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游廊之上,绢纱制的灯笼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光斑。
秋婆婆提着素纱灯引路,身后跟着两名身着皂色公服的差役,行至转角处,见到苏莞笙站在廊柱旁,月白广袖垂落如云,手里还攥着半卷翻开的《考工记》。
“两位大人,请。”秋婆婆侧身让开半步。
暖黄的光影霎时漫开,照亮了两张分毫不差的脸,只不过右边那位眉目温和,左边那位眼角处有道浅疤,平添了几分凌厉。
“苏老板,”柳凌渊指着左边那位,道:“这是家弟凌闻。”
柳凌闻虽是家中幼弟,却在府衙担任县尉之职,地位较兄长更为显要。他见到苏莞笙,当即抱拳见礼:“见过苏老板。”
苏莞笙浅笑回礼:“大人客气了。不知二位深夜前来,有何要事相商?”
柳凌渊面色肃然:“目前镇上水源之毒虽已化解,百姓暂且安生,但那投毒之人至今下落不明。李大人为此寝食难安,特命我兄弟前来讨教。”
柳凌闻随即接道:“此外更棘手的是,旱情仍未缓解,但眼下正值春耕时节,若再耽搁半月,秋后必然颗粒无收,届时全镇恐将面临饥荒之危。”
苏莞笙虽非官府中人,但自定居安溪镇以来,屡次协助衙门破案解困,深得信任。
她立于廊下,目光望向院中的安瑞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投毒之人并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潜伏下来罢了。”
柳凌渊闻言神色骤变:“此话当真?苏老板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凌闻顺着苏莞笙的视线望去,只见安瑞霖坐在院中石凳上,正捧着新做的桃花酥吃得香甜。
苏莞笙收回视线,继续道:“我暂时还未有确凿证据,但这场对弈,对手尚未祭出杀招,必定还有后手。”
柳凌闻见安瑞霖面生,又觉苏莞笙方才那一眼意味深长。他沉声道:“苏老板莫非要以身犯险?然此举实在太过凶险。”
苏莞笙莞尔一笑:“大人可记得,当年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械,墨翟九拒其法。如今这场博弈,咱们不妨效仿先贤,以静制动。”
柳凌闻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道:“苏老板胆识过人,在下佩服。”
柳凌渊却面露困惑,左右张望间,未能完全领会二人话中深意。
恰在此时,夜冥走进庭院,黑猫自他袍角后灵巧跃上安瑞霖面前的石桌上,尾巴卷住一块桃花酥,在桌上转起圈来。
“大侠,快来尝尝!”安瑞霖把青瓷碟往前推了推,指尖还沾着酥皮碎屑,“这是秋婆婆刚做的……”
话音未落,剑刃半出的寒光映亮他嘴角的糖霜。
夜冥垂眸,目光落在他鼓起的腮帮上,指节在剑鞘上轻轻一叩,檐下的灯笼忽地一暗,惊得黑猫叼着桃花酥一跃上了梨树。
安瑞霖揉着眼睛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玄色衣角在月洞门边一闪而逝。
黑猫叼着点心,又落回石桌。
“刚才……”安瑞霖戳了戳黑猫,“他是不是想宰了我?”
黑猫碧瞳微眯,“喵”了一声,像是在笑。
月洞门外,夜冥握紧着剑柄,方才在廊柱阴影间,他看到苏莞笙的身影,那一刻,《君子立身处世录》中“凡事需三思而行,谋定而后动”的训诫在他脑海中滚了一遍,终是化作一声冷嗤。
苏莞笙看着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
柳凌渊赞道:“不愧是夜大侠,剑未出鞘,已有三分杀气,仅凭这股气势,便足以令宵小之徒闻风丧胆。”
苏莞笙闻言,却轻叹一声:“但终究是锋刃过利,恐伤人伤己……”
言罢,她转身望向柳家兄弟:“烦请二位差爷回去禀告李大人,五日内,四尊‘水龙兽’必将完工,届时便可分别派往各村,解干旱之困。眼下,我尚有要事在身,便不再远送。”
“告辞。”柳家兄弟拱手作别。
苏莞笙先行一步,秋婆婆提着一盏素纱灯笼上前,温声道:“二位大人,这边请。”
柳凌闻仍望着苏莞笙远去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彻底隐入夜色。
柳凌渊用刀柄轻轻一顶他的后腰:“发什么愣?”
柳凌闻道:“方才苏老板似乎在担心什么?”
秋婆婆闻言,也回头望了一眼。
夜色沉沉,游廊下空寂无人,素纱灯笼透出朦胧的光,映得秋婆婆的面容半明半暗。她望着那黑暗的深处,神色隐在光影交错之间,似乎瞧得并不真切……
一盏茶后,夜冥转过九曲回廊来到苏莞笙门前。
他刚踏上门前青石阶,那扇镂花木门竟似知人心意般“吱呀”一声开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礼貌地叩了叩门框。
“进。”苏莞笙正俯身摆弄案头机括,抬头时微微一笑,“找我有事?”
夜冥反手合上门扉,进屋后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而是找了个位置坐下。
苏莞笙手上转着一枚齿轮,笑道:“是谁招惹我们夜大侠了?真是可恶!”
“你瞧见了?”
“瞎子才看不出你讨厌他。”苏莞笙一笑,将齿轮随手掷入铜匣之中。
“那你为何留他在此?”
“因为他在撒谎。”
“嗯?”
“风行商会的规矩甚严,押镖之人绝不能与顾主私交。如今货物已交割完毕,他却执意逗留,只能说明他心中有鬼……”苏莞笙说到这里,忽然截住话头,从案头抽出一张笺纸,递与夜冥,“不过,这人倒有些意思。”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安瑞霖近日胡诌的打油诗。
夜冥接过纸条,忽然静了下来,将方才收到的另一张纸条以及在乱葬岗所见惨状一一道来:“十七具尸体,横陈于野,偏偏他还能若无其事地送来磁石。”
苏莞笙闻言,秀眉微蹙:“你那纸条也来得蹊跷。”
夜冥点头:“显然是有人诱我前往,或借刀杀人,或探我虚实。”
“是啊,会是谁呢?”苏莞笙微抬起眼,想到柳溪村的事情,喃喃自语,“……从之前的迹象来看,这附近至少有两队人马,他们想要什么……”
正说话间,窗外忽有异响传来。
夜冥身形一闪,掠至窗边,只见安瑞霖正蹑手蹑脚地穿过月洞门,怀里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朝这里悄悄走来。
苏莞笙望着夜冥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夜冥转身欲与苏莞笙商议对策,却被她眼底的星辉晃灼了眼:“笑什么?”
苏莞笙笑道:“我很高兴,你能先与我商议再做决定。”
“无聊。”夜冥冷哼一声,偏过头,耳后却洇出薄红。
苏莞笙笑声未歇,目光却已聚在案头的磁石上,月光顺着磁石的纹路流淌而下,她明亮的眸光渐转幽暗。
窗外,安瑞霖怀抱着半包桃花酥,蜷缩在墙根下。他呆滞地望着天上孤月,过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他打开半包桃花酥,取出三块,摆在地上。