邃,“我只需稍微打破他们之间的祖孙之情,渐渐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有了裂缝的镜子,早晚会自己碎裂。”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掩不住空气中凝滞的紧张气氛。
禁卫统领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圣人,臣已问责礼部,又率禁卫军将青苑山脉反复搜查三遍。”
文德帝垂眸看他,“结果呢?”
“这群刺客训练有素,口中衔枚,是淮南一代牙将训练死士的手法。”
“淮南?”皇帝深沉的眼底里带着探究,“那可是三镇节度使的管辖地……”
“臣不敢妄言,只是……”统领顿了顿,语气凝重,“春捜地点并不固定,但刺客消息灵通,能绕开一众重兵把守的山路发动突袭,不似巧合。”
天宝之乱后,朝廷与三镇节度使之间的矛盾已发展到了不可调停的地步,他确有重大嫌疑。
但是否与朝中有所勾结……
统领心思活络,又从手下的手中接过一块布料,双手呈上。
“这是臣在后山搜索时,在一块树皮上挂着的衣物碎料,发现的位置十分隐蔽。”
布料只有指甲盖大小,丝线破口长开,这明显是扯断的痕迹。微光在布料上流转,如同阳光照在孔雀翎羽上,光华无限。
那竟是雀金裘的一角,这料子是织出来的。制作雀金裘的衣料天下只此一匹,是文德帝专门赏赐给李珂的。
事发突然,李珂腹痛,并未在场。
皇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座椅扶手,眼神暗藏波澜,脸上仍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半晌他才道:“去传杜相。”
禁军统领,“是!”
没过一会儿,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御书房的寂静:“杜相觐见——”
紫色朝服的杜春山急趋入内,在门口脱了靴子,行礼后跨过门槛,行至文德帝面前三十步远的位置再度行礼。
御书房内唯有皇帝和杜相两人。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明月身子如何了?”
杜相躬身答道:“回圣上,公主今日已经醒来,手臂伤口已经处理妥当,只是落了胎,气血大伤,想要恢复,恐怕还要继续卧床修养些时日。”
“明月是个实心肠的孩子,朕以往亏待了她。”皇帝叹了口气,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倒是淮王,他如今正值壮年,办事得当,在朝中声望日隆。朕是他的父皇,当然为他高兴。只是……倘若百官对淮王的忠心,超过了对朕的忠心……”
杜相眼皮微微一跳,不动声色聆听。
“魏王亦是如此,”皇帝看着杜相,继续说道,“他们两个如今锋芒毕露,朕却日薄西山了。唉,每每念及这些心情真是复杂。若他们想了不该想的,朕晚上恐怕难安寝了。”
皇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目光紧紧锁住杜相。
杜相没有任何迟疑,当即便开口:“依老臣愚见,不如将淮王世子李熙和魏王世子李珂两位皇孙接入宫中长住,由圣上亲自教导。既能展现陛下对孙辈的拳拳慈爱之心,又能略加管束。”
“管束?”皇帝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闪烁不定。
杜相压低嗓子:“宫中饮食起居,皆由圣人掌控。”
言下之意,以世子之命挟制两王。
皇帝脸色分毫未变,仅是轻点了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有理。”
杜相垂首,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圣人恐怕已看出他淮王、魏王两头下注,以此问题敲打一二。
刺杀发生后,此局注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雕梁画栋的宫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珂一袭锦衣,环佩安静无声的伏在衣袍之间,步履轻快地走到御书房。
“世子万安。”内侍躬身行礼。
“我专程进宫来看望皇祖父。”李珂温声问道,眉眼间带着一丝期待。
内侍道:“世子来的不巧,圣人正在午睡,不见人。”
李珂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了平静,“既如此,那我稍后再来。”
在转身的瞬间,他眼中的温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午睡”是宫内最常见赶人的理由,以往他来去自如,从未被挡回。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李珂回到魏王府,屏退左右,走到书桌前。
阿姐妇人短见,以为怀了个孩子就能让杜心甘情愿作裙下之臣,她又废物保不住胎……眼下,杜恒又回去给李明月做狗,必定不会再专心给魏王府办事了。
“明月姑姑,一个公主封号算不得什么。我会让你看清楚,登高必跌重,你费尽心机扶持的淮王究竟是什么样的废物!”
李珂提笔蘸墨,给魏王书信。
【阿耶行久,书信未至。但得春搜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