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笙回到“天工开物”后,叫秋婆婆收拾出一间空屋,让安瑞霖暂时住下。
此时安溪镇府衙内,县令李溯清已调集全县捕快四处查探线索,又遣镇上医者分赴各村施药解毒。期间,府衙差役多次登门询问案情,苏莞笙虽正闭关打造“水龙兽”,仍一一耐心作答。
然而,许是那夜露宿野外受了风寒,苏莞笙回来后便觉身体微恙。
夜色渐深,寒风穿庭而过,“天工开物”的后院中,一扇窗棂透出暖黄的烛光,映出一道身影正埋头于案牍之间。
秋婆婆端着药盏叩门而入,烛火微晃间照亮苏莞笙专注的侧脸,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中公子广袖流云,玉冠束发,温润如玉,仿佛正注视着她摆弄机巧的双手。
秋婆婆朝那画上看了一眼,将药碗放在案上:“药煎好了,快趁热喝,莫要耽搁了病情。”
可药汁苦涩,苏莞笙下意识将药碗向外一推:“我待会儿再喝。”
秋婆婆无奈,又将药碗推回:“此时温度正好,凉了反倒伤胃。”
“凉些也无……”话音未落,苏莞笙忽掩袖低咳。待平复喘息,正迎上秋婆婆关切的目光,只得讪讪一笑,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秋婆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总让人放心不下。”
“婆婆不也是,”苏莞笙眼角含笑,“日日这般絮絮叨叨。”
她不由想起三年前初到安溪镇时的情景。
那时她刚在此地落脚,准备开设“天工开物”,消息传出后,前来应募的能工巧匠络绎不绝,秋婆婆是最后一个来的,既不夸耀手艺,也不卖弄本事,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那温煦的侧影与记忆中的母亲渐渐重叠,让她心头蓦地一软。
“春寒最是伤人,夜里更要当心,”秋婆婆取来织锦裌衣替她披上,“你呀,莫要总是熬到三更天,这事情是永远都做不完的,可人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副身子骨。”说着在她肩头按了按,“可记住了?”
苏莞笙拖长声调笑道:“知道了——”
“阿笙……”秋婆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目光在案头的水龙兽图纸上停留片刻,忽然一叹,“早些歇息。”说罢端着药碗转身离去。
可苏莞笙哪有半分睡意,她走到窗边,合上窗棂,吹熄两盏油灯佯装就寝,待秋婆婆走远,又折返案前,继续打造那水龙兽。
三更时分,一阵清越的琴声忽然划破夜空,起初如松间落雪簌簌,转瞬又似山涧清泉叮咚,苏莞笙搁下手中的活,隔窗而望,此间除了夜冥,还能有谁?她嘴角微扬,顺手拨亮了案上烛火,那琴声似有所觉,愈发清越悠扬。
夜风徐来,草木凝露,一道人影蛰伏于檐下,他盯着屋子里的苏莞笙,手中狼毫在纸上疾书,片刻不停。
月至中天时,清辉如水漫过庭院。
那人影轮廓渐显,竟是安瑞霖。
他执笔的手忽地一顿,呵欠连天地摸回房中,将纸笺往桌案重重一搁:“可算……写完今日的见闻录……这盯梢的差事……真是要人命……”
话音未落,他人已歪倒在床榻之上,被子都没打开,便已沉入梦乡。
月光透窗而过,将案头的宣纸映作菱形霜片。彼时,忽有一只金属色泽的飞虫循着月光潜入屋内,它轻巧的落在纸上,薄如蝉纱的翅膀微微收拢,竟似在逐字逐句细读纸上的内容——
天工之主苏莞笙,废寝忘食技近痴;
五更犹闻鸡鸣早,烛影摇红到月西。
夜冥护卫真奇绝,高深莫测若仙羁;
白日舞剑惊天地,夜晚抚琴乱梦迷。
阿婆年高筋骨健,慈眉善目菩萨心;
柴米油盐皆料理,一人能抵十人勤。
三人配合显神通,行云流水妙无极;
可怜我是咸鱼命,翻身全靠漏勺提。
十年蹭艺半瓢水,暗窃天机隐无形;
但求一枕黄粱梦,茶盏杯里泡枸杞。
“呼噜……”安瑞霖鼾声渐起,含糊不清地咕哝着翻了个身,将软枕紧紧搂在怀中,彻底沉入梦乡。
那只金属飞虫薄翼轻颤,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五日后,申时三刻。
夜冥如往常般在院中练剑,可剑气里却掺了几分躁意,因为这几日总有个扎眼的身影,在廊柱下笨拙地模仿他的剑招。
“白虹贯日硬生生扭成公鸡啄米……”夜冥眸光森寒。
安瑞霖却浑然不觉,攥着半截枯枝舞得虎虎生风:“夜大侠,你瞧我这招‘燕子抄水’,学得可还好?”
话音未落,夜冥剑锋陡转,卷起落叶糊了他满脸。
安瑞霖猝不及防惊叫出声,踉跄间被石阶绊住身形,慌乱中抓住旁边的矮树才免于摔倒,待他狼狈站稳,竟还冲着夜冥咧嘴一笑。
夜冥额角青筋一跳,反手归剑入鞘的刹那,凛冽的杀气全撞进安瑞霖骤然发亮的眼里。“好俊的功夫!”
“……”
夜冥的嘴角绷得比剑鞘还要紧,他摔门回屋,木门被震得哐当作响。
落日余晖漫过窗格,将案头蜷卧的黑猫染成暖色,那猫儿正用前爪拨弄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墨绿色的瞳仁在夕阳里眯成了细线。
“又顺了谁家的东西?”夜冥弹了弹黑猫的耳尖。
黑猫瞥他一眼,长尾一甩跃上书架,纸团顺势滚落到夜冥的的脚边,他俯身拾起,待看清纸上内容时,眉宇间骤然凝起寒霜。
衣袂翻飞间,人影已破窗而出。
一炷香后,夜冥来到城外的乱葬岗,野狗的呜咽声自远处时断时续,歪斜的墓碑间白骨森然,而那纸笺所言之事,正在此地。
夜冥的目光扫过堆积的尸骸,最终停在最高处那具仰面朝天的尸体上,那正是“风行商会”的总镖头冯断山,和纸上写的一样。
“乱葬岗,冯断山喉骨尽碎而亡,押运队尽殁。”
冯断山的尸身已现出青黑的尸斑,右腕被人挑断,左膝也被洞穿,半片耳垂还被人削去,喉管更是被利刃剜得稀烂,浓重的尸臭扑面而来,他至少已经在此曝尸十日。
究竟是谁,恨他至此?
夜冥用剑挑开了压在冯断山身下的断臂,随着断臂移开,下方露出十数具尸体,正是日前护送磁石的镖队众人。
夜冥的剑突然在半空凝滞。
为何整支镖队都陈尸于此,唯独少了那个人?
七日前,安瑞霖送来磁石时,分明还笑着说过“冯总镖头特意嘱咐”,然而,冯断山的死亡时间分明是在安瑞霖送来磁石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