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
安瑞霖哼着小曲踏进院门,见夜冥独自坐在青石阶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凑了过去。
“夜大侠,跟您说件要紧事!”安瑞霖屈膝蹲下,刻意压低嗓音,“方才我把‘水龙兽’的图纸交予面具人,您猜怎么着?那家伙待我竟与往日无异,全然不知我已向你们和盘托出。所以我寻思……”
话到半途戛然而止。
他忽然发现夜冥根本没在听。
安瑞霖歪着脖子细瞅,发现他手里正摩挲着某个物件。
日头正打下来,照得木纹流转如水,连最细密的榫卯接缝处都镀着蜜色的光晕。
“哎呦!好个木制同心结!”安瑞霖故意拖长音调,手肘戳了戳夜冥,“苏老板的手艺当真了得,这定是她赠您的定情信物?”
夜冥:“……”
指节骤然绷得发白。
他霍然起身,玄色衣摆“唰”地扬起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地往东面廊下走去,只留安瑞霖对着那道紧绷的背影“啊”了一声:“猜错了?”
安瑞霖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他早就想结交夜冥这个朋友。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夜冥很强,但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偏偏独来独往,他总觉得该有个人陪他说说话。
“锵!”
剑芒破空,夜冥骤然回身时,安瑞霖险些撞上剑锋。
那剑尖抵着喉头,寒气直往骨髓里钻。
安瑞霖看着对面那双寒潭似的眼,后脊窜起细密的冷汗。
夜冥:“……”
他没有说话。
但眼里的杀意昭然若揭,分明是“近者必诛”的架势。
安瑞霖暗叹,哪有人这般拒人千里?
稍作思忖,他忽然道:“那东西……原是苏老板备给心上人的?”
寒光倏地往前半寸,安瑞霖的喉结处绽开一道血线。
他强咽津液:“让苏老板回心转意嘛,我倒有主意,可要听听?”
夜冥:“……”
他还是不言不语。
但剑锋已悄然退开半寸。
安瑞霖趁机夹开长剑,凑近夜冥耳畔,压低声道:“这般……再这般……”
夜冥眉峰微挑,侧目睨来。
安瑞霖笑得眉眼生光:“不瞒您说,讨姑娘欢心这事,我颇有些心得。”
夜冥:“……”
“婆婆瞧什么呢?”
西边回廊下,苏莞笙见秋婆婆正目不转睛盯着东头,便也张望过来。
秋婆婆回头一笑:“你瞧,这可是稀罕景儿。”
苏莞笙顺着目光望去,只见安瑞霖正贴着夜冥耳语,那素日里生人勿近的夜冥此刻竟由着旁人挨近。两人站在廊下,倒似多年的老友。
苏莞笙抿嘴轻笑:“这倒是桩新鲜事。不过能交朋友,总是好的。”
秋婆婆点头:“是啊,年轻人就该热热闹闹的。”
苏莞笙唇角含笑。
她本想和安瑞霖合计一番,设下圈套引面具人入局,这样既能查清此事始末,又能助他摆脱当下困境,想来他也会同意。
但此刻安瑞霖正与夜冥叙话,她便暂缓了心思。
左右得闲无事,苏莞笙忽又念起后院那间小屋,当即穿过西廊转进后院。
门轴“吱呀”声里,她推门而入,径直朝第三只铁箱走去。
目光掠过箱上八卦锁时,喉头却蓦地发紧。
锁上赫然裂着一道崭新的豁口。
她急急掀开箱盖,那本该严丝合缝的同心结,竟生生断作两截。
苏莞笙:“……”
她捏着残件的手止不住发抖。
木刺扎进掌心,她咬着舌尖逼自己细查现场。
那八卦锁的断口平整如镜,这般削铁无声的剑法,江湖上除了夜冥,再不作第二人想。
那瞬间,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眼眶发烫。
苏莞笙攥着同心结夺门而出。
片刻后,夜冥的房门被她撞开,那人正背对着她站在窗。
苏莞笙冲上前揪住夜冥的衣袖,将他拽得转身:“你为何要这么做?”她攥着布料的手指发白,“你连他面都没见过,凭什么毁他的东西!”
夜冥:“……不记得了么?”
“什么?”苏莞笙心口突地一跳。
夜冥:“罢了。”
“你……”苏莞笙被这温吞的语气刺得喉头发紧,抬手就要推他,“滚出去!”
夜冥任她推搡着晃了晃:“我能去哪?”
苏莞笙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
她这才惊觉冷风吹透了后背。
是了,这人自出现开始就一直跟着她,她根本……根本赶不了。
夜冥望着她骤然失力的手,接过她手里的同心结:“我会还你个一样的。”
“能一样吗?”泪珠滚到唇角,苏莞笙的声音发颤,“这是他亲手做的同心结,你做的算什么东西!”
夜冥:“他还会回来,不是吗?”
苏莞笙眼神一滞:“他……”
他消失了三年,还会回来吗?
夜冥:“待他大仇得报,便会回来。这些年,你不都这般笃信么?”
苏莞笙:“……”
她盯着被毁的同心结,眼眶忽地发烫。
那人分明说过:“等我回来……我们在安溪镇再见……”
可这一走竟杳无音信整整三年。
她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连同爹娘染血的衣襟,在她心中化作枷锁,将她拖向深海。咸涩海水涌入,喉咙生疼,四周一片漆黑。她拼命挣扎,却抓不住半根浮木,几乎窒息……
肩头陡然传来一个力道。
夜冥将她揽进怀中刹那,压抑多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头。
她死死绞着夜冥背后的衣料,哭到最后只剩气音在喉头打颤。
夜冥垂眸望着手上断裂的同心结,手指被尖刺划开,却没有渗出血来……
窗外忽有影子掠过。
安瑞霖望着屋内晃动的光影,忽而长叹:“人若是被旧伤堵了心门,总要宣泄出来才好。那些痛楚总闷在心底,叫新遇见的人往哪落脚呢?”
他转身踱出后院,跟着走出“天工开物”。
安瑞霖望着天光,日头正落在他眉梢眼角。
他忽然咧嘴笑开:“要论讨姑娘欢心,我可攒着好些门道。不出半年,定能让夜大侠抱得美人归,也算我还了苏老板的恩情。”
说着,他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今儿个高兴,就去醉仙楼撕个羊腿吧。”
安瑞霖哼着小调拐进巷子,忽见前方立着个雪色狐裘的背影。那人周身寒气直逼面门,他后脊梁蓦地沁出冷汗,生生刹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