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江湖之上,偃甲术早已式微,专精此道的不过百余人。
这百十人里,或是效命于朝廷铸造的军械,或是替各门派打造精铁暗器,钻研的皆是纯机巧之物。而苏家一脉传承至今,也不过是做了些造福民生的巧物罢了。
这些田间地头的寻常物件,怎会招来如此祸端?
苏莞笙:“……”
她望着安瑞霖交织着惊惧与愤懑的脸,转身走向龙形独辀车,解下麂皮卷轴递了过去。当“水龙兽”三个字映入眼帘时,安瑞霖瞳孔震颤。
“这……机关图纸?如此宝物,当真赠我?”
苏莞笙道:“它本就是为解大旱而生,若有人能将其复刻,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安瑞霖闻言,连叩三个响头:“苏老板之恩,我安瑞霖此生必报!”
“那倒不必了,待此事了结,你便诈死,去南疆避祸吧。”话音刚落,苏莞笙瞥见夜冥转头西望,眼底寒芒骤凝如冰。
“怎地?”
她循其目光望去。
夜色中枯枝横斜,似有暗影。
夜冥:“有人。”
话音未落,他衣袂一展,已挟霜气而去,苏莞笙紧随其后。安瑞霖呆立在原地,攥着腰间短刀,茫然四顾间,只见两道残影没入夜色。
十丈开外,冷月孤悬。
夜冥四下观察,腐烂的树桩下积叶成堆,却有一处苔藓有着不自然的凹陷。他上前扫开枯叶,两枚足印便清晰可见。
“此人能在你我逼近时从容善后,倒是谨慎。”说话间,苏莞笙拔下鬓间银簪,俯身丈量痕迹,“足长一尺必是男子,但前掌轻浮后跟深陷,定是着了不合脚的鞋……”
“谁?”
“……”
苏莞笙一时也答不上来。
从现场痕迹来看,足印的主人行事周密,在十丈外观察,不敢贸然靠近,说明他意在监视,又避免冲突。与安瑞霖所述的杀人狂魔不同,那人残暴,有虐杀之征,而这足印主人,显然并非此类。
她想起在柳溪村发生的种种,似乎一直有两方势力在附近窥视……
夜冥:“怎了?”
苏莞笙:“先看安瑞霖如何说。”
她目光朝不远处悄然投去。
二人折返时,安瑞霖正手持火折子四处搜寻,忽见两道身影掠近,他初时一惊,待看清来者时,方长舒一口气:“可抓住那人?”
苏莞笙摇头:“当日威胁你之人,可还有别的特征?”
安瑞霖思忖片刻,道:“那人披着白狐氅,戴着银面具,嗓子像被药水泡过似的沙哑……但绝对是男子!”
“怎见得?”
“他掐我脖子时,”安瑞霖举起右手比划,“青筋暴起指节粗粝,那手型、那力道绝不是女子所能模仿!”
“你倒是会看人。”夜冥斜睨了他一眼。
安瑞霖耳尖发红,摸着后脑讪笑:“我别的本事没有,就爱观察看个热闹……”
苏莞笙:“……”
她一时沉默不语,眸色微沉。
那树下窥探之人特意换了双不合脚的鞋子,显然是为掩藏行迹。那足印初看似是男子所留,细辨之下却更像女子伪装。这般行事周密又刻意避战,与安瑞霖所说的杀人狂魔绝非同路。
可问题是,这些人在窥视什么?我?夜冥?安瑞霖?偃甲术?与“云隐古域”有关?抑或与八年前的旧案有关?深藏的记忆骤然翻涌,苏莞笙沉默不语间,脸色渐渐失了血色。
“苏老板……”安瑞霖见她如此,便有些紧张,“方才那人……可听见咱们说话?我的底细……”
苏莞笙回神:“眼下酉时刚过,十丈外连人影都看不清,更别说还有‘水龙兽’挡着。”
安瑞霖缓缓点头。
苏莞笙目光掠过他汗湿的额角:“先回店里再说,莫要再惊动旁人。”言罢,她又补了一句:“如来时一般,分开走。”
安瑞霖“嗯”了下,精神稍振。
夜冥将“水龙兽”收入龙形独辀之中,与苏莞笙一同乘坐而归。
夜色如墨。
苏莞笙的思绪又几经翻涌,最终长叹一口气,似带着一丝愁绪。
夜冥的嘴角微微抿起,目光扫过跟在后面的安瑞霖。远处巷口,安瑞霖疾行的身影被巷中灯笼昏黄的光影拉得极长,宛如一抹游魂,飘忽不定。
夜冥的眼中一丝厉芒闪过,杀气渐渐溢了出来。
“杀气收着些。”苏莞笙的声音自前方飘来。
夜冥轻轻“嗯”了声。
回到店里时,秋婆婆正倚在院中藤椅里小憩,脚步声惊扰了她的浅眠,手中的刺绣绷子跟着“骨碌碌”滚落在地。
“婆婆,怎的睡在这儿?”苏莞笙弯腰拾起绣绷,那是一幅还没有绣完的“青鸾逐日图”。
秋婆婆扶着石桌起身,眼角的笑纹里盛满了慈爱:“见你们这么晚还没回,我老婆子心里不踏实。”她只见苏莞笙衣角沾着新泥,夜冥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而安瑞霖的衣襟歪斜,露出颈间淤痕,她嗓音陡然发紧,“你们这是遇上歹人了?”
苏莞笙将绣绷搁在石桌上,瞥了安瑞霖一眼:“你来说吧。”
安瑞霖喉咙发紧,半晌才低声道:“婆婆……”
望着秋婆婆慈祥的面容,他想起初来时老人家为他包扎伤口的模样,前几日见他囊中羞涩,还悄悄塞了些碎银给他。这些暖意此刻却像无数细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我、我其实是个细作。”安瑞霖声音发涩。
终于,他将自己潜伏在“天工开物”监视众人、受命盗取“水龙兽”图纸的始末尽数说来,说到面具人残杀同伴时,他袖中的双手猛地攥紧,指节都泛了青白。
秋婆婆闻言神色一怔,看向苏莞笙,苏莞笙微微颔首。
“小安呐……”秋婆婆轻叹一声,眼中透着几分怜惜,“我瞧你这孩子本性纯良,怎会误入歧途?往大了说,偃甲之术若落入歹人之手,不知要害了多少无辜;往小了说,东家待你不薄,你这般恩将仇报,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安瑞霖听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秋婆婆略作沉吟,神色渐冷:“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留。”
“且慢。”一直静立一旁的夜冥忽然开口,“贸然逐他出门,只怕会打草惊蛇,不如留作诱饵。”
苏莞笙眸光微动,抬眼望向夜冥。
秋婆婆面露疑惑:“此话怎讲?”
夜冥淡淡道:“胁迫安瑞霖之人,与引我去乱葬岗的留书者,绝非同路。如今两方势力暗中窥探,若贸然处置安瑞霖,只会惊动其中一方,让另一人藏得更深。”
秋婆婆仍有疑虑:“你怎知胁迫安瑞霖之人,与引你去乱葬岗的不是同一人?若是一伙人,让他们知道诡计败露知难而退,岂不更好?”。
夜冥道:“我去乱葬岗查验过,冯断山系穿胸而亡,与安瑞霖所言相符,而那留书之人却说喉骨尽碎而亡,可见他不过是在远处目睹行凶,才妄断死因。”
“看来是我老糊涂了……”秋婆婆若有所思,再度望向安瑞霖,“若真是一伙人,怎会连死因都说不一致?”
安瑞霖见夜冥竟肯替自己说话,心头不由一暖,正要拱手致谢,却见夜冥忽然抬手制止,寒声道:“再多说半句,便取你性命。”
“哎!”安瑞霖踉跄后退,脸色煞白。
苏莞笙忍俊不禁,掩袖轻笑。
她轻抚秋婆婆肩头:“婆婆,暂且留他一命,日后再作计较。”
秋婆婆无奈叹息:“也罢,老身去备些宵夜,想来你们都饿了。”
苏莞笙温言道:“夜深了,婆婆还是早些安歇吧。”
秋婆婆点点头,深深看了安瑞霖一眼,似有许多话要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转身离去,安瑞霖低头跟上。
夜冥亦紧随其后。
苏莞笙喊道:“等等,我还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