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漫过院落。
苏莞笙倚着廊柱轻笑:“难得见你为旁人分辩。”
“实话而已。”夜冥转身要走,忽又回望,“倒是你,竟允他留下了。”
苏莞笙唇角微翘,并不接话。
这桩事情,她原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安瑞霖出事时只想顺手搭救,可方才听到夜冥说拿他作饵,倒觉得这主意不坏。
见她笑得狡黠,夜冥拿出《君子立身处世录》一书,递到她跟前。
苏莞笙故意逗他:“分享虽然重要,也不能总翻人私账。”
夜冥脸色骤沉,却对她恼不起来。
苏莞笙一笑:“我的想法与你一样,与其让人再派暗桩,倒不若留个明眼人。若接下来谋划得当,定能让面具人自尝苦果。”
夜冥:“然后呢?”
苏莞笙:“什么?”
夜冥:“当真觉得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苏莞笙:“……”
她骤然僵在原地。
这话突然触动了她心里的那根弦。
八年前的旧案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夜冥看着她低垂的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大片阴影。
一股寒意如附骨之疽般渗透进她的骨髓,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苏莞笙努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但那些记忆碎片却像挣脱牢笼的猛兽,在她的脑海中横冲直撞。闭眼的瞬间,猩红的火光再次席卷而来——
“笙儿,快看!”
母亲站在一具覆着黑绸的庞然大物前。
月光顺着绸缎流淌,银溪般勾勒出飞鸟振翅的轮廓。
“这是……”
苏莞笙话未说完。
父亲已掀开绸布:“这便是你十九岁生辰之礼。”
黑绸如瀑坠落,青铜骨架在月下泛着幽光,层层鳞甲在尾端聚成星芒。
它形如巨鸟,昂首望月,仿佛随时要破空而去。
“昔年鲁班造木鸢翱空三日,今朝我儿可驭此神禽九天揽月!”父亲豪迈大笑,旋动翼下机括,青铜羽翼次第绽放如莲。
巨鸟振翅的刹那,气流卷起满地落英。
苏莞笙仰起脸,纷扬的花雨掠过她骤然明亮的眼,嘴角的笑意如星河般漾开。
忽然间,天空迸发出几点赤焰,裹着油布的火箭破窗而入,扎到帷幔上,瞬间将梁柱吞噬于烈焰之中。随后,苏家大门轰然炸开,三十余名蒙面之人手持大刀,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
苏莞笙愣了一下。
“带笙儿走!”
父亲反手抡起铁斧,挡下迎面而来的钢刀。
母亲攥紧苏莞笙的手,推向青铜巨鸟。
“娘快上来……”
“它驮不动两人。”母亲将她的手按在巨鸟上,“娘相信,终有一日你能超越你父亲。”
“走!”
父亲旋开机括的瞬间,三柄钢刀同时没入他的脊背。
苏莞笙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巨鸟振翅掀起飓风,卷着火星与落花直冲云霄。
她在百米高空俯瞰,朱红的梁柱已化作齑粉,父母的身影湮没于浓烟,那曾遮蔽神禽的黑绸,此刻正浸透鲜血在火海翻飞。
***
“那案子么……”
苏莞笙缓缓睁开眼,眸色似深潭凝冰。
世间命案都讲究个因果,偏偏这桩不同。
她自幼随父母住在月湖村,守着间小铺帮街坊做些手工。邻里和睦,父母恩爱,十九年来连半句争执都不曾有过,何以遭来仇杀?
夜冥盯着她眉间褶皱,忽然问得很小心:“后来查过么?”
苏莞笙还沉浸在回忆里:“那是自然。”
“没有线索?”
“没有。”
“……”
夜冥忽然明白,苏莞笙为何会耗尽心血打造“游骑”。想来每个寒夜,她都在用“游骑”打探消息,但面对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她肯定失望至极。
“可笑么?”苏莞笙忽地低笑出声,“八年了,自打离开月湖村起,我天南地北走了遍,三年前定居于此,竟还是守着这店……”
话音未落,夜冥忽而抬手。
指节轻轻擦过她鬓边银簪,这素来冷傲的人,此刻连指尖都凝着三分克制:“‘百工奇巧,万民生计’,你不过是在替你父亲守着这份念想。”
苏莞笙猝然抬眸:“你怎知这句话?”
“查过。”
“果然……”她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你总把事情藏在心里!”夜冥的嗓音沉了沉,“其实你早就疑心此事与旧案有关,却缄口不言,无非是担心我无法控制自己。但《君子立身处世录》第三卷有言‘平生肝胆事,当与知己剖’。我既应了要护你,便不会让妄念噬了本心。”
苏莞笙蓦然抬首,望进那双映着星河的眸子。
记忆深处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那清朗声线说着相似的话,与面前的他骤然重叠。
她的广袖翻卷如云。
夜冥猝不及防僵在原地,怀中忽然落入片刻温软。
“谢谢……”
他低头望着她散落的青丝,喉结轻颤却始终未言。
直到那抹暖意抽离臂弯,夜风裹着残香掠过空荡的袖口。
“夜深了,早些歇息。”
苏莞笙转身离去。
廊下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拖得细长。
夜冥望着那道即将隐入黑暗的背影,按住胸口,那里似乎还涌动着某种陌生的灼热,让他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夜风掠过回廊时,苏莞笙攥紧了衣袖。
方才,她不应该的……
纵然声音相仿,但夜冥终究是夜冥。
谁也不该是谁的影子!
夜色如墨,弯月斜挂。
苏莞笙低头穿过月洞门,走近后院最深处的一间别院。
那里空旷寂静,仅有一座小屋隐于角落。
月光浸透青瓦,将小屋照得通明,朦胧光晕与周遭夜色泾渭分明。
她推门入室,满屋铁箱高低错落,中间立着只巨大禽鸟,虽可见修补过的痕迹,但仍有着细密龟裂,如蛛网般爬满全身。
苏莞笙走到第三只铁箱前。
那箱子不过两掌见方,却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箱上嵌着一枚铜制八卦锁,随着她指尖轻转,发出细碎机簧声。当“乾”“坤”二字“咔嗒”归位,锁芯猝然弹起,带得铁箱盖掀开半掌宽,一个榫卯结构的檀木同心结放在箱底。
她拿起同心结转至背面,两枚小楷映入眼帘——
左刻“扬”,右镌“笙”。
苏莞笙的指尖在刻痕上方悬了悬,突然收紧手指攥住木结,拇指反复碾着“扬”字凹凸的纹路。
“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窗外忽地掠过一阵夜风,裹着她微哑的声音跃过窗纸。
这本是汉高祖踌躇满志的诗句,落在夜冥耳中却凝成眼底的寒霜。
他背贴冷墙,五指掐进掌心,偏觉不出半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