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散去,天空划过飞鸟。
瞭望台屋脊上的蹲兽在晨光中抬头,长安城显露峥嵘轮廓。
“大捷!淮王剿匪大捷!百姓避让!”
传讯的快马上驿卒一路高呼着,疾驰进太极宫。
淮王府自角门走出一身披皮甲的士兵,急趋至杜府牡丹园。
思烟和雾莲将人引入。
皮甲士兵垂首入内,跨过门槛立刻跪下,向李明月磕头:“明月公主,属下是淮王军中斥候,今日随战报入京,特为殿下送来王爷家书,请殿下亲启。”
语毕,斥候拆开腕甲,又挑断袖口丝线,从中扯出一份皱皱巴巴的短笺,双手举高,膝行上前。
李明月手指伸向短笺,不禁颤动。
她用力捏住信,迅速展开,熟悉的遒劲字体入目,心中突然安定几分。
“辛苦了。”李明月示意,“思烟——”
思烟立刻送上一只鼓囊囊的荷包。
斥候接过,一捏便知里头塞了好几根银铤,顿时喜上眉梢,又给李明月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退到房门外。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兄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耶耶手书,报得奴有孕,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
今日以后,但患即一一具报。
前往吐蕃,日前至渭水,偶遇小股水匪,平叛得功,消息录状送。
本不欲大肆宣扬,然百姓闻讯,夹道相送,箪食壶浆,犒军以慰诸将士;更有甚者,欲为兄立生祠。惊兄跌落战马,匆匆赶至阻拦。』
阿兄心善,一如往昔,领军前往吐蕃途中,见流匪为患,先为百姓剿匪平乱。
江淮的官员倒是懂事,马上就此事上报官中。
不过,阿兄居然为了阻拦百姓给他立生祠,吓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李明月看着信,眼角微微弯成月牙,却又很快落下。
他一日未平安归京,她悬着的心便无法真正落地。
这时,李熙提着长袍下摆,一股脑冲进内室,眼睛亮晶晶地仰起头,“听闻阿耶来信,对我说什么了?”
自从姑姑安排的五个师傅到齐,他就开始被琴棋书画包围,苦不堪言。这会儿好不容易气跑了一个师傅,才能出来透透气。
李明月抽出写有详细战报的一张,剩余的交给李熙,“看吧。”
李熙一目十行扫过内容,圆胖的小脸直接垮下来,五官皱成了苦瓜脸。
“他只让我用心读书,其他什么都没说。”
彦辰顿时掩口闷笑,被李熙狠狠瞪了一眼,他才匆匆撇开脸。
李明月揉了揉他的脑袋,“读书是为了开智明理,切莫学成只会吊书袋的榆木脑壳。”
“哦。”李熙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
彦辰立在李明月身侧,附在耳边,“近两日,杜若兰一直待在蘅芜院,与三房生母反而没有往来。另外,驸马身边的心腹赵武并非寸步不离,每隔一日,驸马似乎都会独自一人出去走走。”
李明月听着汇报,眼中闪了闪,“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彦辰眸子陡然亮了亮,“若我再近一步……”
李明月捏了捏他耳朵,“切勿操之过急。”
随即拿起一个精致的木盒递给他。
“科举在即,我特意为你备下一方徽墨,看看喜不喜欢。”
彦辰心中一暖,打开木盒,一方墨锭香气扑鼻,上面绘制了‘马到功成’的吉祥图案,盒底竟然还夹了一本名家破题的策论集。
李明月笑了笑,提点道:“长房继子刘文昭与你是同一届考生,驸马又任考官,你需避开锋芒,朝乾夕惕,方可一鸣惊人。”
李熙对这些物件不感兴趣,仅好奇地问:“彦辰,你每日要读多久书?”
“八个时辰。”彦辰挑了挑眉头,“听说你昨日气走了一个先生,不如由我代为……”
“不了不了。”李熙拔腿就往外跑。
“世子休想逃课!”
彦辰紧随其后,两人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时思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大娘子带人送东西来了。”
李明月瞳色瞬间冷了下去。
对二房来说,当务之急是让爵位稳稳落下。
可一想到亲自教养成人的庶女杜若兰都做了些什么,蒋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但摆不平一个十岁稚童,居然冒失冲撞了李明月。
那肚子里可怀着二房的未来!
牡丹园昨日被闹得鸡犬不宁,若是公主有恙,只怕和淮王府的亲事不成,反而要变仇家。
蒋氏绝不希望让大房白看笑话。
因着杜若兰这一场闹腾,让李明月发现她进牡丹园的丫鬟婆子伺候不尽心,便一股脑把人赶了出来。
现在院子被李明月带来的仆妇看守得油泼不进,打听几句闲话都难。
怎么想都是杜若兰不好,坏了她的布置!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淮王在外建功,马上派人来给住在牡丹园的亲妹妹报讯,可见兄妹情深。
李明月得知喜讯,心情大好。
蒋氏眼睛转了几圈,怎么想都觉得现在机会难得,应该立刻趁热打铁,去探望一番,顺便跟李明月提一提爵位。
毕竟二房若得了子爵,也是替淮王增光添彩。
牡丹园外,蒋氏带人提着礼品前来问候,头一次被拦下。守门的婆子膀大腰圆,两人往门口一站,堵住了蒋氏的去路。
“大娘子稍后,让奴婢前去通传。”
蒋氏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几下,忍下责骂之言,含笑等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传话的丫鬟才返回,把牌子交给婆子们,细声:“殿下请您入内。”
有了准许,婆子们才向两侧让开:“您久等了。”
蒋氏头戴金冠,穿了一袭鷃蓝广袖大衫搭配朱樱长裙。重色吸光,日头底下站了好一阵子,脸上被晒得火烧火燎。
一会儿回去,少不了要用冰镇面皮。
蒋氏淡淡道:“走。”
带人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内院去了。
李明月看见婆婆进门,颤颤巍巍地撑着卧榻,要起来。
急着被雾莲按回去,还大声惊呼:“殿下,御医吩咐过,您之前被吓得动了胎气,要卧床静养,千万不能起身啊!”
蒋氏笑容降了僵,很快迎上去,接替了丫鬟的动作,轻轻扶着李明月的肩膀。
“快别起来,好好躺着。身子怎么样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李明月摇头,但手搭在肚子上,面带戚色。
蒋氏连声道:“若兰年轻气盛,与世子相处不当,竟敢跑来对你大呼小叫,全是她不好,已被我关去佛堂抄经磨性子了。殿下千万要保重自己,别和她一般见识。”
李明月躺在床榻,善解人意道:“兰妹妹一时糊涂,不是故意那样对我的。”
“好孩子,我没有看错你。”
蒋氏用手绢按着眼角,语气突然变得哀伤。
“我身为二房的正头娘子,嫂子病中,无法管家,婆母她宁可带着大房的丫鬟们一起处置,都不肯让我插手。”蒋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你公公又是出了名的孝顺,从不肯忤逆他母亲的意思。可怜府中明明只有恒儿这么一条嫡亲的血脉,如今竟被刘文昭那个继子压制着,处处矮他一头,连爵位也未必能收入囊中。”
李明月抬起头,柔声说道:“母亲别担心,夫君心中有成算的。”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笑得甜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如今有了孩子,阿兄回来也将迎娶兰妹妹,两家亲上作亲一条心,必定全力帮衬杜郎继承子爵。”
蒋氏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
这李明月,果然是个懂事的。
蒋氏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明月却忽然散了笑容,又开始抹泪,哽咽道:“只是……阿兄仁善,见百姓食不果腹,便将自己的吃食全散给他们。如今还未到边塞,就已经消耗了不少军需,阿兄还让我不要担心,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就靠着那点粮食,如何能打胜仗啊!”
李明月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竟有此事?淮王这、这……果真仁善。”蒋氏满脸震惊,慌忙安慰,“明月,你莫要太过担心。”
李明月看着蒋氏,带着一丝希冀。
“听闻您的娘家富甲一方,商队里又有运输渠道的人脉,不知……不知是否能帮帮阿兄?阿兄他好了,二房的爵位才安稳。”
杜相亲友故旧遍布天下,在她颠覆杜家前,定要将其榨出油水,收入囊中。
蒋氏陷入沉思。
李明月娇弱,但大夫看完好歹没有大碍;杜若兰瞅着身子强健,倒是一病不起,吃药也不见起色。
杜若兰虚弱地倚在床头,听见房门轻响,她眼角闪过一丝期盼。
来人正是她二伯,当朝宰相杜春山。
杜若兰怯懦地叫:“伯父。”
杜春山提着戒尺进门,面色冷肃,沉声训斥:“你犯下大错还有脸在榻上歇着?今日我非要你见见家法!”
丫鬟不敢围观,匆匆离开,关了房门。
结果门一关,她像乳燕投林般扑进来人怀里,带着哭腔:“你怎么才来看兰儿……兰儿昨晚好害怕,您不如小时候疼我了!”
杜春山轻抚着侄女的背,少女的幽香传入鼻腔。
他很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嘴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傻孩子,近来公务繁忙,我这不是一下朝就过来了吗?”
“李熙那个小混蛋未免太胡来了。”杜若兰在他怀里蹭了蹭,像一只温顺的猫咪,“李明月胆子又小,我只说了两句,她就开始吐,明明是自己身子不好,最后倒成了我的错。我一想入了淮王府,要应付这样的崽子,我更怕了……”
杜春山触碰光滑的小脸,捏着她的下巴晃了晃,“淮王早早丧妻,日日冷灶冷被,身边缺个可心的女人服侍。兰儿深谙此道,三分柔情,足以令淮王动情。”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暗示。
杜若兰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伯父……”
杜春山搂住她,在耳边低语几句。
杜若兰的脸颊顿时泛起红晕,眼神逐渐迷离。
她主动将头靠在男人肩膀上,对他耳畔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兰儿会帮您达成心愿。”
阳光斜照,树影婆娑,飞鸟归巢。
蒋氏带着两个丫鬟,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眉宇间拢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丫鬟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杜春山已坐在紫檀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宗,看得入神。
蒋氏跨过门槛入内,没好气地坐在他对面,“庶女怎么调教都上不了台面,胡乱行事,没管住淮王世子,反而给明月吓得不轻,若是惊着我的乖孙,可不能轻饶了她。”
“年轻美丽的女子,若不愚蠢,如何会听人摆布。。”杜春山淡淡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冷酷,又道:“今日早朝,圣人嘉奖淮王锄强扶弱,赈济灾民,声名远扬。”
蒋氏愣了一下,才道:“如今看来,圣人明显更属意淮王。”
杜春山摇了摇头,“圣心不可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笃定最后的赢家。”
不过,如今局面,淮王确实占据上风。
蒋氏叹了口气,走到杜春山身后,轻轻地为他按摩肩膀,并将今天与李明月的谈话告诉他。
“明月公主向来没有成算,今日这番话,定是淮王在家书中提的要求。不管未来谁登位,那都是以后得事儿。现下老太太要联络宗族上下,一起偏心大房。若是没有淮王帮衬,怕是我们到嘴边的爵位要飞了。”
杜春山享受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如果只是借助人脉打通运输渠道……这不算明确政治站队,魏王知晓一二也能够辩解。
“可以答应。”
蒋氏的手一顿,她弯下腰,将脸贴在杜春山的背上。
“咱们就恒儿一个宝贝儿子,肯定要好好为他打算。”
杜春山拍了拍她的手。
黄昏时,杜恒亲自提着食盒走进屋内。只见李明月坐在窗边,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近日他来得十分殷勤。
李明月正缝着一件小衣裳,针脚细密。
杜恒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在为咱们得孩子准备衣裳?”
李明月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相迎。
李明月脸上浮现出一抹母爱的光辉,“嗯。”
她的床脚堆放着几只锦缎包裹的木匣,包布是上好的锦缎,上面坠着挂签,写明了送礼人的名牌。细细看去,是衣料和药材,唯独最上方一个小小的盒子,不知道装了什么。
见杜恒的目光看向那处,李明月向他展示,“珍玉侄女刚才来过,说昨日去庙里,特意为我求了符。”
李明月主动取出香囊。
“好像是会仙法的道士写的保平安的符箓,我不通此道,放在床边图个吉利罢了。”
杜恒从她手中接过,“我来念给你听。”
随即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脸色微微一变。
正面绘制着天医箓,但签纸的背面却有着一排如同针尖刺上去的小孔,对光细看,字形显现——天不佑,母子俱亡。
杜恒不动声色地将签纸重新折叠,直接塞进自己的袖中。
“写的是母子平安,一切顺遂。”杜恒语气平静,话锋一转:“哪有生孩子在床头挂这些神神鬼鬼,我还是拿去书房吧。”
李明月听后,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珍玉有心了,不如给她肚子里的孩儿也缝一身衣裳。跟咱们儿子凑做一对,瞧着才有趣。”
杜恒心中一颤,担忧道:“别累坏眼睛。”
隔日,假山后。
杜恒从袖中掏出那张签纸,扔在李珍玉脚下。
“为什么要咒我的嫡子?”杜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李珍玉的眼泪夺眶而出,扑进他的怀里,嘤嘤哭泣。
“我肚子里才该是你第一个孩子啊!你们如今分房睡,你却跑她那比往日还勤,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因为你们有了孩子,就要离开我?不要呜……”
杜恒神色微动,“没有。”
李珍玉哭得梨花带雨,颤抖着抓住杜恒的衣袖。
“我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愿意尽我所能,帮你争夺爵位。”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杜恒,眼中充满了爱意和期盼。
杜恒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我早知你心意,不要多想。”
夜风吹过假山,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珍玉依偎在杜恒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渐渐歇了哭声。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李珍玉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对着铜镜,秀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哼,李明月有孕后,杜家的态度明显偏向她,果真对父王有二心。”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信纸,提笔写起家书。
小心地折叠好,装入信封,封好火漆。
她唤来心腹丫鬟寒翠,吩咐道:“你即刻回王府,将这封信送到王军师手中。”
寒翠领命而去。
夜色冷寂,寒星高悬。
寒翠按照李珍玉的吩咐,悄悄返回魏王府,直奔书房外,寻找魏王的幕僚王军师。
她轻叩门扉。
未等门内回应,一只大手横插而来,截住了她手中的信。
那手皮肉细嫩,一看便知其主人养尊处优。
寒翠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身量未成,但面如冠玉。
李珂在夜里裹着一件狐裘,双手抱胸,气质冷肃,一双凤眼向下看人,视线充满蔑视。
寒翠仿佛被一只猛兽盯上,心头一颤,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世、世子。”
李珂漫不经心地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地扫遍内容。
而后,他发出一声不屑地嗤笑,将信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
“呵,就这?阿姐真是不中用,费尽手段,就探听出些人尽皆知的消息,无趣至极。”
寒翠浑身一哆嗦,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说:“县主只是……”
李珂不耐烦地打断她:“闭嘴,我那一池鳄鱼今日还未进食。”
寒翠不敢再开口,只是低着头,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沉吟片刻,薄唇轻启,缓缓说道:“三日后,皇祖父定了外出,踏春游猎。”
他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回去告诉阿姐,我会让贵妃祖母邀请明月姑姑参加。”
寒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李珂挥了挥手。
寒翠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退了出去。
李珂站在原地,忽然缓缓弯下腰,又捡起地上被揉成一团的信纸,重新展开。
他指尖摩挲着“李明月”几个小字,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莫测。
“我的好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